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祝某此言絕非兒戲

初八這一天,風和日麗,陽光燦爛,天地閃亮。

因防着譚臨滄的細作,孟稻兒要去探望祝知州并未聲張,甚至她連母親也沒讓知道。從飛魚臺回來之後,孟夫人明裏暗裏都在試探,希望她和祝知州假戲真做,令她煩得透透的。

未時過半,正是一天當中日頭最明媚的時候。

忍冬帶着謝禮,随着孟稻兒悄悄地出了門。

府衙在簾州成最繁華的豐年街,從春豐街坐馬車過去,快的話只消兩刻鐘,慢的話也不超過三刻鐘。

孟稻兒想起前天夜晚祝知州一再與她确認見面的時間,料想他是個講求時效的人,故而出發不免早了些,一路上馬車走得急,到了府衙外,一看日頭,距離未時正約莫還有兩刻鐘。

忍冬正要去請府衙大門外的守衛通傳時,孟稻兒忙拉住她,“且等一等,時候尚早!”

“姑娘,這太陽底下未免太曬,且連日來沒雨,街頭灰塵也大,便是時候早,我們到裏面候着也沒什麽不妥。”忍冬只覺得平時利落的孟稻兒今日似有些扭捏。

“你懂什麽!”既約了未時正,便未時正再見。孟稻兒不願節外生枝,更不願祝知州誤以為自己迫不及待。

“忍冬知錯。”

主仆二人便向牆頭下的陰影中挪去,她們才一站定,便有一名灰藍衣裳的府吏走來,在距她們五六尺開外停下,有禮地問:“請問可是孟姑娘?”

“正是。”忍冬答道。

“二位請随我來,祝大人已恭候多時。”

府吏做出往裏請的手勢,在前面引路,帶着她們進了府衙。

過了正堂,一行拐到右邊的一條道上,走了一會兒再左拐,眼前是一片優美的花園,花木交錯,綠樹成蔭,其間山石林立,水聲潺潺,環境寧靜雅致,和前院的威嚴肅正判若兩般。

孟稻兒早看出被帶往的不是上一次來時的議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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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知州前天受了傷,想來今日不談公事,所以他才改了見面的地方罷。她想着,自己今日本也是為探望和致謝而來。

那府吏的步子有些急,似是擔心遲了會被責罵一般,他時不時地回頭确認兩位姑娘有沒有跟緊,腳步卻一點都沒有放慢。

穿過花園,眼前忽然開闊起來,一個種着荷花的池塘遠遠伸展。

“就要到了。”府吏露出抱歉的表情,他自然知道孟稻兒她們跟得辛苦,更何況忍冬還捎着禮盒。

“有勞官爺。”孟稻兒溫婉地應了一句。

果然,過了一座橋,府吏便在一個耳房前停下,“兩位姑娘請稍等。”

那房門是敞着的,他跨了進去,很快又折回到她們跟前,“祝大人有請。”

到了門口,一個厮兒從裏面出來,忍冬将禮盒遞給了他,在門外停住腳步。

孟稻兒随那府吏走了進去。

原是書房,一進去,便見到祝知州從案桌前站起,他穿着常服,雖已起身,目光卻沒有立即從桌上那翻開的書本中挪開目光。

“大人,孟姑娘帶到。”府吏行拱手禮。

“嗯,你下去罷。”這時,他的目光終于投向孟稻兒。

這屋子豎排的窗牖全部開着,外面的陽光反射進來,一室敞亮。

“民女見過祝大人。”孟稻兒福身行禮。

“很準時。”

孟稻兒見他看向立于牆邊的漏刻,便跟着看過去,刻度确實無限挨近申初,她暗暗慶幸出門早,這府衙夠大,從前門到後院,便是步履匆匆,也差不多走了一刻鐘。

祝鶴回轉過身頭,他略微蒼白的面上挂着淺笑。

每次見到孟稻兒,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好感覺萦繞于心,令他莫名地喜悅,那種感覺慫恿他惦記着她,想再見到她。

“坐。”他看着她,外頭日曬,一路從前門進來,想是走得急了,只見她兩頰駝紅,似是微醺,又嬌美又動人。

“多謝大人。”孟稻兒見他站着,并沒有急着坐下,她确實想歇一歇,剛才一路走得實在急,有點累。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動,四目短短地交彙了一瞬又倏忽分開,可僅僅在短短的那一剎,已是風起水皺,兩心漣漪。

祝鶴回微笑依舊,孟稻兒滿心微波,她就是控制不住在他身旁想起另外一個人。

為了驅散腦海裏那個少年的身影,她又将目光投向知州,今日他面色已經紅潤了一些,只是看起來還帶着傷後所特有的憔悴感,“不知大人身子如何,可有請大夫看過?”

祝鶴回見她矜持,便帶頭落座,待她在隔了一個椅子的座位上坐下,他才答道:“看過,沒事。”

每一問及的傷情,孟稻兒發現他總是惜字如金,不願多作透漏。

她忽想起,有一年冬天,鶴哥哥的右腳背被炭燙傷,那傷口看起來觸目驚心,每次換藥,即便痛不可忍他也只說,沒事。

“譚大哥傷到你哪裏?”孟稻兒終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祝鶴回沒答,他忽然怔住,那雙優美雙眼中的瞳孔瞬間放大了很多。

那目光令孟稻兒很不自在,他果然很不喜歡談及自己的傷勢罷?“若是不便相告,就算了。”對方是為自己才受傷,出于禮貌她不禁多問了一遍,對方不答并不會讓她覺到不适。

“譚大哥?!”

“莫非傷你的人不是他麽?”孟稻兒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說不上來是不悅,還是不滿,又或者是不解。

“譚大哥!”祝鶴回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女人對那匪頭的稱呼倒是親切而自然,看她那茫然的模樣,似乎并沒覺得有何不妥。“你和他很要好?”

孟稻兒這才察覺到他的話中之意,面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紅潮又登時湧上來,而且這一次紅得比方才一路上的日曬還要厲害幾倍。“并非你所想的那樣!”她從不曾覺得頭顱如此沉重過,就好像自己的脖頸遠遠不足以撐起。

“我想的是哪樣?”

“祝大人,你——”

唉!即便頂的是帶着微微愠色的病容,奈何他的面孔依舊那麽美好,讓見之者不禁心生憐惜。孟稻兒覺得自己不能再看他的臉,不然該沒辦法清醒地說話了。

“你沒事便好。”思忖了一瞬,她急忙補充,想要與他劃開界限,他那種失去距離感的說話方式令她害怕。

“小孟!”

劃清界限無效,只這一聲“小孟”又将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攪得紛亂,她面露疑惑,怔怔地看向祝鶴回。

“比起我被誰所傷,解釋一下那匪頭何時成了你譚大哥似乎更加必要。”

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完全不像譚臨滄那樣帶着壓迫感,可是,他這種既非要求、也非逼迫,而是近乎建議的說話方式反而更讓她難以拒絕。明明感覺難堪,卻又令她不知如何拒絕。

或者不是,孟稻兒想,一定是因為他總是掀起她那些已漸漸沉澱的記憶,讓她不自覺地混淆,把他當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和他之間沒什麽。”說完,她氣得咬舌,氣自己被他牽着走 ,也氣自己明明想與他劃清界限,所做的努力卻那麽虛弱,毫無效用。這句話,多麽像安撫吃醋的戀人。

氣氛尴尬到了極點,孟稻兒不敢擡頭看對方。

還好,方才離去的厮兒端着茶來了,他奉上茶,是花飲,孟稻兒捧起茶碗,清甜的湯飲入口,在那甘美滋味的刺激之下,她心中的尴尬才稍稍緩解了些。

本來她以為有很多話可以說,前天,在一同離開飛魚臺的船上,她确實有很多話想問他,時至今日,當翻湧的思緒下沉,換了一個地方,那些擔心的、感謝的、好奇的話忽然消失了,就好像一切都已留在了載着他們渡江的那一艘船上。

“這花茶,還挺香。”就這樣,孟稻兒試圖扯到不相幹的事情上。

“我胸口挨了譚臨滄一掌。”偏偏祝鶴回又将話題拉回去,“原本,我并沒把握勝他,但他過于心急,頻頻出錯。”

“大約是,”孟稻兒想了想,譚臨滄一定是完全将祝知州當作鶴哥哥了,如此一來難免求勝心切,“他太過于輕敵了。”

“在見到他之前,他還命人确認我是不是你的未婚夫,”祝鶴回并沒喝茶,心裏還在思量譚臨滄的話,“所幸去飛魚臺之前我見過你母親,才答上了他們的問題。”

“回家後,我也聽家母提過。如此看來,他是真的信了。”孟稻兒将茶碗放回桌上,祝鶴回那眼神,似乎有些期待她問他,他們問了他哪些問題,但她只裝作沒有察覺,“還好他沒有命衆人圍攻你們。”

“此乃私事,他不會的。”祝鶴回擰着眉頭,欲言又止。

“祝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可以?”

“當然。”

“即便譚臨滄得知你的未婚夫是知州,當然比武中他也輸了,可我覺得這一切都不足夠成為他爽快地放你我下山的理由,方才你稱他為譚大哥,所以我推測——”

“沒錯,他是對我有意。”話從口出,孟稻兒面上又一陣熱辣。

“何止!”祝鶴回面露戲谑,“他對你是一往情深。”

及至話從口出,他只覺胸口一陣痛楚,這痛楚有別于掌傷,而是類似于不順心時所激起的不快。

“或許罷。”在別人面前承認這種事情,夠孟稻兒難堪的。

“甚至不惜成全你我。”祝鶴回扶在桌上的右手,四指連續不斷地在方桌上彈落,噠噠噠響着。

“民女不明白大人是何意?”

“譚臨滄說,若不娶你便要我早日還你自由,言下之意便是他想娶你。”

“這——”孟稻兒雖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話臉上不禁又熱起來,“這日後的事情,民女自會想辦法,不會再勞煩大人。”

“我問你,”祝鶴回忽想起前天在船上沒來得及問出口的問題,雖有些難以切齒,但不問清楚,那個問題一定會繼續折磨他,“你是不是也對譚臨滄——”

“沒有!”孟稻兒打斷他,聲音大得令彼此都一驚。

屋裏随即陷入死寂。

隔了一會兒,祝鶴回打破了沉默,“這麽說,除非你嫁我,否則譚臨滄肯定會再找你。”

他所說的,孟稻兒何嘗沒有想到,譚臨滄知道自己等這個“未婚夫”已有十年,若是近期沒有婚訊,他找過來只會是早晚的事情。

“不必再勞煩大人,日後的事便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她不是沒有聽出來祝知州有相娶之意,只是她不能答應。

“小孟你考慮考慮,我很樂意娶你!”

孟稻兒悄悄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會痛的,不是做夢,方才祝知州說的話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換的。

她擡起頭,側身看向對方,祝鶴回的臉上沒有戲谑、沒有玩笑,當然也沒有歡喜,更沒有期待,就好像他那麽說純粹只是一個提議,是出于冷靜地考慮之後想要幫助她一般,他的臉平靜得仿佛只是在處理府衙中的一件公事。

“大人一番美意,民女感激不盡。”孟稻兒則與他相反,身心都在發顫,她知道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能讓自己有所依歸,還可以免于被譚臨滄騷擾,同時讓父親留給自己的嫁妝不被好賭成性的兄長觊觎,可謂一舉多得,“可婚姻豈能兒戲?!”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我皆是适婚男女,祝某此言,絕非兒戲。”

祝知州過于認真了,認真到令孟稻兒感到害怕,他是那麽堅定,甚至比譚臨滄對她的表白還令她畏懼。難道婚姻對他而言真的只是一件公事、不需要牽扯一絲一毫的情感麽?!

“容我想一想!”孟稻兒多想立即拒絕、立即逃走,可是,她知道對方是一番好意,是自己對婚事過于敏感,一提及總不禁思緒萬千。

“不急。”祝鶴回忽劇烈地咳起來,喉嚨裏又是一股腥甜,譚臨滄拍在他胸口的那一掌不輕,不過是不喜示弱他才總說沒事。

“祝大人,你的嘴角——”孟稻兒見他又吐血,慌得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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