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天他等了很多年
船在寬闊的江面上搖搖蕩蕩,幾近半個時辰之後,孟稻兒一行才挨近飛魚臺山下的碼頭。比起小村子的那一邊,山崖下的江道水更深,過往飛魚峽載重的大船,不得不靠山而行。
待船停穩,阿昨阿今姐妹在前,孟稻兒和忍冬緊随其後,到了船頭,便遠遠見到兩隊人馬分列在渡口兩側,形成夾道。
“孟姐姐,仔細棧道木板濕滑。”下船之後,阿今回首,見她小心翼翼、快要邁不開步子,便面帶着明媚的笑容提醒,“來,拉住我的手。”
孟稻兒依言,把右手遞給了她。
江風把姑娘們的秀發和裙擺吹的飄飄灑灑,尤其是孟稻兒,她的頭發好似墨瀑飛瀉,那秀發散滿肩頭。
“阿今妹妹,那些是什麽人?”到了石階上,孟稻兒輕聲問挨着自己的阿今,看他們整齊劃一的姿勢和一模一樣的着裝,還有那印着怪異圖形的旗幟,“他們是在等什麽大人物麽?”
“對,大人物!”阿今咯咯笑出聲,“那大人物就是孟姐姐!”
“我?”孟稻兒反手指向自己,自嘲地說,“現在我很緊張的,阿今你別開玩笑!”
船停穩時,她對此行的擔憂和恐懼又全部回來了,從船艙出來之後,她故意将步子壓到慢得不能再慢,可終究還是到了岸上。
“譚大哥!”已到了石臺上的阿昨歡快地大喊了一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孟稻兒微微擡頭,只見阿昨正飛快地向前奔去。
那模樣簡直顯得迫不及待!在此之前,孟稻兒只以為她是一個不茍言笑的姑娘,“譚大哥”的出現令她原形畢露。
“一路可順利?”
孟稻兒邊用左手向耳後挽着散亂的發絲,邊循聲望過去,只見阿昨面前站的正是寒食節那日見過的登徒子。
這時,他猛地擡頭,“美人終于到了!哈哈哈……”那快樂的笑聲剛落下,他身後的兩列隊伍立即跟着喊道:“歡迎孟姑娘,歡迎孟姑娘,歡迎孟姑娘!……”呼聲震徹江畔,直沖山巅。
阿今松開她的手,提着竹箧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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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稻兒住了腳步,微微皺眉,那歡迎之聲令她心裏的懼怕越來越濃。
“孟姐姐,快來啊。” 阿今回首催促。
孟稻兒不自覺地輕輕咬住下唇,身子一動不動,她手中的羅帕都快要被捏破了。
只一瞬間,那高大威猛的男子已大步到了孟稻兒眼前,那氣勢,逼得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她越退,男子越是逼過來,“別說我沒提醒美人,再往後便是江水。”
孟稻兒吓得連忙向後看了一眼,果真已經無路可退,“你難道、難道就是、就是這麽對待客人的麽?”她結結巴巴的,臉跟着紅起來,那男人逼得實在太近。
“客人?!”男子又是一陣爆笑,那聲音震得孟稻兒耳朵發痛,“過了今夜,你就是我的壓寨夫人了!”
孟稻兒又驚又羞,又氣憤;又是害怕落江,又是怕他貼上來;在這登徒子的身後,似乎還有一道小刀一般的目光。情急之下,她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忽地站正,“你要是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譚大哥、譚大哥,不要啊!”是阿今的聲音,“這樣會吓壞孟姐姐!”
阿昨狠狠地剜了妹妹一眼,可惜阿今焦急得根本顧不上姐姐。
“你跳!”男主的語氣非常不正經,面上嬉皮笑臉,“你跳下去,我撈你上來不過易如反掌!”
“你——”孟稻兒又氣又急,慌亂中側身看了看石臺之下拍岸的江水,那翻湧而起的浪花激蕩得怪高、怪吓人。
跳了江若他真的下去撈自己可不就要肌膚相親麽?假如一死了之,救不回兄長和侄子可不就便等于白來?但話說出口,不跳又實在丢臉,方才真不應該那麽沖動地口不擇言……短短的一瞬之間,她的腦海裏閃過各種各樣的念頭。
最後,孟稻兒怨恨地瞪了滿臉不以為然的登徒子一眼,目光閃爍不定,然後再看向快哭出來的忍冬,最後又看向阿今——
每個人都那麽安靜,百來雙眼睛一起盯着她看。
孟稻兒是真的很絕望,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給她搭個下臺階。
在場的每個人怕她真的往下跳,都緊張得大氣不敢出,生怕話一出口孟稻兒再受刺激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忍冬,阿昨、阿今妹妹,你們多保重。” 孟稻兒露出悲戚決絕的表情,江風把她清美的模樣吹得楚楚可憐。
接着她轉身,緩緩地踏上臺子邊上高過膝蓋的方方的石墩,撲面而來的江風将窈窕的她吹得飄飄搖搖。
“姑娘,不要!”忍冬要跑去拉,卻被男子伸手一把攔下。“姑娘你不要跳啊!不要做傻事!”這下忍冬真的哭了。
“譚大哥,你到底要做什麽?”阿今也吓壞了,“孟姐姐,快點下來,別想不開,譚大哥是跟你開玩笑!”
孟稻兒微微轉動眼珠,發現那登徒子就站在自己身側,雙手環胸,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她快要被自己的死要面子和他此時此刻的無情氣死了。
絕望地對着江面看了幾許,那“譚大哥”還是沒來勸阻,她忽地轉回身,跳下石墩,不顧形象地推了攔住她的登徒子一把,質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男子巋然不動,狀若無事搖搖頭,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她:“沒有,要不然我怎麽當山匪!”
跟這種無賴講道理和臉面,簡直就是浪費唇舌和自掘墳墓。孟稻兒算是徹底地清醒過來了,“你要請本姑娘喝茶,就快點拿出誠意,否則恕不奉陪!”
“你哥哥和侄兒還在山上呢。”
“你——”盯着他們看的人實在太多,孟稻兒不想再繼續與他這麽糾纏,“你到想怎麽樣?”
“美人,請!”
孟稻兒又瞪了他一眼,埋下頭一語不發地往左邊沒有列隊的臺階沖上去,心想剛才真是把這一輩子的臉都丢盡了。
待跑上第一個平臺,才察覺登徒子沒跟上來,轉身一看,他正笑眯眯地站在臺階下看着自己,“美人,上山的路在右邊。”
衆人看着羞愧交加、不知所措的孟稻兒哄笑起來,連一直沒有好臉色的阿昨也笑了。
實在氣不過,經過登徒子身旁時,孟稻兒腳擡高,狠狠地朝他右腳尖踩了他一腳,痛得他嗷嗷叫。
“你要謀害親夫啊!”
“閉嘴!”
孟稻兒燒着臉,低着頭,從夾道歡迎她的列隊中跑了過去。
男子立馬跟上她,丢下一句話:“你們一炷香之後再上來。”
兩個人很快便拐上山道,從衆人的視線裏消失。
走完一條長長的石道,再左轉爬了四五十階,便是一座十分氣派的石堡,孟稻兒停下腳步,微喘着仰望 ,只見大門匾額上書着“飛魚臺”,遒勁的三個大字奔騰在石浪之上。
“這就走不動了?還要爬兩個時辰。”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說了你也用不上,直接叫郎君就行。”
“你想得美,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話不能說太滿。”男子又雙手環胸,笑眯眯地看着孟稻兒,她整張臉紅通通的,不知是爬山熱的還是羞惱氣憤。
“你愛說不說,反正我也沒興趣。趕緊上山喝茶,喝了茶我好回家。”
“譚臨滄。”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名出曹孟德的《觀滄海》麽?”
“曹孟德是誰,我的名字為何要出自他的《觀滄海》?”
看他一副不正經的模樣,孟稻兒懶得跟他掰扯。
過了山門,譚臨滄加快腳步,輕輕地擦過她的右肩,跑到前面帶路。
他看起來強壯高大,爬起山來卻身輕如燕。
孟稻兒剛想罵他故意碰到自己,只見他一個猛回頭,笑容別提有多燦爛,“美人跟緊了,山路很危險,豺啊狼啊的,不知什麽時候會跑出來。”
罵他的話到了口中,她終是忍住了,聽他那麽一說,再看看路旁茂密的山林,她心裏還怪毛的,于是不由得加快腳步跟上他。
曲曲折折地再走了幾段石階,上山途中平緩的路段便多了起來,陡峭的地方漸漸減少,且這一路上都鋪着石板,走起來并不算特別費力。
平緩的路段大樹遮天蔽日,豺狼沒見到,卻時不時會有可愛的小松鼠驚慌爬上樹去,還有野雞急急地躲進灌木叢,小兔子之類的動物的身影常常一閃而逝,林中又有各種鳥叫聲,山風時不時地搖得樹葉嘩啦啦響。
孟稻兒覺得這一切都很新鮮,和城裏所見的一切都不同,便邊走邊玩,前面的譚臨滄也不催她,若是發覺她落遠了,便轉身停下,一屁股坐在石道中間,遠遠地看着美人緩緩地向他走去,面上的笑看起來很幸福。
“我警告你,不要用那樣的目光看我!”孟稻兒發現他的目光怪怪的,又想到他将其他人特地支開,心裏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她早已經将那枚非常尖銳的金釵暗暗準備好。
“說說看,我用什麽樣的目光看着你?”
“就是——”孟稻兒啞然,其實她也說不上那是什麽樣的目光,反正就是看得她很不自在,“看你長得不賴,想來心腸應該不會太壞,對罷?”
譚臨滄搖頭,說的還是之前那句話,“心腸不壞怎麽當山匪?”
“到底什麽時候到?我已經渴得喉嚨冒煙!”孟稻兒覺得他語氣也怪怪的,便立刻轉移了話題,這兒是深山老林,且四下無人,要是他亂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快了。”
“快了是有多快,不要敷衍我!”
“你就那麽等不及想和我拜堂成親?”
“你給我——”孟稻兒遲早要被氣死,“滾!”
她的憤怒只惹得對方一陣爆笑。
見他依舊坐在道中間不起,孟稻兒小心地繞過他的身邊,朝前先走去,她實在受不了他那種像是要将她活剝生吞的眼神。
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壞人啊?她低下頭,暗暗地想着,那些嘻皮笑臉的話,到底有幾句是真的,唉,山匪的話,應該是壞人罷!但是,飛魚臺的山匪,在這一帶的百姓中口碑還是很好的,常常聽聞他們接濟誰誰、收留誰誰,又為誰誰打抱不平,甚至還有鏟奸除惡、劫富濟貧的事跡……
可若他們是好人,為什麽要和自己家過不去,難道真的是要搶親麽?
這家夥,居然穿着紅衣裳,他又不白,還不如上次在江畔穿的那一身玄青色好看。
啊!還是說,那是婚服?孟稻兒被吓壞了,忍不住轉回頭偷看了他一眼,還好他仍舊背對着上山的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若不是有任務在身,她剛才真的會跳江一死了之也說不定。
邊走邊胡思亂想,路過一個亭子時,她停下腳步,微微喘着,邊用帕子擦臉上的汗邊回首望了望,并不見譚臨滄的蹤影,整條道上靜悄悄的,阒無人跡,她心裏生怕,便進入亭子等他。
孟稻兒駐足眺望,遠處的山巒重重疊疊,山頂有淡淡的霧霭,這裏比摘星樓開闊多了,她不禁望得入迷。
“美麽?”不知幾時,譚臨滄悄然進入亭子。
“挺美的。”孟稻兒轉身,只見他右手舉着一張裹成漏鬥樣的芭蕉葉,輕輕地遞到她眼前,嫩黃的葉子裏兜着清清亮亮的水。
“給你的。”
“謝謝你,譚大哥。”說完,孟稻兒自咬舌頭,她怎麽能夠感謝一個用親人要挾自己上山的人呢?還不自覺地叫人家大哥——
“喝罷,沒有毒。”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捧着芭蕉葉的孟稻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譚臨滄把水搶回去,仰高隔空倒下去喝了一口,又遞回來。
自早晨上了馬車之後,孟稻兒便滴水未進,又爬了一個多時辰的山路,她真的已經渴得喉嚨沙沙響。早知道就直接喝了,再次接過芭蕉葉時,她想。
“這山泉好甜。”孟稻兒喝了一口,擡起頭,露出開心的笑,又俯下頭,放心地喝起來。
“我喝過,才會變甜的。”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騙你做什麽,我整個人都是甜的,不信你試試。”說着,他又把臉湊向孟稻兒。
“登徒子!”孟稻兒趕緊轉身,避他遠遠的。
譚臨滄哈哈哈爆笑,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這女人真的跟自己上了飛魚臺,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