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總在無意間被撩亂
祝鶴回的話總是那麽突然,突然得每每令孟稻兒不知所措,一如第一次見面時的“知州”二字,以及那一日他出其不意地喚她“小孟”。
下了馬車的兩個人,站在不甚明亮的黑夜中默了幾許。
祝鶴回面色蒼白得令孟稻兒擔心,她本想說,祝大人快去找大夫看一看,不及開口,被他搶先一步:“明日,你何時來看我?”
毫無鋪墊的話語,顯得突如其來;可因為日前的種種,及今日他為她所受的傷,又令他的問詢變得自然而然。
孟稻兒不否認,她心中确實已生了日後特意登門探望致謝之意,可卻還沒有具體的打算。
但他似乎早已經洞悉她的思想,就好像她最細微的心事都逃不過他那雙無比犀利的眼睛一般。
看着祝鶴回那張蒼白又不失俊美的面龐,還有他那似乎略含期待的目光,明明孟稻兒并不想答應,不想輕易地承認心事被他看透,卻又不忍令他為此失望。
于是,她委婉地回答:“我并不懂醫,祝大人該請大夫看診,然後好生養傷。”
“你何時來看我?”他又問了一遍,就像對自己的傷勢漠不關心,此時此刻,他只想确定兩個人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看不出他具體的情緒,只是他那流露疲倦的詢問聲終于令孟稻兒心軟,那一刻,她的自尊心忽然變得清淡如風,一下車就被他看透也好,他理所當然地問詢的語氣也罷,她都不想再計較,轉而給了他十分明确的答複:“初十罷。”
“我不想等那麽久。”
一定是因為他的眼睛太美,孟稻兒才不禁又緊張起來,只要被他盯着,她覺得自己總會短暫地失去思考的能力,心會不聽話地砰砰跳起來,她分不清是因為害怕深藏于心的事也被他看透,還是對方的探尋的意味已經有了進攻的氣息。
“祝大人需要時日靜心養傷,不是麽?”孟稻兒低下頭,輕聲地解釋。
“後天?”他對受傷的事情依舊毫不在意,那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執著,卻并不會令人感到壓迫不适。
其實孟稻兒也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也想快一點與他再見,将擔心的、感謝的、好奇的話一吐為快……在這回來的一路上,因為船和車都是譚臨滄派的,大家都沒怎麽說話,即便說話,也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與此行毫不相幹的。
“好罷。”孟稻兒微微擡頭,發現祝鶴回還在盯着自己看,在夜晚,他那優美的眼睛似乎別有一種誘惑力,令人難以拒絕,“祝大人,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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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幾時?我喜歡時辰交接的時間點。”
喜歡時辰交接的時間點麽?孟稻兒忽然低下頭,小的時候,她總是記不住十二時辰名,那時候祝鶴回曾教過她一個口訣:“戌亥子醜寅卯是夜間;辰巳午未申酉是白天。”有一天,他也曾在無意間說過,他喜歡時辰交接的時間點。
不過是對方無意間的話,卻每每令她想起一些很久都沒再想起過的小事情。
如此看來,他們都是略微有些偏執的人罷!複而擡頭,她答道:“未時正,如何?”
祝鶴回這才滿意地眨眨眼、點點頭,因為他面對着家門,夜燈照到他的臉上,那一刻,他的雙眼中仿佛星輝閃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得到的預期的答複,他蒼白的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如今,鶴哥哥他會不會也長成像他這樣美好的人?孟稻兒又忍不住浮想,眼前這麽美好的人,卻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若他是鶴哥哥該多好!
失落和惆悵交織而來,她收斂思緒,“祝大人快回去罷,很晚了。”
“小孟先回。”他又眨了眨眼睛,明明并不是命令的語氣,卻透出令人安心的堅定。
這樣的稱呼好像帶着電波,刺激着孟稻兒的身心,如此尋常的話,卻仿佛別有意味似的,害得她心情哀傷。
她知道對方是無意的,只是,他不由分說地、自作主張地叫她小孟,就已經足夠将她推到萬劫不複的回憶深淵。
“我已經到家了!”孟稻兒不确定是心在顫抖還是身體在顫抖,她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是那麽脆弱,脆弱得好像自己在對他撒嬌一般,意識到這種難以抑制的、不由自主的情感,她忙面向暗處,好藏住臉上的滾燙。
“看着你進家門,我才放心。”
孟稻兒分不清從何時開始,他對她的自稱已經不再是本官。
因為身心處于敏感的最高點,捕捉到這種細微的改變對她而言是輕而易舉的。
她沒再堅持,只低低地說了一句,“多謝祝大人。”說完便轉身邁上臺階。
忍冬早已經叩開大門。
跨過門檻之後,孟稻兒轉回身,祝知州的目光果然還在那裏。
他又何必如此入戲呢?她想着。因為他過于認真,她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混亂了。
兩人遙遙相望,思緒各異。……
及至天色灰蒙蒙泛亮,思緒紛紛、輾轉反側的孟稻兒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飛魚臺上。譚臨滄将所有人通通趕走,獨自喝着悶酒,喝着喝着,他又想起十一年前在簾州城街頭為了幾個包子被人毒打的那一幕。
那時剛過元旦不久,仍舊是天寒地凍,距離他父母遭奸人所害、他和弟弟成為孤兒已兩年有餘。
起初,他們兄弟被安置在城中的慈幼堂,譚臨滄忍受不了堂中管事的欺淩,便帶着弟弟離走,流浪街頭。
原本,靠着打魚和砍柴,他也勉強能維持兄弟二人的溫飽,偏偏那一年冬天,弟弟譚臨涯一病不起,為了照顧病重的弟弟,他顧不上生計,兄弟倆沒多久便陷入絕境。
那一天能在街頭上走了很久,好不容易在一家藥鋪裏讨到治病的藥材,往回走路過一家包子攤時,他摸着早已餓扁的肚子,咽着口水盯着熱氣騰騰的蒸鍋,想到弟弟已經兩三天沒吃東西,于是,趁攤主不注意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飛快地跑過去,掀開蓋布,抓了幾個大包子塞進懷裏,轉身就跑。
那時他不過是一個又瘦又餓的少年,哪裏跑得過攤主,驚慌奔跑之中又摔了一跤,那些包子和藥材登時在地上滾得好遠。
那攤主像只兇惡的老鷹般伸出瘦削的手,緊緊地捉住他的後背,大聲罵道:“兔崽子,敢偷到老子頭上來,不要命了!才一開市就碰到你這黴頭,看我不打死你!”
“大叔,求你行行好,舍我幾個包子,我弟弟又病又餓,已好幾天沒吃東西,你行行好,求求你!”衣裳褴褛而又單薄的譚臨滄連連告饒。
“臭乞丐,以為老子會信你麽?撒謊也不看看主兒!”
說着便蠻橫地對譚臨滄手腳齊下,出手又狠又毒,三兩下便将他打趴在地,他愣是沒流一點眼淚,咬牙忍着,雙眼一直盯着不遠處的包子和那捆藥材。
那攤主繼續打着,好像有多大的仇怨,圍觀的行人越多,他打得越起勁,似乎要顯示自己多有本事。
譚臨滄痛到看不分明周圍、聽不清晰人群議論,不遠處的包子和藥材、以及圍觀的人群在他眼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這時,忽有一道稚嫩的聲音像天籁傳來:“你快住手,這些包子我買了!”
是一個小姑娘,她正站在那些沾了塵土的白包子旁。
“喂,你聽到沒有?”小姑娘身邊的少年伸手指向包子攤主,生氣十足,“小孟不喜歡你打人,還不快給我住手!”
“喲呵!”那攤主一擡頭,發現多管閑事的不過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家夥以及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根本沒将他們放在眼裏,還放肆地一腳踩到譚臨滄伸向包子的左手,“他偷我的包子,我就要打!多管閑事,你們是不是也想讨——”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那少年一個飛腿踹倒在地,翻過身想要爬起,那少年一腳踩到他的胸口,死死地摁住他的同時掏出一把亮閃閃的匕首,那冰涼的刀鋒貼到他的臉頰,吓得他哭着喊着:“少俠饒命,少俠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另一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已将包子和藥材拾起,她走到譚臨滄身旁,問道,“大哥哥,你還能起來麽?”說着彎下腰,伸出空着的手拉他。
“我、我沒事。”譚臨滄忍痛掙紮兩次終于爬起,他怔怔地望着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那雙眼睛又清澈又幹淨。
“給你。”小姑娘将東西還給他,“你家誰病了啊?”
“不要你管。”頭發亂蓬蓬的譚臨滄伸出手要接,又立馬縮回去,伸出另一只手。
“你的手流血了,用我的帕子擦一擦罷。”小姑娘将藥材和包子遞給他之後,又掏出一塊杏黃色的帕子。
譚臨滄咬着唇,沒接,小姑娘便把帕子強塞給了他。
“那個人我打跑了。”這時候那少年也湊了過來。
小姑娘見譚臨滄要走,忙叫住他,“大哥哥,你等一下,那些包子沾了塵土,我讓鶴哥哥給你買幹淨的。”
譚臨滄回過頭,看到穿着錦緞小襖和羊皮暖靴的小姑娘轉向她身邊的少年,“鶴哥哥,把我爹爹給我們買大白鵝的銀子給我,再去買些包子。”
那少年掏出一個鼓鼓的囊袋,遞給小姑娘,然後轉身飛快地朝包子攤跑去。
須臾,他提着一兜包子轉回,遞給了與他一般高的譚臨滄。
譚臨滄不情願,但肚子忽然煞風景地發出一陣咕嚕聲,他終是紅着臉接了,然後掉頭就走。
小姑娘又喊住他,追上去,“喏,這些銀子你拿去買藥治手傷罷,以後你要是沒錢買包子或者買藥,就到春豐街的孟家找我,我叫孟稻兒。”說完對他露出甜甜的微笑。
後來,他用小姑娘給的銀子治好了弟弟的病,熬過了寒冷的正月。
同一年春天,他兄弟倆被飛魚臺的大當家帶到山上……
酒喝到一半,譚臨滄從懷裏掏出一張小帕子盯了好半天,眼睛漸漸刺痛起來。
隔了一會兒,他将杏黃色的帕子收好,把弟弟譚臨涯叫來。
“大哥有何吩咐?”譚臨涯又瘦又高,将孟稻兒的哥哥騙上山是他出的主意。
“你到簾州城辦件事情。”
“何事?”
譚臨滄招招手,譚臨涯湊上前,他貼到弟弟耳邊,将要他辦的事情說了出來。
“大哥,這——”譚臨涯面露難色,“這樣毀人聲譽的事情,似乎不大好!”
“誰讓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現在回,他配不上孟稻兒!”譚臨涯左手猛地拍了下桌子,想起日間太過輕敵被他所辱,他又氣得滿面通紅。
“大哥也真是的,人好不容易上山,你居然将放她走!”譚臨涯沒好氣地抱怨,“現在你要得到她,簡直難如登天!”
“少廢話,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去幹什麽,別的不用你管!”
“知道了,大當家!”缺德事幹得多了,譚臨涯也不在乎再多這一件,不就是散播謠言麽?簡直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