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只願好夢不複再醒

對近日來祝鶴回一邊忙于公務、一邊往返飛魚臺和簾州城, 同時還要親自過目婚禮準備事宜孟稻兒一無所知。

她只以為他雙親雖然離世,二人定親之時他親朋凋零,但将要而來的婚禮, 必定有別的親人會從京城安都趕來為他操持。

這半個多月以來, 孟稻兒的哥哥和表妹将好的、歹的不知說了多少,終于勸得累了, 便只好接受了她要嫁給一個不愛她的人的事實;忍冬和小糯也曾替她擔心不已, 不過又覺得知州和她成了親遲早會有小孩,只要有了孩兒,她們認為一切就會好起來,便又漸漸為這一樁親事高興起來。

大家所擔心的未來,孟稻兒根本不以為意, 她的想法是嫁給祝知州之後, 他過他的,而自己則繼續在心裏放着鶴哥哥, 然後在富貴中沒有波瀾地度過餘生。

二人的親事确定了這麽久, 她依然跟個無事人一般,只好像,她只需靜靜等着, 待成親的時間到了去參加一下就可以, 別的一切都有人為她打點着,她也甚少過問。

她為自己設計的婚服已經畫好, 看時間還充裕,她打算給祝鶴回也畫一套,到時候一同交到姚二娘的縫衣店縫制。

除此以外,她近日來唯一盼望的乞巧節終于如期而至。

祝鶴回與孟稻兒約見的時間是戌時初,即黃昏之後月上柳梢頭之時。

這一日申時過後, 她便開始梳妝打扮,莫名其妙地,她竟覺得心頭似乎有了幽會前的緊張和期待,“他根本不是鶴哥哥!”如此自我提醒了好幾回,她才清醒了一些。

盡管變得稍微清醒,但那緊張與期待卻一直揮之不去,從白天持續到傍晚,又從屋內延續到屋外,越接近戌時,回憶和現實的重疊所帶來的刺激令她越坐立不安,不知不覺她走到了院中。

她知道祝知州是守時之人,根本沒有必要如此急不可待,可好幾次,她還是沒忍住派忍冬出去确認祝知州來了沒有。

忍冬沒能帶來她預期的消息,天色已近昏黑,祝知州罕見地遲了。

孟稻兒自然不會為這種事情生氣,只是,有那麽一兩次,她的心莫名地、沒有根據地抽緊、悶痛,當時她不以為意,戌時過後,她卻忍不住将那莫名的心悸與祝知州的遲到聯系到了一起。

“忍冬,你說祝大人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

她明明只是喃喃自言,偏生被近在身旁的小糯聽到了,她接道,“料想祝知州應是被公務絆住了。”

“是啊,姑娘,祝知州能到飛魚臺将我們救下山,便是有什麽意外,想也不會有事的。”忍冬也走過來,“屋外蚊蟲多,姑娘還是回屋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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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與黑夜交接的時間,蚊蟲到處飛舞,昏冥冥的天色激起了大家的惶然。

我等的是祝大人麽?孟稻兒怔了怔,不,我等的只是鶴哥哥,等的是往事再現。

最終,天墨墨地黑了下來,已經不便繼續站在院中,她們不得不折回屋裏。

等啊等,直到戌時過半,外院的小丫鬟才進來通報,說是祝知州已到了門外。

聽到消息的孟稻兒猛地起身,急急地朝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又想起什麽似的忽地住了腳步,折回身,匆匆地走到梳妝臺前,躬身對着花鳥鏡照了照,确定頭飾沒亂、妝容也沒花才複而走向門口。

忍冬和小糯只以為她已經陷了進去,高興之餘不免有些心酸,想着若那祝知州心中裝的人也是孟稻兒該多完美。

孟家門前的燈籠高挂,撐開了很大一片夜色。

跨出門,孟稻兒見臺階下的祝知州穿着官服,不禁怔了一下,往日只有在府衙因公事見面時他才會如此着裝。多日不見,祝鶴回也只怔怔地望向孟稻兒。

最終,他先回過神來,“我來遲了。”

孟稻兒聞聲走下臺階時,祝鶴回也向前邁了幾步,然後接着說,“我們走。”

她聽出他的聲音帶有絲絲的倦意,以及他那模樣,顯然是急匆匆趕過來的,終于,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左臂上,那衣袖被割了一道斜口,“祝大人,你受傷了?”她語帶關切地問詢,眼睛還停留在他手臂的破口上。

這時候,一輛馬車由遠及近,噠噠的馬蹄聲打斷了他們,稍許,馬車在他們身旁停了下來。

“上車,”祝鶴回沒答她的問題,而是向馬車揚起下巴,“再不去,江畔放河燈的人該散了。”

“我看看你的傷!”孟稻兒見他對自己的傷勢總是諱莫如深,便情不自禁地抓了他的衣袖。

許是撕拉到了傷口,祝鶴回一個沒忍住,發出“嘶”的一聲。

因他的官服是赭色,加之又是夜裏,孟稻兒沒看得分明,聽到他的嘶聲,慌得她立即松了手,“怎麽會有刀傷,府衙裏出了——”

“今日我公務出城,路上耽擱了一會兒,故才來遲了。”祝鶴回就知道她會擔心,但回城的時間遲,他怕回府衙包紮之後再過來太晚,進城後便與侍衛兵分兩路:他和喬擇鄰朝孟家而來;侍衛回府衙為他派車。

到了孟家門外,喬擇鄰将馬兒牽走,他才等了一會兒,孟稻兒便出來了。

從西城門進城,到府衙更近一些,府衙的馬車在他們說話之間也到了,時間可謂沒再多耽擱分毫。

“我沒問這個,”孟稻兒不惱他來遲,卻有些惱他總是不将自己的傷當一回事,“大人不便回答我的問題麽?”

祝鶴回愣了下,眨了眨眼睛,後才俯首看向自己的左臂,他以前時常比武,這一類小傷不過家常便飯,許是鮮有人關懷,他本身對不礙事的傷也不怎麽上心,卻沒料到孟稻兒如此在意。

“并不要緊,不過皮外傷。方才回來的路上遇到兩個毛賊,三兩下就被我們打跑了。”

聽他說得那麽雲淡風輕,可看那整齊的割口,明明是利器所傷,又豈能是毛賊所能夠的?

“先進屋包紮一下罷。” 孟稻兒終于知道他為何疲倦了。

“沒事,”他連笑容都有一絲絲倦,“聽我的,快上車。”

“你若是不包紮,我便不去了。”說完,孟稻兒低下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較真什麽,明明對方都說了不要緊,她的心卻不自覺地又像黃昏時分那樣,莫名地抽緊。

“說什麽傻話?我們早已約好,再遲就看不到河燈了。”

“我們雖約好,可你也沒有按約到來不是麽?”

祝鶴回很少遇到比自己固執的人,而且,對方的固執莫名地令他心軟,莫名地想順應她,默了幾許,他問:“你會包紮?”

“這有何難?”以前,她鶴哥哥的腳燙傷,別人都沒法讓他按時換藥,孟稻兒做到了,她對包紮傷口,不到十歲就很熟練。

“行,先包紮。”

二人到達江畔時已過二更,不出所料,河灘已經人影凋零,江上連一盞河燈都見不到,只剩下依稀貪玩忘了歸時的戀人。

江畔燈影稀疏,不遠處的黑暗中,江濤聲隐隐傳來,夜風吹着,吹得深夜的江畔更加空曠。

“果然遲了。”走在前面的祝鶴回先停下腳步,孟稻兒也跟着停下來,“這本該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他的語氣透露出淡淡的歉意。

在暗夜中,她怔了怔,他此時的話就像他此前發起的邀約令她感到不解。孟稻兒不太明白他所謂的“這本該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是什麽意思,對她而言,乞巧節到江畔重游是因為美好的回憶,而他呢?

她不想因為遲來就浪費這個夜晚,便說道:“祝大人你看,”她擡手指向西方,“人少了,這夜空看起來反而更美。”

祝鶴回并沒急着看向夜空,而是側首看向孟稻兒。她這一說,讓他想起在渡江的船上,他對她說“你看,山頭的太陽多美”的那個瞬間。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上弦月已堕落到西空。

稍許,祝鶴回仰起頭,目光順着她的手,她正指着挨近對岸山頭那泛着涼光的蟾月。

這些年來,他的生活被練武和讀書填得滿滿當當,很少有這樣的閑情仰望夜空。

“确實美。”他不動聲色地挨近她,目光已經從夜空中收回,輕輕地落到她身上。

孟稻兒意識到對方的氣息在靠近,那微微的體熱令她慌亂,她想向前走,終是慢了一步,祝鶴回的右手已環到她的腰際,她那盈盈一握的纖腰,被綽綽有餘地籠在他的右臂之中,整個人無處可逃。

他這是在做什麽?孟稻兒的身體下意識地微微掙紮,對方的熱氣正透過薄薄的夏裳透來,令她驚慌。

“別動。”

左耳被他說話帶出的熱氣拂到,一股電流瞬間貫穿孟稻兒全身,那酥麻的感覺就像猛然而來的破濤一般密不透隙,險将湮沒她。诶,他到底要做什麽呢?她實在是一點都猜不透。

若要做真正的夫妻,這樣相依偎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孟稻兒只疑惑着,你我心中各有所屬,這樣忽然的親近到底又算什麽?

“那個,”孟稻兒身子挺直雙肩,又不安地動幾下,“有點熱。”她的聲音細細的,弱弱的。

“看,”祝鶴回沒有理會她的掙紮,他環着她的右手指向夜空,“來得晚也有來得晚的好處,月亮西落之後星子更亮。”

孟稻兒想從他的懷中掙脫,結果對方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緊了些,箍得她大氣不敢出,說不上反感,但她覺得兩個人之間不該如此親密。

“大人,我們——”

“噓,觀星。”

耳畔再次被熱氣萦繞,那可怕的麻癢再次襲來,孟稻兒一陣哆嗦。

“這、這樣子,我哪能觀星?”

祝鶴回發出輕笑,确實,再這般依偎下去,他也沒法觀星了,于是,他挪走右臂,長手指向高空,“看到了麽?北鬥七星。”

“小孟,北鬥七星!”她記不清是多少年以前,少年如水的音聲清晰依舊。

“鶴哥哥,哪裏啊?”

少年的祝鶴回對着夜空,從上到下,從勺柄到勺口,他舞着手臂畫着,“看到了麽?北鬥七星,就像一個豎立的勺子。”畫完他又指向七星的方位。

“是那裏麽?”孟稻兒也跟着他指向夜空,其實那會兒她只覺得星空閃耀,并沒搞懂北鬥七星各自的位置。

“嗯,是的,”他們一同擡着頭,祝鶴回道,“我爹爹說,夏夜的時候,北鬥七星的勺柄是指向高處,待到了冬季,那勺柄就會翻轉,指向低處。”……

“那兒,”祝鶴回的聲音打斷了孟稻兒的回憶,“七星直線連起來,就像一個豎立的勺子。”

孟稻兒順着祝鶴回的指向,“我看到了。”

她在撒謊,此時此刻,她已經被回憶團團圍住。

不知道為什麽,孟稻兒有點想哭,如果這乞巧節之約是個巧合的話,那麽他與鶴哥哥都同在這一天為自己指示北鬥七星到底算什麽呢?

她忽然分不清,此時此刻是不是身處夢境,身處于鶴哥哥回來的夢中。

假若這是一個夢的話,能不能讓這夢不複再醒?!孟稻兒暗暗地祈禱着。

“走,去放河燈。” 在河灘上亮起閃閃爍爍的河燈之時,祝鶴回終于成功地牽住孟稻兒的手。

“哪裏還有河燈?”孟稻兒方才只低着頭。

對方手心的熱度提醒着她,今夜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

就像在悄悄地貪戀,她沒将手抽回。

這時,祝鶴回向江邊擡了擡下巴。

孟稻兒恍然地向江邊望去,果然,方才漆黑一片的江上此時已經有明明滅滅的河燈開始蕩漾,從幾盞到幾十盞,漸漸地更加紛繁,那閃爍搖曳的燈影,虛幻缥缈,美麗絢爛……

“這時候,誰才來放河燈?”

“當然是我們。”祝鶴回牽着孟稻兒走向江邊時,忽有煙花升空的尖銳之聲劃破安靜的夜晚,急遽地撐開一條條明亮色,然後嘣嘣地在高空炸裂,碎成萬千星火向下流散,那聲響是那麽大,吓得孟稻兒忙舉起右手捂住耳朵。

煙火持續了一陣之後終于平息,兩個人到了江邊,孟稻兒才看到,是喬擇鄰帶着一群人在那兒放河燈,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他轉回身,笑着露出可愛的虎牙。

“大人,孟姑娘,快來一起放河燈。”喬擇鄰舉高手,向江心揮了一記。

其他人也紛紛回頭看着他們兩個人笑,看他們那衣着,應都是府衙裏的人。

“走。”祝鶴回側身俯視,語帶笑意。

孟稻兒見他笑得那麽快樂,便點點頭,随着他加入了放河燈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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