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快把你未婚夫叫來
過了那個亭子,再穿過一道城門,接着都是下山,到了山腳,有一片星羅棋布的農田,農田連着一個全是石頭房子的村莊。
孟稻兒跟在譚臨滄身後,穿過農田,進入村子。
“這兒好似陶潛筆下的《桃花源記》:土地平曠,屋舍俨然——”
“陶潛是誰?”譚臨滄側過身打斷她,他那模樣,讓人猜不透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知。
“譚大當家,這姑娘是誰啊?”一位牽着牛兒、面帶笑容的老漢迎面走來,打斷他二人,“你是不是要娶媳婦啦,這姑娘可真水靈,不是我們飛魚臺上的?”
“孟姑娘是簾州來的,請她來喝茶!”
“和你倒是般配。”老漢笑着說完,牽着牛兒走了。
“聽到沒?”譚臨滄得意洋洋地打了個響指。
“沒聽到,什麽都沒聽到!”孟稻兒捂住自己的耳朵。
過了這個村子,又是上山。“到底還有多遠?”
“就在前面。”
“譚臨滄,你騙人!”
“若走不動,我背你?”
孟稻兒再瞪了他一眼,倏地沖到前面去,她覺得自己還能走一兩個時辰。
進了一個小山谷之後,兩人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山谷忽然開朗,一座大石塊砌的嚴整城門赫然在目,她不由得住了腳步。
“這就是。”譚臨滄也停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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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城牆上的一個小兵朝裏面大喊了一句,“大當家回來了!”
門內忽地傳出一陣嚣鬧,緊接着便有一大群穿着如同在山腳歡迎隊伍的男人們破門而出,“大當家、大當家”叫個不停。
“兄弟們,今晚大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譚臨滄豪氣萬丈。
“好,好!”大家衆口一詞,呼聲震徹山間。
在大夥兒的簇擁之下,譚臨滄将孟稻兒帶進大門,大家跟在他們身後,一路說說笑笑、歡呼雀躍。
一行從寬大的校場旁邊走過,拐進一條将池塘一分為二的石道,池塘的水清澈碧綠,水中的魚兒清晰可見,穿過池塘之後是一片農田,農田的盡處是一圈一圈的石房屋,大大小小約有十幾座。
大家将譚臨滄和孟稻兒送到最大的一座圓樓前之後,他們的歡叫聲才漸漸地落下。
譚臨滄示意孟稻兒跟上,兩個人一同進了大門,大家的歡呼便被阻隔在外。
這圓樓有三層,大約有三四丈高,外面是石頭所砌,裏面卻是土木結構,木柱間隔有序,将樓層銜接得渾然天成,很是美觀。
“原來你們的房子是這樣的!”孟稻兒微微仰頭,環視了一圈,這棟樓裏面的房子至少也有七八十間,每一戶都緊緊相連。
“比起簾州城的四合院,如何?”
孟稻兒從層層疊疊的房屋中收回目光,沒答譚臨滄,只狀若無意地問:“我哥他們在這兒麽?”
譚臨滄不置可否,只道,“他們沒事,你放心。”
孟稻兒掩住心急,又問,“我已如你所願,到了飛魚臺。要如何你才肯放了我哥哥和侄子?”
“美人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譚臨滄濃眉蹙立,還是不正面回答她。
孟稻兒不想再跟他繞圈子,直視着他,“明人不說暗話,敢做便敢當!”
“我邀美人上山,一為喝茶;二為成親!有何不敢當?”
“喝茶可以,成親便免了!”
“若不想與我成親,你上飛魚臺做什麽?”
“當然是為我哥他們——”
“幾時開始有這樣的誤會?”譚臨滄逼近她,語氣變得嚴肅又認真。
“怎可能是誤會?”孟稻兒連連後退着。
“飛魚臺上人那麽多,誰還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客人?再者,可有誰親眼看到将你哥請來的人是我?”
“這麽說,真的是我誤會了麽?”孟稻兒有些底氣不足,只好避開了譚臨滄的直視。若真的是誤會,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請你,只為同你喝茶和要你嫁我。”
孟稻兒跳過他的胡言亂語,再問了一遍,“那你總該知道的對罷,我哥哥他們在哪兒?”
“人不是我請來的,不知道!”
“在山腳,你明說過我哥他們還在山上。”
“我是飛魚臺當家的,不論誰請人上山都要經我許可,我知道他們在山上奇怪麽?”譚臨滄又開始變得輕佻,一副我就是不想告訴你的模樣,“別再啰嗦,快進屋,我們來談談成親的事情。”
“我幾時說過要嫁你?!”孟稻兒聲音不自覺提高變大,走了那麽久的山路,她累得全身都将散架,腿也快斷了,到頭來,他不只一個勁兒地裝傻充愣,甚至連見也不想讓她見親人。“告訴我他們在哪裏,會死麽?”
“會。”譚臨滄背對着她說完,闊步走向最大的那一道門。“至于嫁我,你應該很快會同意。”
“你別做夢!”孟稻兒追過去。
前面的譚臨滄忽然一個猛轉身,害得她差點撞上肉牆。
“莫非你想嫁給劉赤珠那個混蛋?!” 譚臨滄咬牙切齒。
“你怎麽知道這件事?!”孟稻兒又驚又羞,連連後退。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胡說八道。”
“你要不信,我還可以說很多,”譚臨滄像是如數家珍,“你喜歡白色、喜歡荷花;你不吃蛋黃、不穿綠色;你喜歡夏天卻害怕打雷;等了十年,你的青梅竹馬還是沒回來;你打算再等他兩個月,若他再不回,便嫁人……”
“夠了!”孟稻兒聲音大得反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的事,你為何知道得這麽多?!”
“你說呢?”譚臨滄面不改色,看着近乎崩潰的孟稻兒繼續說,“要嫁人嘛,建議你還是選我,放眼簾州,只有我才配得上你。”
“細作,我家裏有細作!”孟稻兒怔在原地,驚怒之餘氣得冒煙,回到家,她非要把譚臨滄的人揪出來打死不可。
“美人,來!”譚臨滄對她的憤怒不以為意,語氣輕松依舊,“飛魚臺的春茶,比你家所有茶鋪子裏的茶都香!”
孟稻兒身心俱疲,出發之前雖已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沒料到譚臨滄這麽無賴、這麽難纏。
覺得再問下去也是枉然,她便努力地壓住心頭的亂緒,選了一個遠離他的椅子坐下,打算先歇息緩一緩。
一會兒,有個看上去四五十歲的藍衣大娘進屋為他們煮茶。
火盆裏,日光一般的火苗舔舐着黝黑的鍋底,不一會兒,鐵鍋翹嘴冒出白汽,大娘揭開蓋子,抓了一把茶葉投進去。
孟稻兒第一次見用柴火煮茶,不禁多看了幾眼。
很快,大娘便将鍋提下來,将茶倒進備好的茶壺裏,然後提着茶壺走向譚臨滄,默默地在桌上擺下兩個碗,熟練地揚起茶壺,透亮的茶水跌落碗裏。
倒好茶,她站直,側身笑望向孟稻兒,“姑娘,請用。”
清冽的茶香隐隐飄來,孟稻兒輕嗅着,微笑回道,“我想洗手。”
“随我來。”将手裏的茶壺擱置,大娘在圍巾上擦了擦手。
孟稻兒點點頭,随着她出了屋。
在院子的一角,有一個方池,高的一端有一根從屋子那邊伸過來的長竹筒,亮白色的水從大竹筒中汩汩淌進方池,低的一端又開了一個口,方池裏滿溢的水沿着開口流進下面的石槽裏。
“山泉水有些涼,可以麽?”那大娘溫聲問道。
“可以的。”孟稻兒走到下方,俯身就着從插在石槽上的小竹孔中淌出來的水淨手。
從小竹孔裏落下的水在石槽下的凹臺彙集之後淌進低窪的水溝裏,流向外面。
“姑娘的指甲這麽飽滿,真好看。”大娘說着話,整個人看起來卻是寧靜的。
孟稻兒洗好手,站起來憨然一笑,那大娘也笑。
返回屋子,碗裏的茶剛好溫了。與譚臨滄隔桌而坐,她捧起碗,微微側身低下頭,這碗足夠大,在家裏,這樣的一碗,差不多有三四杯了。
這屋子說不上有多講究,卻收拾得井井有條,打掃得幹幹淨淨。
譚臨滄斜身側向孟稻兒,擡起右手肘搭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問,“想不想吃粽子?”
“差點忘了,今天是端午節。”喝過茶,孟稻兒才發覺,肚子早已餓扁。“好,我要吃。”她答得很幹脆,心裏卻還在氣譚臨滄總不回答她的問題。
不遠處的大娘聽到他們的對話,轉身默默走出屋。
孟稻兒并不怎麽害怕譚臨滄,盡管他氣勢逼人,說話毫不正經,又喜歡胡言亂語、愛自說自話,還動不動就惡心她,可一路上,他對她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傷害;再者,這飛魚臺上所見到的人,鮮有兇神惡煞的,大多人面目平和,神态可親,尤其是阿今和煮茶的大娘,看着讓人覺得很舒服、很親切。
不一會兒,大娘端着一個筲箕返回,在火盆邊上蹲下,用鐵鉗将鍋架取下來,然後将已經燃盡的柴火扒平,又取來一個鐵網,撐到火盆上。
“大娘,你這是做什麽?”孟稻兒将茶碗放回桌上,起身走到她身邊。
“烤粽子。”
這時,她才注意到,那筲箕裏裝的确實是粽子,只是那粽子,每一個都差不多跟她的胳膊一樣粗。
“三月就包下的粽子,煮熟過的,已經晾幹,要烤一下才能吃。油煎也行,姑娘想吃烤的還是油煎的?”大娘看出孟稻兒滿臉好奇,猜想她沒見過。
“就烤的罷。”孟稻兒還沒從粽子的新吃法和尺寸中緩過來,兩眼一直跟随着大娘忙碌不停的雙手。
這時,大娘解開粽葉,将整個粽子在水中清洗了一下,那粽子看起來黑漆漆的,又幹又硬,根本激不起食欲。
之後大娘将粽子切成厚片,放到鐵網上,受熱的粽片很快便發出嗞嗞聲,并冒着微微的油煙,那平平無奇的粽片這時候開始散發出糯米清香和肉焦香。
不覺間,一陣輕微的空腹響,孟稻兒漲紅了臉。
“看起來很好吃。”方才她心裏還嫌棄那東西根本無法下口,現在卻悄悄咽口水。
“糯米裏面包的是去年的臘肉。”
“山裏的粽葉長這麽大啊?”
“哈哈哈……”大娘爽朗地笑起來,“那不是粽葉,我們用芭蕉葉包的。”
芭蕉葉麽?孟稻兒覺得芒刺在背,回頭往茶桌那邊看了一眼,果然,譚臨滄正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亭子裏喝水的那一幕,在視線倏忽交彙的瞬間,孟稻兒心裏泛起一陣奇怪的漣漪。
“姑娘試一試。”
“多謝大娘。”
孟稻兒從大娘遞過來的盤子裏夾起一塊,放到嘴邊,一股溫暖的、清新的香味快速地激起了她的食欲。
她餓了,食物當前,心中剩餘的忐忑、害怕和不安被壓到心底,她也不嬌氣,既不覺得烤粽子有何不妥,也沒覺得粽片上有零星的煙灰難以下口,就好像,這一次真的純粹只是到飛魚臺喝茶一般,然後順便過一個簡單又樸素的端午節。
“好吃。”孟稻兒一連吃了幾塊。烤粽子,比她以前吃過的煮粽子美味幾十倍,“大娘你也吃。”
“我不餓,姑娘吃。”大娘又在鐵架上鋪了新一排的粽片,待烤好,她細心地夾進盤子裏,遞給孟稻兒,“給大當家。”
孟稻兒會意,從筷筒裏拿出一雙新的筷子,然後端向譚臨滄。
大娘任務完成,便識趣地将屋子留給他們。
“給你的。”孟稻兒輕輕地将盤子放到譚臨滄面前。
“茶葉喝了,粽子也吃了,”譚臨滄似笑非笑,“你就是我的人了。”
“你若是再胡說八道,我現在就下山。”孟稻兒兇惡地瞪着他,卻不敢與他對視。
“我從不胡說八道。”
譚臨滄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拿起一片烤粽子,丢進嘴裏。
“茶也喝了,粽子也吃了,我該找我哥他們下山了。”孟稻兒小心翼翼地試探。
“吃了就想跑?我不做虧本生意。”
“我跟你說,你的細作情報不準的,”孟稻兒害怕再掰扯下去,譚臨滄真的會胡來,畢竟,求娶之事他一提再提,雖語氣輕浮,但她覺得那并非是他單純的玩笑,方才吃粽子時她思來想去,決定采納祝知州前天在府衙裏說過的提議,“實不相瞞——”
“說!”
“實不相瞞,我的、我的未婚夫他回來了!”
“你是說祝鶴回他回簾州城了?”
“我鶴哥哥的名字你都知道?!”孟稻兒心中驚駭,面上卻還算鎮定,“你消息那麽靈,為何這麽重要的事情反而錯漏?”
“撒謊!”譚臨滄倏地起身,一個大步,直逼近孟稻兒。
“這種事情我豈會撒謊?”雖然底氣不足,但已無退路,孟稻兒不得不硬着頭皮強撐,撒了一個謊,後面就會跟着更多的謊。“我鶴哥哥新官上任,沒顧得過來陪我上山,昨日,他曾到我家裏來,我上飛魚臺的事,他也是知曉的。”
“新官上任,你說的是知州那狗官?”譚臨滄當然知道昨天知州去過孟家。
“他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孟稻兒見知州果然有些分量,底氣便足了些,“沒錯,我鶴哥哥,就是新上任的知州!”
“我不信!”譚臨滄步步相逼,孟稻兒一退再退,“如果是真的,你立刻把他叫來,我親自問他。”
孟稻兒暗覺不妙,不過危急之中,她反而出奇地冷靜,“堂堂知州,豈能我叫來就來?你若不信,就跟我下山與他當面對質!”
“下山?”譚臨滄哼哼冷笑,“你要是叫不動你未婚夫,那麽他就不配娶你!”
“你——”
“限你明天之內把他叫來!”譚臨滄說完甩手離去,他要立刻去确認她說的話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