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狐假虎威未嘗不可

喬擇鄰親自再出面,加上剿匪的軍隊已在簾州城西駐紮下來,孟稻兒料想祝知州必是因公事相邀。此前她只想着飛魚臺之事已揭過,如今看來,他不顧危險上山搭救自己果然不可能只是出于一番好心。

為何此前有那麽多機會,他對上山之事卻絕口不提,如今過了這麽久卻又再次傳召?昨日兄長所說的一切,以及日前祝知州求娶之言也趁機再次浮上心頭。馬車上的孟稻兒粉拳緊握,心中七上八下。

“姑娘,你很熱麽?”忍冬不禁問道。

“不熱。”孟稻兒搖搖頭。

“你額上都是細汗。”

“是麽?”因只顧着思索,出了汗她也不曾察覺,聞言,她才掏出帕子,抹了抹額頭,“天氣似乎熱起來了。”

“端午過後,确實熱了許多。”忍冬和孟稻兒想的不一樣,她只以為祝知州是想見她才特意相邀,心裏暗為主子高興着。

到了府衙之後,喬擇鄰只将孟稻兒她們往議事堂的方向帶。

越接近議事堂,孟稻兒越發心若搗鼓,倘若祝知州問起飛魚臺的情況,到底透露多少合适?飛魚臺有那麽多安居樂業的山民,他們根本就不是匪徒,反而受到譚臨滄的庇護,生活得自由自在;而祝知州又于自己有恩,是不可辜負的。

就在她心亂如麻、左右為難的之際,前面的喬擇鄰轉回身道:“孟姑娘,請!”

之前她總嫌府衙大,今日卻覺得從門口到議事堂的路忽變短了許多。

“有勞大人。”孟稻兒謙了下,跨了進去。

一進屋,只見一身官服的祝知州身邊還坐着一個戎裝的大漢,那模樣不怒自威,他蓄須的面龐,看上去是那麽狂野不羁。孟稻兒心中一驚,暗想着難不成他便是兄長口中與祝知州舉止親昵的大将軍了麽?

“民女見過祝大人!”她福身道,然後又微微遲疑地面向戎裝的男子。

“這是範默江範将軍。”祝鶴回為她介紹。

“見過範将軍。”孟稻兒再次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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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是聞名不如見面,孟姑娘不必多禮。”範默江聲音洪亮,卻不如譚臨滄的聲音那般厚重;身形雖然也魁梧,卻不如譚臨滄俊朗。他看起來粗犷而不粗俗,整個人氣勢十足。

“坐。”祝鶴回的手伸向他們對面的座位,他的聲音依舊清清亮亮,大小适中;目光因為孟稻兒的到來變得星光熠熠。“我們有幾件小事問你。”見她不安,他便說得雲淡風輕。

孟稻兒捏緊手中的帕子,半低着頭坐下去,雙腳也縮回裙擺裏,她無暇去分辨祝鶴回的語氣,大腦也跟着失控,止不住地浮現大将軍與祝知州舉止親昵的畫面,說不上是怪誕不經還是不可思議,明明覺得男子之間勾肩搭背如同女子相牽般尋常,可聽兄長那般一說之後,那樣的畫面似乎便有了別的意味。

“大人有何問題,請講。”她依舊半低着頭,半因為羞,半因為心中所想,便更加無法與對面的兩個男子相視。

祝鶴回見孟不像前幾天相見時那麽大方,只覺今日之邀果然唐突。

前幾天他與初到簾州城的範默江一同喝酒,席間提到孟稻兒只身上飛魚臺之事,範默江心生好奇,便說想見見她,祝鶴回不便拒絕,只想着先拖了幾日再不了了之。

今天二人再見,不料範默江又提及,祝鶴回連日來一直忙于公事,心裏也惦記孟稻兒,沒細想便遣喬擇鄰去請了她,看來終是忽略了女兒家的感受。

“聽聞孟姑娘上過飛魚臺,不知能否将你所見所聞,簡要告知。”

孟稻兒以為自己聽岔,先開口詢問的居然是範默江,他不是來輔佐祝知州的麽?

關于飛魚臺的情況,下山之後在空閑之餘她已在心中組織過好幾回,因祝知州不曾問及,她也有自己的顧慮,因而并沒有主動說出過。

她擡起頭,見祝鶴回點頭許可,便先定了定,然後按照此前看過的冊子,粗略而簡要地講了一些,本以為他們會進一步具體發問,沒想到對面的兩個人卻只點點頭。

“聽孟姑娘說來,飛魚臺山民的生活環境很是不錯。”範默江又道。

“山上有田、有水,民女沿路所見的山民皆神色無憂、面容祥和。”孟稻兒據實以答,“山中氣息寧和,仿若世外桃源。”

“能自給自足,難怪前知州在山下不論堵多久都沒用!孟姑娘可看得出來,山匪大致的數量?” 範默江接着問道。

“譚臨滄不會輕易曝露軍情。”祝鶴回忽開了口,他根據前任知州留下來的剿匪卷宗,對飛魚臺山匪的戰鬥力已經有大致了解。

“民女并不确定山匪具體的數量,一路上我只見城頭上少之又少的山匪,反而是尋常的山民見得更多一些。”

範默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祝鶴回似乎也在思忖着什麽,忽道:“範将軍不必過于擔心,山匪向來以守為主,過去多年來從沒有主動出擊的先例,平時騷擾的也主要是民間商船,足見他們不輕易與官府沖突。”

“既如此,為何他們的戰鬥力會如此強悍?”

“仗的是得天獨厚的地勢,加出色的領導以及勤奮的操練。”祝鶴回此次上山,一路所見的山匪都是訓練有素之人,且卷宗也寫明,他們的前任匪頭,本身也是一位将軍,山裏的攻防做的可謂滴水不漏,那絕非單單是譚臨滄一人的功勞。

“如此說來,這剿匪必将是一番苦戰。”範默江捋了捋胡須,看着祝鶴回道。

孟稻兒聞言,心驚莫非攻打飛魚臺已近在咫尺,忙問,“祝大人,範将軍,民女鬥膽——”及至開了口才覺得冒失,便又忍住。

“你說。”比起孟稻兒焦急的語氣,祝鶴回的聲音是如此平緩。

“不知能不能用談判的方式,尋求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和平方案。”

“官府不是沒試過,那些山匪獅子大開口,提的條件太刁鑽。”祝鶴回道,這時他忽明白了方才孟稻兒談及山上的情況時言辭為何總是有所保留,原是在擔心山民。

“恕民女多言!”想起阿今和方大娘,孟稻兒覺得有些失落,這一仗打起來,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這種話,她說不出口,她沒辦法以大局的視角理性地去看待這件事情,便只好沉默。

其實,朝廷此次派兵,是因為有一批及其重要的軍資從西部東運,範默江出兵,只是為了威懾飛魚臺的山匪,确保軍資平安東運、機密不會外洩,待貨物平安過了飛魚臺,他便會撤兵。

城民不知,只紛紛傳說範默江是前來助新知州剿匪。

連飛魚臺的探子也信以為真,将消息傳了回去,山上已經戒備起來。

“祝大人,我先回去了。”範默江說完便刷地站起來,他見過孟稻兒,好奇心得到滿足,便不想再多做逗留。

“範将軍請。”祝鶴回起身送客。

孟稻兒也不自覺地跟着他們起身,那範默江對孟稻兒道了句“告辭”,便雄赳赳地出了議事堂。

“小孟不必那麽緊張,範将軍并非惡人。”祝鶴回收回對着門外的目光,看向孟稻兒。

直到此時,孟稻兒才發覺自己的肩頭還在僵着,聽到他的寬慰之後,她悄悄地呼出一口氣,那雙肩就像順從了他的話語,輕輕地垂下。

她不知道為何,對祝知州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賴感,她不介意被他看透,也不介意在他面前示弱,就像以前自己的糗态和軟弱被鶴哥哥看見那般,她可以坦然以對。

“誰讓祝大人過了這麽久才問我飛魚臺之事?”她的語氣中不自覺地帶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嗔怪,就好像,彼此之間已經多麽熟知。

“難道你沒發覺都是範将軍在問?”

孟稻兒一時啞然,确實,方才多是範默江在開口。

祝鶴回自己上了山,雖沒到山頂,但窺一斑而知全豹,他想要的情報大致已經得到,所以下山之後他沒再問及。

“他問和大人問,又有何區別?”

“你似乎很不樂意透露飛魚臺的情況?”涉及機密,祝鶴回并不打算對她解釋範默江此行的目的。

孟稻兒咬唇,自己難道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了麽?“不瞞大人,我确實害怕剿匪會波及無辜山民。”

“官府的目标是山匪,只要山民不與官府為敵,自然不會被波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孟稻兒不以為然。

“我們說點別的。”祝鶴回好不容易處理完公務,本打算去孟家,卻忽然來訪的範默江絆住,他似是專程為了見孟稻兒而來。祝鶴回便假公事傳她,借機相見。

這時候,他不想再談論任何公事。

孟稻兒見祝知州彎起嘴角,弧度不大不小,那笑容一如既往地讓她迷惑和緊張。

她多想反問他,我和你有什麽可說的?但如此不免顯得尖酸可笑、顯得像是在吃沒有根據的醋。他要和大将軍怎麽樣,與自己有何關系呢!

“說點什麽好呢?”這種嬌軟的語氣不是孟稻兒平日的風格,平日裏的她,更冷然、更疏離,絕不會如此情緒化。一定是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她想,關于自己的、不關于自己的,都那麽多。

“可以說的比比皆是,比如你,”祝鶴回看出孟稻兒的嬌羞有些做作,也不戳破,只覺得她多面的性子挺可愛,“不論說什麽,都可以。”

你喜歡範将軍麽?你和他做了什麽舉止親昵的事情?你求娶于我,到底是何居心?……這些問題飛快地在孟稻兒的腦海裏閃過,她不得不自咬舌頭才驅散了此時此刻的好奇。

“忽然想吃桂圓。”孟稻兒風馬牛不相及地說了一句。

祝鶴回就像聽到有不好回憶的東西,面上立刻生出嫌棄,“這甜到嗆人的桂圓,怎麽會有人吃!”

“小孟,這甜到嗆人的桂圓,怎麽會有人吃?!”

不記得是祝鶴到簾州城的第幾個夏天,他見孟稻兒又一個接一個地吃着桂圓,在她的蠱惑之下,他擰着眉頭閉着眼睛,像試毒藥一樣地吃了一顆,接着果然一如既往地嫌棄,吶喊一般質問着她。

冷不防再次聽到十多年前的舊人說過的話,孟稻兒低下頭,悄悄地往眼裏收濕意,“沙子掉進眼睛裏了。”她躲躲閃閃地揉了揉眼睛。

“便是想吃桂圓,最早也要到七月以後才有。”祝鶴回并不知自己的話在她心頭激起了什麽樣的回憶,只以為真的有沙子進了她的眼睛。

她很快便收拾好情緒,“天色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你。”祝鶴回看出她的異樣,卻沒多問,沙子決不可能同時掉進兩只眼睛裏。

“不必了,祝大人公事繁忙。”孟稻兒怕他在身邊,回憶會更紛繁而來。

“說到公事,”祝鶴回想起日前在斷案的過程中無意得知的事情,“有個人,小孟該提防。”

孟稻兒一驚,睜大眼睛,等着他繼續說下去,這簾州城到底還有誰在盯着自己?

“你還記得十五那一天的事麽?”

孟稻兒點點頭,祝鶴回便接着說下去,“那天擊堂鼓之人名喚元晉,狀告的乃是劉家。劉家,你應該不陌生!”

“可是八寶樓、花月樓的劉家。”

“正是。”

“那又與我何幹?”

“元晉本為劉家所用,專替他們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後因女人鬧得意見不合,他怕被劉家滅口便急急忙忙到府衙裏尋求庇護,這些日子我一直忙于審理此案,奈何那人提供的證據不足,最終無法撼動劉家。劉家盤根錯節,且野心勃勃,涉獵廣泛,你們孟家怕也是他們的目标——”

“這我知道。”說到非情感之事,孟稻兒出奇地冷靜,“我哥已經被他們吸幹。”

“你還是沒明白,”祝鶴回道,“他們下一步會讓你孟家沒生意可做,懂麽?”

“難道說,那四季金茶的東家是——”

“沒錯,正是他家。”

孟稻兒沒料到近年來發展迅猛的四季金茶居然是劉家所營,他們那近乎野蠻的營商方式,以及不正當的競争手段,只令人恨得牙癢,又讓人無可奈何。

“多謝大人提點。”她忽想起此前劉翠珠在街頭所叫嚣的“我哥有的是手段”,一時細思極恐,明面上劉家只是用雄厚的資金蠶食茶葉市場,如今看來,他們的野心似乎不止于此。

“狐假虎威雖非君子之道,不過你時常來見我,或者讓我偶爾送你回家,對你不會有任何壞處。”

孟稻兒一怔,為何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明明這樣的念頭才在心底萌生,便被他說了出來,他那語氣,沒有逼迫,是慣常的帶着善意的建議。

她擡起頭,只見他嘴角還噙着淺笑,許是罷,在他那善意的建議背後,也別有居心,畢竟無緣無故的好反而更加令人不安,這時她才明白,那求娶之事并沒有揭過,他還在等着自己的答複。

他是不是已經掐準了自己會答應他呢?孟稻兒看着他那一雙也含着笑意的極美、極美的眼睛,怔怔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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