第5章 得知他叫祝鶴回後
“鶴哥哥!——”孟稻兒猛然停住腳步,情不自禁地叫出來,仿佛昨夜噩夢中的呼喊,整個人僵了一瞬後才又轉回身子。
她一眨不眨地、呆呆地盯着新知州,回憶中的那張臉和眼前的這個人漸漸在她腦海裏重疊,胸腔裏迅猛地翻湧着難以言喻的苦楚,就像有劇烈的毒藥從心底向外泛濫、瞬間沖盈到全身,那苦澀的滋味令她差一點無法自持。
祝鶴回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暗驚這孟稻兒為何同昨夜夢中那般,“鶴哥哥”喚得如此順口?“自然,孟姑娘也可以如此喚本官。”
方才,他失控地喊住她,不管不顧地道出自己的姓名,本是想防患未然,她到了山匪窩裏,必要時道出自己的名諱或多或少有些效用,他實在不願她為了救家人而把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
兩人四目相對,心中各有所思,只仿佛被定住,皆一動不動。
許久之後,孟稻兒方發覺失态,慌慌張張躲開對方的視線,低下頭小聲問:“不知祝大人可否告知民女你的生辰?”
他微微一愣,只以為她終是動搖了,擔憂的神色不自覺地緩了一些,并不多問,幹脆答道:“本官屬猴,今年二十三,生辰是五月二十二日。”
孟稻兒好不容易掩飾住身心的顫抖,聽聞新知州的回答,瞬間又被強烈的失落感湮沒,同名又同歲,然她所等之人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日。
“民女告退,多謝祝大人。”
“祝某尚未婚配,孟姑娘不必有心理負擔——”
孟稻兒臉色越來越蒼白,她搖搖頭,露出淡淡的苦笑,爾後黯然地走出議事堂。
祝鶴回沒再繼續追上去,只站在門背後盯着她纖細的背影出神,方才,在等待護衛喬擇鄰去請孟稻兒的時間裏,他已想得一清二楚。
成親的提議并非他一時沖動,孟稻兒是他一見如故、心中歡喜的姑娘,此一者,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另外,她恐怕是簾州城唯一能上飛魚臺的城民,這對他完成簾州之行的任務大有裨益。
不論她最終接受與否,方才的提議是他對她心生溫柔之後的一番好意。
一而再地望孟稻兒黯然離去的纖細背影,祝鶴回除了惋惜,還有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快要走出小院時,孟稻兒沒忍住,回頭向議事堂門口望了望,那兒空空的,剛剛發生過的一切就像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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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州祝鶴回方才給她造成的震動有多大,現在所帶來的失落和打擊便有多大。
有那麽一瞬間,她軟弱了一下,想不管不顧地答應他的提議,可在短暫的軟弱之後,她立刻便清醒了過來。
便是同名同姓,便是有些神似,但不是就不是。
孟稻兒邊走邊在心中自嘲,若鶴哥哥回來,怎麽可能不先來找自己?
漂浮一般地走出府衙,候在外面的還是方才的那一輛馬車。
“孟姑娘,請!”也還是方才帶她進去的男子。
“多謝官爺。”
“孟姑娘,我叫喬擇鄰,以後或許還會經常相見。”
還會經常相見麽?孟稻兒擠出淡笑,這才細細地瞅了他一眼,是單眼皮,看起來比祝鶴回年輕,虎虎有生氣的樣子。“幸會。”
喬擇鄰被孟稻兒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躲開她的目光,“孟姑娘請。”
跟了祝鶴回這麽久,喬擇鄰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禮待任何人,派車接送,且還令自己專門去請。
“喬大人留步。”
喬擇鄰笑了,露出虎牙。他撓了撓後腦勺,看着忍冬扶着孟稻兒上了馬車,直到馬車走遠才轉身,卻被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卻又默不出聲的祝鶴回吓了一跳,他那目光,似是利刃。
“大人,你說孟姑娘此去還能下山麽?”
“看她的選擇。”
“她還有選擇麽?”
“當然。”
喬擇鄰一臉懵然。
“嫁給我。”
“這——”喬擇鄰忽然明白了方才上司為何會那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身後,可他這未免也太快,昨日不是才第一次見孟姑娘麽?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傾心!
“有何不妥?”
“當然沒有,孟姑娘和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妥,很妥。大人初到簾州城便與孟姑娘相遇,可見是有緣千裏來相會,佳偶他日一定成——”
“她拒絕了。”祝鶴回冷冷地說,轉身大步往府衙裏走。
喬擇鄰一陣窒息,“大人等我!”……
馬車內。
“姑娘,不知知州大人召見是因何事?”自孟稻兒從議事堂出來,忍冬便發覺她不對勁兒,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她已經沒法确定主子是在愁哪一件。
“自然是飛魚臺之事,他們想讓我助他們了解山裏的情況。”
“這樣啊。那姑娘有沒有請官爺為咱們做主?”
孟稻兒搖搖頭,她不想将祝鶴回的提議說出來。
離開府衙,她總算漸漸地冷靜下來。
回想起祝知州的提議,孟稻兒有點感動,兩人不過一面之緣,他尚且對即将落入山匪之手的自己心生恻隐,而自己唯一可靠的母親,在關鍵的時刻卻只想保住兒孫,雖是無奈之舉,卻不禁思之傷痛。
“作為父母官,便是姑娘不問,他們也應該站出來保護姑娘。這倒好,反要将姑娘當箭使。”
“不可胡說。”孟稻兒見忍冬護主心切,心裏有一絲絲寬慰。“這件事不可宣揚,連我母親也不可,知道麽?”她不想節外生枝。
“忍冬明白。”
她們的聲音都壓得很小,馬車轱辘輕輕搖向前,正在路過簾州城的鬧市。
孟稻兒掀開車簾一條小縫,心懷留戀地看了看熱鬧非凡的街頭,臨近節日時分,街上人頭攢動,連馬車都不得不放慢速度。
只不知端午一上飛魚臺,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看這簾州城的人間煙火。思及此,她心中不免悲哀。
“忍冬,你知道麽?”孟稻兒收回目光,“我們的新知州名喚祝鶴回。”她的語氣很淡很淡,就像在說與自己無關之事。
不出所料,忍冬果然驚得目瞪口呆,又滿臉期待。
“不是的,不過是巧合。”從昨天早晨在街頭與他相遇,到此時不過一天的功夫,孟稻兒卻覺得自己仿佛走遍了萬水千山,遍經了人生的起起落落,“若我下不了山,日後你和小糯便自尋出路罷。”
“姑娘!”忍冬害怕眼淚會掉下來,便忙将頭別到一邊,她不想再惹主子更傷心。
車裏安靜下來,街頭小販的吆喝也漸漸變稀,喧嚣之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淡,鬧市就要過去。
孟稻兒握住忍冬的手,“相伴了這麽多年,真是不舍得。”
越是接近端午,她越覺得是時候告別了。若不然,誰知道會不會像與鶴哥哥那樣,一別難再逢。
“姑娘,你吉人天相,咱們先不說後話,就算有一分希望也不能放棄,說不定呢!而且,我要陪姑娘上山的!”
“他們并沒有請你。”孟稻兒忙推開忍冬的手,自己搭進去就夠了。
“忍冬便是姑娘的,自五年前姑娘将我從街頭帶回孟家,我便是姑娘的了。若不是當初姑娘救我,誰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今日!”
“既然你說你是我的,那就得聽我的話。”
“別的事忍冬都會聽,唯獨這件事,忍冬不依。”
這時,馬車到了孟家門外,主仆二人止了話題,相互攙扶着下了車。
尚未到午時,孟夫人和豐婉仙還沒歸來。
偌大的孟宅裏空空的。
孟稻兒草草地書了一封信,叫小糯給表妹賀知音送去,上山之前,她想再見她一面。
不料,賀知音随母親回了她外婆家過節去了。聽聞此消息的孟稻兒輕嘆一聲,罷了,日後便是自己下不了山,也自有母親知會與她,如此也好,再不必當面惹得她為自己哭哭啼啼。
午後,孟夫人來看望女兒,見女兒坐在亭子裏,呆呆地俯視着一旁的魚池,心中像被誰狠狠地揪了一把。
“稻兒在想什麽?”
孟稻兒聞聲,忙收回目光站起來,“母親回來了。”
“嗯,清晨我與你嫂嫂去寺裏,給你求了一個平安符。”說着,她掏出一個黃燦燦的金符,遞給女兒。
“多謝母親。”
母女相扶在木欄凳上坐下,一時無言。
孟稻兒猶豫再三,終是沒将新知州将所提議之事說出,若是母親得知,她一定會拼命抓住這天降的救命稻草,逼自己答應祝鶴回。
一來,她不願;二來,若是山匪因此不肯放人,只會得不償失。
兄長雖不争氣,孟稻兒知道,這個家往後終究還是得依靠他撐門面。
“早晨,新上任的知州召見了女兒。”
孟夫人一驚,忙問,“莫非?——”
“沒錯,官府已知曉我們的家事。”
“那官府可是要替我們家做主了?”孟夫人這麽說,心裏卻沒抱什麽希望,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她知道飛魚臺有多難以對付。
“他們是有那個意思,不過只怕是力不從心。”
“稻兒,母親對不起你!”說着,孟夫人心中又一陣酸楚,忙扭頭看向別處,她實在沒有顏面在女兒面前落淚。
孟稻兒摩挲着手中的平安符,不知這平安符是不是真的可以保平安?還是,不過是人們美好心願的承載物。
“母親又何嘗願意如此?”孟稻兒不願繼續哀哀怨怨,“請母親為女兒準備一個尖利的發簪罷。”
孟夫人猛一愣,旋即明白了女兒的用意,便點點頭,起身去了。
夜裏,忍冬和小糯幫她打點包袱時,孟稻兒取出祝鶴回離開簾州城之前送給她的追月,是一把冷利畢露的匕首,皮革的刀鞘尖包着白銀,手柄上刻着雲紋,鑲着寶石,她令忍冬将它也藏在包袱裏。
隔日午後,摘星樓上。孟稻兒站在塔樓最高層,眺望着南洛江。
江面寬廣無邊,滾滾的江水在仲夏的日光之下閃閃發亮、耀眼異常,矮空上的白雲無憂無慮地漂浮着。
這摘星樓十幾裏之外的上游,便是飛魚臺。
相比高聳陡峭的飛魚臺,摘星樓對面的山勢綿綿和緩。
站在摘星樓上,夜可觀星,日可眺望江水以及絡繹不絕的商船,還有對面的青山和傍晚的落陽、晚霞……
每年端午,這兒都會被觀龍舟的人擠得水洩不通。
祝鶴回離開簾州城的那一年,他曾帶孟稻兒在端午之日擠上來過一次。
那時,他十三歲,孟稻兒十歲,他緊緊地牽着她的手,生怕她被比他們高大的人群擠散。
時隔十年,那一日的緊張、興奮和快樂,以及祝鶴回的音容笑貌,孟稻兒仍記得清清楚楚。
明日便是端陽,撲面而來的河風,怎麽都吹不走孟稻兒心頭的沉重。
今日她故地重游,是被對祝鶴回的回憶所驅使,其中也隐隐地有告別的意味。
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此番前去飛魚臺,必将會有自己不樂見之事發生。
“孟姑娘。”一道清澈如水的聲音。
孟稻兒從高過胸口的圍欄前一回頭,是祝鶴回,是知州祝鶴回。
她心裏驚,只疑惑為何偏偏這兩日與他的巧遇會那麽多?面色卻如常。
“祝大人。”她右手抓緊羅帕,生怕它會掉落似的。
祝鶴回嘴角微微上揚,一如前日初見時他在馬背上一般的表情。
孟稻兒回他淡淡一笑。
他這才走近她,爾後兩人側身,一齊俯瞰江面,明暖的輕風将他們的發絲吹得飛飛揚揚,衣袂也跟着飄飄蕩蕩。
“真是個好地方。”祝鶴回由衷地感嘆。
“真是個好地方。”孟稻兒垂首,雙手不停絞着潔白的錦帕,她那低低的聲音很快就風吹散了。
十年前的端午,祝鶴回牽着孟稻兒好不容擠上摘星樓的最高層,在欄杆邊搶到位置的時候,少年的他便是如此由衷地感嘆的,懵懵懂懂的孟稻兒便像今日一般,跟着他說了一樣的話。
往事複現更添愁。孟稻兒抿了抿唇,試圖壓制住心中不停翻湧的思緒,在得知他也叫祝鶴回之後,站在他身邊,她心中的思念總會難抑地如潮水般湧來,“民女先行告退。”
“這兒景色這麽美,孟姑娘何不再待一會兒?”
“我已經待了很久。”
“吹着河風,興許愁便散了。”
“祝大人心裏也有愁緒麽?”孟稻兒收住腳步。
祝鶴回的眼睛清清亮亮的,那微微收縮的瞳孔中似乎真的凝聚着憂思,“眼睜睜看着無辜城民被山匪脅迫,本官卻愛莫能助,自然愁。”
“嚴格說起來,一切都還未定,不若明日愁來明日愁。”
“孟姑娘倒是想得開。”
若是想不開,又當如何?她又悄悄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祝鶴回收回視線,面向大江,他忽然張開雙臂,風将他的衣袖吹得獵獵作響,猛地,他彎腰俯首,大聲說着:“真想從這兒飛下去!”
幾乎是下意識地,孟稻兒一個箭步,飛快地伸出右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左手,“鶴哥哥不可以!”
“不過是個玩笑!”祝鶴回轉回身,目光落在他腕上那只嬌小的手上,“你這麽擔心我?”他淡淡地調侃了一句,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些。
孟稻兒這才慌忙将松開手,臉瞬即漲得通紅,“這樣做很吓人。”
一模一樣,十年前,少年的祝鶴回甚至踩到第一個橫欄上,也是如同方才他那般張開長長的雙臂,如同大鵬展翅一般,飛揚地說:“真想從這兒飛下去!”聲音清澈如水。
“鶴哥哥不可以!”那時,十歲的孟稻兒死死地抓住少年的衣袖,被吓得哇哇大哭。
“鶴哥哥說着玩的,別哭了。”……
低下頭,往事歷歷在目,孟稻兒沒能控制住情緒,眼淚兇猛而來。
祝鶴回察覺到她的異樣,手擡到半空又僵住,“我是說着玩的,孟姑娘何必當真。”
孟稻兒忍不住吸了吸鼻腔,低頭不語地跑開了。
祝鶴回盯着她倩影消失地樓梯,失了一會兒神,及至收回目光,才見到她落在地面的淚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