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要是敢過得不好

院裏的燈光不甚明亮, 一襲白衣的孟稻兒立于階上,微微俯視着一身夜行衣的譚臨滄,黑夜之中, 他目光如豹, 令人望而生畏。

可自從他敞露了心機,她窺探過他的柔情之後, 孟稻兒便再也不懼他的逼人之氣, 他的咄咄逼人不過是習慣和身份鑄成的铠甲。

她記得他說過,在別的地方他才是山匪,而在她面前,他只是一個喜歡她的男人。

她相信,那是他情之所至的話, 沒有欺哄, 也沒有功利。

在簾州城中,仰慕孟稻兒的男子成百上千, 可是, 明明确确地、親口對她表明心跡的男人卻只有譚臨滄一個。

曾經說過會回來娶她的鶴哥哥沒有;

馬上就要與他成親的祝知州也沒有;

唯有眼前這個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人,曾被她當成登徒子的男子,他毫無保留地、明明确确地讓她知道他的心意, 起初他總是話語輕薄于她, 直到他放她下山的那一刻,她才明白, 他的心意是赤誠的,那些玩世不恭之語不過是他用來遮掩自己的信心不足。

“譚大哥大老遠跑遠,竟對我無話可說麽?”孟稻兒的聲音清涼如水,說完,她輕輕步下臺階, 走向他。

“你別過來,”約一丈之外的譚臨滄立刻伸出右手做阻攔姿勢,“別靠我太近!”他語帶壓抑。

孟稻兒愣了一下,譚臨滄一向厚重的聲音今夜顯得比以前輕薄,此前他說話總是生怕旁人聽不到,而今夜卻完全反了過來。

她知道他不便白天前來相見,所以沒有乏味地問他為何不請自來、夜闖深閨內院,況且世俗之理并不适用于他,他不是那種按禮法行事的人。

“譚大哥若是有話便請直說,無妨的。”孟稻兒對譚臨滄并無男女之情,卻與他有些同病相憐,同樣愛而不得,那種苦痛,她理解,因而語氣顯得很溫和、很友好。

“今夜我來,三件事。”譚臨滄看着孟稻兒的眼睛,多年前她在他身後說出“我叫孟稻兒”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擊中了,這些年裏,他不知多少次專門拐到春豐街,孟家的一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礙于身份,礙于她在等着別的人,他一直隐忍、克制,直到這一夜才第一次踏足孟家。

“那麽多啊?”孟稻兒微微笑着,院子裏留着的稀疏夜燈在她眼裏蕩漾出淡淡的星光。

“一,”譚臨滄斂住情緒,“今日是你生辰,這是我給你的禮物。”說着,他遞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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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知道今日是我生辰?”孟稻兒沒有接。

“我說過,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是啊,孟稻兒想起來,在飛魚臺上,他确實這麽說過,只是不曾想,他連自己的生辰都知道、都記得。“你到底要監視我到何時?請快把你的細作從我身邊撤走罷。”

“心寒,專程下山給你送禮物卻得到這麽無情的回複。”譚臨滄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木盒上,“快拿着!我不曾在你身邊安插細作。”

孟稻兒猶豫了下,也辨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只緩緩地伸出右手,本想着男女授受不親,可交接之時兩個人的手指還是無可避免地輕輕碰到了,只一倏忽,兩顆心頓生起漣漪。

“這是什麽東西?”孟稻兒低下頭,見小木盒裏盛着一條用璎珞線系着的木鯉魚,拿到手中借着微光看了看,這木鯉魚做工雖并不精細,材質卻是上好的沉香。

“飛魚令。”譚臨滄道,“有了它,你就可以自如上下我飛魚臺。”

“我要嫁人了,以後不會再去飛魚臺。”孟稻兒聲音很低,她将木鯉魚裝好,兩手背到身後。

“既然嫁人——”譚臨滄目光依舊很兇,那樣子,像是生氣,其實是不甘心,“既然嫁人,你要是敢過得不好,我一定來把你搶走!同時把那臭小子再狠狠地教訓一頓。”

聽起來像是多麽狠的威脅,可孟稻兒聽了卻不禁傷感,他在祝福,雖不情願,但他希望自己能幸福的意思是如此明顯。

“謝謝你譚大哥!你放心罷,我會過好的。”她雖在笑着說,但卻感到無比心虛。不論自己以後過得好不好,她知道,他的勢力也沒法伸到府衙中去,她想讓他死心,便謊言說到底,“畢竟,他是我一直等的那個人。”

“讓你等那麽久,不像話。”

“你快說剩下的兩件事罷。”

“第二件就是我剛才說的。”譚臨滄突地避開孟稻兒的目光,仿佛忽然不好意思起來。

“譚大哥,沒想到你有很溫柔的一面。”以後你的妻子一定會很幸福。這種話如果說出來就顯得太煞風景,孟稻兒及時收住。

“那是當然,”譚臨滄表情緩和了一些,“要是你後悔了,現在跟我走也行。”

孟稻兒只看着他笑,無意間露出了整齊的貝齒,笑完,她看着他,堅定地搖搖頭。

“第三件呢?”

“算了,第三件不想再說。”譚臨滄望着她的笑容,恍惚了下,想着她終是等到了心上人,便轉身要走。

“譚大哥留步。”孟稻兒忙喊住他,“你等等,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見譚臨滄站住,她急急忙忙轉身,一把推開房門,把屋裏的忍冬吓了一大跳。

孟稻兒也顧不上忍冬的問話,匆匆地走到牆櫃邊,打開最靠裏的那一道櫃門,取出早就放下的包袱,又急忙出了門,丢了一句,“不用跟來!”

因跑得有些快,再折回到譚臨滄跟前,孟稻兒有些微喘。“這是——”她頓了一下,話才變得連貫起來,“這是我之前答應為你做的衣裳和鞋子。”

“你又不嫁給我,不要了。”譚臨滄盯着孟稻兒手中的包袱,轉身大步地朝夜色更濃黑的地方走去。

孟稻兒盯着他的背影,眼看着他已經沒入夜色中,忽又見他倏地轉回,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便已将那包袱奪了過去,丢下一句,“告辭。”

“譚大哥,裏面的小的那一包是給阿今姑娘的!”

譚臨滄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裏,孟稻兒不确定他有沒有聽到自己最後的這句話。

暗夜中,譚臨滄正在馬背上咧着嘴笑,他的第三件事正是來取衣裳和鞋子。

另外一件既可以說與他們婚事相關也可以說不相關的事情是:

此前與祝知州見面,孟稻兒并不太熱衷,五月時常出入府衙是因為他為她負傷,自祝鶴回傷好之後,兩個人的見面便驟然減少多。

百姓盛傳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情是因他們偶一出門便總會成為城中熱門話題,一傳十、十傳百,終被傳個面目全非。

事實上,剛剛過去的六月,三個人一同出現在簾州街頭不過兩三次;因孟稻兒時不時地拒絕,她與祝鶴回單獨見面也不多,且六月下旬之後,孟夫人又以成親之前不宜多見為由阻止他二人相會。

最近以來見得少了,可祝鶴回每天總會送信過來,所書的內容不拘長短,所書包括府衙之務、睡前所思、在看的書、晨間習武種種,不一而足,絕無親昵之語。

孟稻兒偶爾回信,也是同他一樣相敬如賓,所寫的內容絕無關情感,甚至與他不約而同,對近在咫尺的婚事都只字不提。

那書信,清澈得就像純潔的友誼。

所以孟稻兒更加堅信,自己的選擇和決定準沒錯,既然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她也就更加順理成章地将祝知州當作她鶴哥哥的替身。

直到了七月初五這一天,祝知州忽在書信中說要在乞巧節帶她到南洛江畔放河燈和賞星,對于這出其不意的邀約,孟稻兒雖十分驚訝,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對方的邀請,然後才去知會母親。

之所以先斬後奏是因為,以前,每到七夕,她的鶴哥哥總會帶她去江邊放河燈、看河燈,這種在他們兩個人身上巧合的事情,總會讓她失去理智,變得不顧一切。

孟夫人見女兒在家中拘了許久,也沒多說什麽,只囑咐她到時夜裏出去不可回家太遲。

時隔多年之後,孟稻兒又開始對乞巧節心生期盼。

巧也是巧,祝鶴回剛從飛魚臺對岸的小村子回城,他約孟稻兒去看河燈和觀星的信才往孟家送去,緊接着便收到了鄰州官府來函,說那批從西部發出的軍資将于七月初六午後從他們州過境,預計七月初七能進入簾州境內。

初六早晨,祝鶴回不得不率領一隊侍衛再次趕往飛魚臺對面的小村子,将從鄰州發來的信函交到範默江手中。

範默江到簾州城已快有兩個月,按原計劃六月中旬就該經過簾州境內的貨物竟一延再延,如今,這信對他而言是個大好消息,“今日一過,我便能撤兵回營了!”

“範将軍連月來恪盡職守,如今曙光将至,可喜可賀!”祝鶴回道。

“只願飛魚臺的匪徒們不要鬧出什麽動靜來,最近這一段時間,他們安靜得實在有些異常。”範默江駐紮到小村莊以來,對岸的飛魚臺就像沒有人煙,從不見有人出入。

“幾萬兵馬屯于階下,料想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按照宗卷分析以及親眼目睹,祝鶴回預估,飛魚臺的山匪和山民加起來至多五六千人,加上孟稻兒所描繪的,減去老弱婦孺,他們的兵力應是三千人左右。

因此他才說出這樣的話娿。

這批軍資一旦有任何差池,別說飛魚臺,整個簾州城的官員都會被殃及。

因此大家都不敢掉以輕心。

那邊飛魚臺已經探清山下駐兵的原因,譚臨滄傳了令,在他們撤兵之前,對過往山腳的船只一律不得騷擾,近來船只在飛魚臺下能安然通航之事在商賈之間傳開,因此這一段時間,東西往來的船只竟繁盛于常。

到了七月初七這一日的午時,簾州上游縣的縣令到軍營參見祝鶴回,報告說船隊預計午正便能到飛魚臺下。

午時過半之後,範默江和祝鶴回便從營帳裏出來,親自到小村莊的渡口平臺上坐鎮,沿江早已泊滿了官家船只,烏泱泱地,綿延了好幾裏,一萬先鋒弓兵在船上嚴陣以待。

午時剛過,那挂着宴旗的官船便從飛魚峽口魚貫而出,浩浩蕩蕩,幾十艘,順江而下。

小村莊與飛魚臺相隔約兩三裏,這兒的江面卻比十幾裏下游的簾州城旁要窄很多。

山上、山下兩撥人的目光都緊緊地盯着那些官船,随着幾十艘官船安然地駛過飛魚臺下,對峙了許久的兩撥人馬皆松了一口氣。

範默江望着末尾的那艘船也遠離的飛魚臺,側身對祝鶴回說:“若此時我們朝對江開去,祝大人覺得有幾分勝算?”

“勝算很大,”祝鶴回向擡頭望向巍峨高聳的飛魚臺,“只是,我們不必做無謂的犧牲,如今北境鄰國觊觎我宴國國土由來已久,大敵當前,不宜興亂內耗。這飛魚臺,我自會再想其他辦法。”

“如今我君命已經完成,不日就要撤兵,祝兄弟好自為之。”

“祝某自當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嗯,他日若不得已開戰,末将必當鼎力相助。”

“下官行謝過範兄。”

那些官船已徹底流出大家的視線,平安地過了飛魚臺。

祝鶴回正打算告辭,卻被範默江拉住,說辛苦了一個多月,事成該好好慶賀慶賀。

他看日頭還很高,便答應了。

結果人多,被絆住的時間久了些,祝鶴回返城之時已是黃昏。

行至半路上,天之将黑,忽有兩個蒙面的人從樹上飛躍而下,手中的劍直指祝鶴回而來,幾十匹馬頓時驚得嘶鳴不斷,一下子亂開來。

祝鶴回敏捷拔出挂劍,及時擋住了暗襲,接着躍離馬背,那邊喬擇鄰也已經出劍,與他們一對一地打起了起來。

那兩個蒙面人,功夫招式淩厲又狠毒,出手奇快無比,看得出來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只是他們并沒料到祝鶴回武功了得,完全不落下風,打了幾個回合,那兩個人見沒有勝算,便對了暗號,一前一後竄進叢林中。

喬擇鄰正準備帶着侍衛追上去,祝鶴回制止了他們,“敵暗我明,別追了!”

“大人,會不會是飛魚臺派來的?”喬擇鄰邊收兵器邊問道。

“不大可能,他們與我們對峙已久,近日來肯定也是全力戒備,不大可能盯住我。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且先回去再說。”說着接過侍衛遞來的缰繩,躍回馬背上,率衆人朝簾州的方向匆匆奔馳而去。

祝鶴回着急趕回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與孟稻兒有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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