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年等得同船共渡
一個半時辰之後,譚臨滄沉着一張臉獨自返回,他往常逼人的氣勢失去蹤影,全身仿佛籠着一團黑氣。那黯黑的模樣,吓得屋裏的幾個姑娘大氣不敢出。
“他在山下等你。”譚臨滄眼中的銳氣也像被誰割走了一般,滿面頹喪。
“譚大哥,你還好麽?”孟稻兒小心翼翼地問,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你走,趁我沒改變心意!”譚臨滄指向門外。
“姑娘,我們快走罷。”忍冬催促聲如呢喃。
孟稻兒忍住了心底的話,最終,她默默地選擇相信譚臨滄已經放兄長與侄兒下山。
“沒能幫你教訓到他。”
“我并不曾要你幫我教訓他。”孟稻兒知道他在致歉,她本想寬慰他不必自責,最終卻順着他的話說下去。
屋裏陷入死寂,阿昨和阿今姐妹一句話都不敢說。
只一眨眼的功夫,方才溜出去的忍冬已經将行囊取到樓下。
“譚大哥,告辭。”孟稻兒心裏不是滋味,并非不舍,而是和昨天不愉快的出發那般,最終的離開也是沉重的心情,這兩天所發生的一切,都非她所願。
“阿今,你送她們。”譚臨滄手扶在桌上,眼睛盯着自己的膝蓋,直到孟稻兒的腳步聲消失,他才怔怔地擡起頭,看向門外。
許久之後,他收回視線,舉高手腕,凝視着傷口,太過輕敵終害得他顏面掃地。
他們上了船,離開飛魚臺的碼頭時太陽已經挨近山頭,顏色正轉淡,光芒也不再那麽刺眼。
孟稻兒見祝鶴回立在船頭,便從艙裏起身,繞過木凳,走到他身旁。
“祝大人真的不要緊麽?”她又問了一遍,這時,她發覺他的面色比在山腳的石臺上相見時更蒼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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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擔心我?”因為胸口疼,祝鶴回忍着,沒咳出聲。
他的聲音明明虛弱,卻像在摘星樓那天一般,語帶調侃,故作輕松。
“大人為了民女,不惜冒險上山,如今受了傷,我怎能不擔心?”孟稻兒聽出他的戲谑卻不加理會,她知道他受了傷,卻始終沒看出傷在哪裏。
“不礙事,回去歇幾日便好。”祝鶴回淡淡地笑,那笑容莫名地令孟稻兒緊張,也莫名地令她安心,站在他身邊,那種奇怪的熟悉感又理所當然地在她心底油然而生。
“船頭風大,大人還是進艙裏坐着罷。”
“不礙事。你看,山頭的太陽多美。”
就是這樣溫柔而又帶着撫慰人心氣息的語氣,令孟稻兒分不清到底是她的回憶在作怪,還是祝知州本身也是能夠輕易讓她産生信賴感的人。
思及此,她不由得又偷偷瞄了祝鶴回一眼,便是面色蒼白,他的容顏還是那般令人見之着迷。
孟稻兒不喜與生人相近,站在他的身旁卻會不知不覺地忘卻距離感,很多往事分明已經變得有些蒼白和寡淡,站的這個人身旁時,以前那些快樂的、寶貴的時光便神奇地再次鮮明和生動起來,許久都沒再想起過的一幕幕又回現、一件件再浮出。
于是,她便任由自己近乎放縱一般地站在他的身邊。
江風吹拂着他們的發絲和衣袂,初夏的傍晚的風十分涼爽。
孟稻兒依祝鶴回所言,微微擡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太陽确實美,紅彤彤的,像顆大大的橘子一般,有一角已經沒到山頭之後。
他越是說得雲淡風輕,孟稻兒便覺得他傷得越重。
她不敢問他和譚臨滄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也不太想問。
如今在三個人之間,她明白,只有譚臨滄動了真心,而她卻聯合祝知州騙了他。
其間的彎彎繞繞,也難以用對與錯一言以蔽之。
默然一聲氣嘆之後,她才附和道,“是美。”
“我問你,”祝鶴回話才出口,一個忍不住,便劇烈地咳了好幾聲,接着覺到喉嚨中湧出一股腥甜,那腥甜越聚越多,他只咬緊牙,轉身面向船尾。
“祝大人!”孟稻兒見他躬下身,接着見到有鮮紅的血滴到船板上。
她忙繞到他前面,無聲地将自己的羅帕遞過去。
祝鶴回怔了下,站直之後先看了孟稻兒一眼,終是接了過去,那帕子白得跟才盛開的玉蘭花瓣似的,他舉到嘴邊時定了下。
“你快擦,又要滴下來了。”孟稻兒急得不禁催促。
祝鶴回依言,将羅帕摁在嘴角,微微俯視着眼前剛剛逃離魔窟的女子,一股清淡的香甜悄無聲息地竄到他的鼻腔裏,迅速地在他心裏激起如同江面水波一般的漣漪。
察覺到對方帶着探尋意味的目光,孟稻兒慌忙看向江面,“你還說不要緊,原來傷得這麽重!”她的聲音一瞬間便被江風吹散。
可被江風吹散之前,祝鶴回已經一字不落地聽清了。
“為了未婚妻,這一點傷不算什麽。”祝鶴回看着被血染紅的帕子,忽想起譚臨滄那莫名其妙的話,分別前他撂了一句話,“待會兒我會派人将孟姑娘送下山;知州大人若想娶她便爽快些,不然趁早放她自由。”
那言辭之間似乎表明他對孟稻兒是一番真心真意,以及,他不繼續相為難似乎是在成全自己和孟稻兒。
“那不過是我們——”
“噓!”祝鶴回忙噓聲制止,同時向船艙睨了一眼。
孟稻兒旋即明白他在防隔牆有耳。
此時此刻,祝鶴回已忘了方才想要問孟稻兒的問題。
兩人又在船頭站了一會兒,便相随進了船艙。
孟稻兒回到家中已過二更,孟夫人見女兒安然回來,忙合掌,哭哭啼啼地又是謝天謝地,又是謝謝青天大老爺,又是祈禱知州祝大人為民主持公道、願他善有善報……
“母親,我大哥與柚柚可回來了?”孟稻兒此時最關心的是這個。
“回來了、回來了!今日午時過後便回來了,父子倆都平安無事。”孟夫人答道,她滿臉的淚痕。
“他們呢?”孟稻兒望向嫂嫂。
“柚柚睡下了,你哥他——”豐婉仙難以啓齒,之前不分青紅皂白地說丈夫和兒子被擄走的人就是她。
“你哥那個孽障,這會子怎麽可能挨家?左不過是去了八寶樓。”
待婆婆說完,豐婉仙只愧疚地點點頭附和。
“我哥可曾說他上山是何緣由?”
“那孽子,說是那飛魚臺的二當家講只要他跟他上山,便教他如何贏錢,他聽了,連柚柚都顧不上送回家,便跟着他們走了,才有了這樣的誤會。早知如此,你也不必白搭這一遭!”孟夫人似乎此時才猛然驚醒,忙問,“稻兒,飛魚臺的山匪們可曾為難于你?”
孟稻兒輕輕地搖頭,此去雖安然,但日後坊間的會傳出什麽樣的流言誰能保得準?閨中女子上了一趟飛魚臺,便是什麽都沒發生,這名節和聲譽自然不必再妄想。
思及此,她的雙眼漸漸地浸濕了。
“媳婦快回去看柚柚罷。”孟夫人将豐婉仙支開,又令所有人都退下,才将祝鶴回到家中見她的事情悄聲說了出來——
祝鶴回料想上了山的孟稻兒采取他此前的建議,猜着那譚臨滄必然不信才給他下了邀請函,為保萬無一失,今日清晨,出發前他便到孟家見了孟夫人,将此前召見孟稻兒的提議與她說了一番。
孟夫人聽聞知州大人為女兒出了那樣的主意,她不敢、也沒時間思量妥是不妥;又聽聞他要上山搭救孟稻兒,于是,不論祝鶴回問她什麽,她皆有問必答。
不過一兩刻鐘的功夫,祝鶴回已從孟夫人跟前将孟稻兒生平種種、愛憎喜惡了解了個大概。
最後,為确保口徑一致,祝鶴回向孟夫人自報了姓名,還提及一些基本的信息。
孟夫人确認了他的名諱之後,驚得不禁咬舌,呆了許久,自然,她沒有貿貿然地說出女兒未婚夫之事,為了将女兒嫁出去,那是她一直極力隐藏的事情,在這個家裏,知道孟稻兒有婚約的統共也就五六個人,若不然,早兩年簾州城的媒婆也不會那麽勤地上孟家了。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新知州和女兒的未婚夫是同一個人,但一來他本人渾然不知;二來他給女兒那樣的提議之後,女兒回來也并未聲張,便可以确定這同名同姓不過是巧合。
祝鶴回離去之後,孟夫人忍不住癡想了一番,若是他能将女兒救回來,兩個人能夠假戲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祝知州是個心思缜密的,女兒上了山之後,照大人的話說了,譚臨滄并沒對女兒胡來。”孟稻兒聽完,只淡淡而簡短地對母親說道,這才知道為何譚臨滄沒能問出破綻來。
“誰說不是呢,真是一個好官。”孟夫人一聲嘆息,“可——若是譚臨滄知道你二人最終沒有成親,又該當如何?”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罷。”孟稻兒一臉倦容,當下已經不願再思量未來的憂愁,“母親可得好生勸勸哥哥,若他再被騙上山,我是不會再管的。”
她并非天真的人,教授贏錢的說辭不過是障眼法,只有母親和嫂嫂才會輕信,她是不信的,任憑譚臨滄如何解釋,那飛魚臺,沒有他點頭答應,誰又能上去呢?
“若他能聽勸,也斷不會出今日之事。”孟夫人心中愧對女兒,又拿兒子沒有辦法,這往後,若是事情傳了出去,女兒更是難嫁,真是家門不幸橫禍多,“稻兒,你确定那知州大人真的不是鶴兒麽?”
“那當然!若是,他自己不早就說了?且生辰也對不上。”
“還好我沒貿然問他。”孟夫人暗覺好險,又不禁覺得失望。“知州大人可真是一表人才,若是他——”
“我們高攀不上!”孟稻兒及時打斷了母親的妄想,“若是七月之後鶴哥哥他還沒音訊,我們再作打算。”
“罷了,稻兒驚慌了兩日也累了,旁的事情日後再說,快回去收拾收拾,安歇罷。”
“母親,最近可有添換家仆?”孟稻兒想起譚臨滄對自己的行蹤了如指掌,思慮許久,終是想不出可疑之人。
孟夫人搖搖頭,“已有好多年不曾添換,一直是此前的十幾個。”
這麽說,譚臨滄的細作已在家中多年了麽?孟稻兒呆想着,一動不動,直到孟夫人起身拉她,才恍然回神。
回到西院的屋裏,小糯已經備好沐浴的熱水。
孟稻兒洗濯一番,待秀發徹底變幹,熄燈上床時,便聽聞四更的梆聲從街頭隐隐傳來。
雖身心俱疲,孟稻兒卻毫無睡意,除了滿腦子的心事,還有稍早之前,在家門外,祝知州問她,“明日,你何時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