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只愛狂野将軍麽
孟稻兒已記不清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她只記得的自己養的一對白鵝在那一年除夕之前相繼病死。
打從她記事起,那一對白鵝便養在她的院子裏,是她最喜愛的寵物。
別人高高興興地過節,孟稻兒卻因不舍那對白鵝而過了一個黯淡無光的元旦。她對死亡最初的印象就是那對白鵝的離去,那種痛失所愛的悲傷和無能為力困擾了她很久。
孟舉人為了哄女兒開心,便答應等到開市時再為她買一對白鵝。
孟稻兒好不容易盼到元旦過後開市的那一天,祝鶴回父親的病情卻忽然加重,孟舉人抽不開身,不懂事的她糾纏不休,他只好令祝鶴回帶她上街,并派了人跟着去。
他們高高興興地出門,可尋遍了豐年街、春豐街和洛倉集市,皆沒見賣白鵝的商販。
孟稻兒特別失落,低垂着頭,一路上都不願開口說話,平時她最愛的棉花糖也失去了吸引力。
“我帶你去洛秋門看看,保不準那兒就有。”祝鶴回看着失落的孟稻兒,恨不得給她變出一對白鵝來。
“鶴哥哥,”孟稻兒想了想,“就算洛秋門那邊有,它們也不是小君和小婵,不是麽?”
“把小君和小婵這兩個名字給新的鵝,”祝鶴回不容置疑地說,“它們就會長得一樣。”
“真的麽?”孟稻兒信了他的話,便振作起來,高高興興地跟着祝鶴回往洛秋門走去。
結果才到那一邊,便見好多人正圍觀一個男子拳打腳踢一個少年,大家無動于衷無一人勸阻,孟稻兒正要沖過去,卻被祝鶴回攔住,“小孟你先在等這兒等着,我去看看怎麽回事。”
祝鶴回跑過去,不多會兒又折回,将了解到的事情告訴了她。
聽聞是為幾個包子打人,孟稻兒氣得小臉通紅,刷地跑過去,站在那些落地的包子旁,鼓足勁兒呵道:“你快住手,這些包子我買了!”——
如今回想起來,孟稻兒也不知當時是哪裏來的勇氣,又或許,看到那少年拼死也不放棄地将手伸向包子和藥的那一幕激發了她本性中的善良,那時她根本來不及思考,那句話便脫口而出。
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若不是今日這推車的大叔喚自己買鵝,若不是籠中裝的正是當年在街上遍尋不着的白鵝,孟稻兒差不多已經将那一天的事情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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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望着這幾只潔白的、顯得有些無辜的鵝,她忽然猛地想起那個受辱的少年,明明他才被打趴在地過,站起來之後卻給人一種虎落平陽的感覺,他的眼神中有藏不住的高傲。
即便那時少不更事,孟稻兒還是能看出他對不得已接受幫助的厭惡感,從他下意識地掩藏自己受傷的手的那一個微小動作,她看出了少年的自尊和敏感。
盡管最終他接受了自己的銀兩,多年之後再回過頭去看,她才明白,那時自己雖是出于一番好意,可自己的自作主張、一廂情願或多或少也傷了那個少年的自尊。
她曾叫他到春豐街來找他,可過了那個春節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少年。
也不知如今他是否尚在人世?
瞬息之間,因為眼前的這一籠白鵝,孟稻兒蒙塵的回憶忽然變得清晰如昨,那一天,雖然最終心心念念的白鵝沒有買到,但看着那個帶藥離去的少年,她對買鵝的執念忽然消失無蹤——
“姑娘,你要買麽?”大叔又問了一遍,“你若是不買,我就要回家了。”
“嗯,我買。”孟稻兒回過神來,答道,“我全買。”她對着那些羽翼未豐的鵝,微微露出笑,它們滴溜溜的、黑豆一般的小眼睛是多麽無辜,它們一定不知道它們的出現到底在要将它們買下的這個姑娘的心頭激起怎樣溫柔的回憶。
“姑娘,我們買這麽多白鵝做什麽?”忍冬大驚,當時她還沒有到孟家,自然不知道小小的孟稻兒出門買鵝遇到的那件事情。
“自然是養,難不成你以為我想吃鵝肉麽?”
孟稻兒的話逗得大叔哈哈笑,他臉上那些牽扯在一起的皺紋忽然凝結得更深了。
“勞煩你将白鵝給我們送過去,我家就在不遠的前面。”孟稻兒向春豐街的深處指了指。
“好咧!”大叔沒想到在一天的盡頭居然做成清倉生意,一邊爽快地答應,一邊利落地調轉車頭。
接連幾天,孟稻兒都沒再出門。她開始忙着做衣裳。
答應譚臨滄要拿一身衣裳和一雙鞋換他不要太過為難祝知州的那天早晨,她已經悄悄地打量過他的體型,還有通過他的腳印記下他雙腳的大小。
孟夫人、忍冬和小糯卻一致以為她是在給祝知州做。
本來這種事情孟夫人是從來不讓女兒做的,以前孟稻兒的女紅也僅限于繡帕子、繡錦囊這樣的小物件。這一次,嫁女心切的她史無前例地贊成,還特意教她領口和袖口最好單獨用料才出彩,紋飾最好用金線才體面,衣帶的搭配要襯布料才能相得益彰等等……
任憑她們怎麽說,孟稻兒只字不提這衣裳是給誰做的。
“姑娘,我記得祝大人的肩膀應該沒有這麽寬厚的,這衣襟是不是留的太大了?”忍冬很擔心孟稻兒費心費力地忙活,最後衣裳卻不合身。
“大一些總比做小好。”孟稻兒頭也不擡,繼續忙忙碌不停。
忍冬和小糯都以為她想做好之後給祝知州一個驚喜,于是兩個人都為第一次做衣裳的她出謀劃策。
每天她只做一兩個時辰,累了便到前院花園裏看鵝。
那幾只白鵝買回來,最高興的要數孟柚柚,以前他不常來西院,最近卻每天都要過來纏着孟稻兒帶他去喂鵝,五六歲的小男孩正是最好動的年紀,孟稻兒常常追不上他的腳步。
“姑姑啊,”昨天,他們姑侄倆站在池邊亭子裏看在水面上游弋的白鵝,小家夥歪着頭,“爹爹說,等到這些白鵝長大了,他就會把它們送到廖記做成烤鵝,我最喜歡廖記的烤鵝了,姑姑你喜歡麽?”
亭子下面的那些白鵝原本在等待他們姑侄繼續撒食,結果小家夥此言一出,那些鵝似乎聽懂了一般,紅掌紛紛撥着清波,頭也不回地散去。
“你看你将它們都吓跑了。”
“姑姑,它們為何要跑?”孟柚柚不解,又向水裏撒了一把谷子,有兩只鵝受不住誘惑,立刻轉身游了回來,“快吃快吃,吃飽了才能長高。”這話不過是孟夫人哄他吃飯所言,他卻依葫蘆畫瓢。
“它們不會長高,只會長大。”
“嗯,”孟柚柚點點頭,肉乎乎的小臉是那麽招人喜愛。“快點長大,快點做烤鵝。”
“它們也不做烤鵝的。”孟稻兒耐心地跟他說。
“鵝不做烤鵝,還能做什麽呢?”
孟稻兒看着一臉疑問的侄子,年紀小小的他,已經開始流露出吃貨的本質。
“除了做成烤鵝,它們還可以做柚柚的朋友。”
“可它們又不會說話,也不會陪我滾小球,更不會捉鳥雀,我不要它們做朋友,我要它們做烤鵝。”
沒有辦法說服侄子,她感到一陣無力,忽然覺得一時沖動将這些鵝買回家或許不是明智之舉。
“你一天不好好念書,怎麽光惦記着吃和玩?”
“爹爹說了,人生在世,吃和玩二字,為什麽要讀書呢?我已經會寫自己的名字、爹爹的名字,還有小姑的名字了,這還不夠麽?”
“當然還不夠,書裏有更多更有趣的東西,你光會寫名字是不會知道那些有趣的事情的。”
“這樣啊,那——”
就在這時,亭外傳來動靜,小家夥一轉身,見走來的是見孟秧兒,便倏地停住話頭,沖他爹飛奔而去。
“你一天叫柚柚讀書,把他變成書呆子,看我依不依你?!”孟秧兒将孟柚柚的小身板往他前面一翻,然後從他背後卡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架到自己的後脖頸上,喜得孟柚柚大笑不止。
“哥!”孟稻兒鮮少白天見到孟秧兒,多年來,他一向是晝伏夜出。
兄長每次找來都是開門見山地要錢,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結果孟秧兒卻反常地抓起木盆中的谷子加入喂鵝的行列。
“聽娘說你和新知州走到了一起?”孟秧兒的語氣漫不經心,他一手扶着兒子,一手又抓了一把谷子,向水池裏懶懶散散、一陣多一陣少地撒去。
“你別聽母親胡說。”孟稻兒看了看哥哥和侄兒,不愧是父子倆,兩個人仿佛都是在看烤鵝的眼神。
“那前陣子你為何天天往府衙跑?”孟秧兒很少這樣正正經經地說話,他對一切,甚至對自己的人生都是非常敷衍、潦草的,沒有任何追求,最近,甚至唯一喜歡的賭博他也漸漸提不起興趣來,“我聽你嫂嫂說,這幾天你還專心致志地給他做衣裳,我是你親哥,你給我做過衣裳麽?他又不是你稀罕的那小子,你幹嘛那麽來勁兒?”
“我都說了不是!”孟稻兒望向那些還在仰望着他們的白鵝,臉上熱辣辣的。
“那你是做給那小子的?”離去的祝鶴回,在孟秧兒口中,從來都是那小子,“別等了,如果他還活着,怎麽可能不來個信兒?”
聽到不想聽的實話,就像被針紮。孟稻兒一陣心痛,祝鶴回遭遇不測她不是沒有想過,可只要沒有确定的消息,她就是不想死心。若不是姑娘家獨自出行不便,有時候她甚至想親自到京城安都尋他。
“嗯,我也不打算再等下去了,再過幾個月我便會擇個有緣人嫁了,再不做哥哥的包袱。”
“唉!”孟秧兒将兒子從肩上拽下來,裝生氣地嗔怪她,“我何時說過你是包袱,你若是不想嫁,就跟哥嫂過,沒事。”
“你不怕街坊笑話麽?”
“誰他娘的管那些街坊,我孟秧兒從不理那些人。”他一腳擡到欄凳上,“再說了,爹是最偏心的,留給你的嫁妝比留給我和母親的都多,你不嫁人,占便宜的還不是哥。”
聽到哥哥說粗話,孟稻兒不禁皺了皺眉。
不怨她哥哥愛抱怨,她的嫁妝确實更多,孟家将近一半的鋪子和田産都記在她的名下。
“不論你想嫁誰都可以,哪怕是飛魚臺的大當家哥都沒話說!”孟秧兒見鋪墊的差不多,便将見妹妹的目的說了出來,“不過新知州不行!”
孟稻兒聽哥哥的語氣,堅決中帶着憤然和嫌棄,她雖沒有嫁給祝知州的意思,但還是很好奇原因,便問,“祝知州一表人才,我們簾州城誰人能與他比!哥哥為何如此反對?”
“聽哥的,不要問那麽多。”
“母親呢,母親那邊我如何跨得過去!”她根本不敢告訴她母親祝知州求娶之事。
“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聽娘的話了?”孟秧兒了解妹妹的脾氣,她不願,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休想讓她點頭;她若想,十頭牛也別想拉回。
“我不想讓她總是為我操心。”
“那就選別的男人。”
“有什麽不能說的呢?”孟稻兒越來越好奇,到底是為何哥哥會這麽反對。
“你明知道,新知州不是你傻等的人——”孟秧兒頓了頓,“而且,他只愛狂野将軍。要嫁人,就該嫁個疼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