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将軍與知州中秋約
“明日, 你何時來看我?”
從南洛江畔回到家已近三更,這一夜的開始帶着不安和惶然,而在盡頭, 卻帶着意猶未盡。告別之後, 轉身回去之前,孟稻兒又聽到了這耳熟的話。
她想起來了, 是從飛魚臺回來的那個夜晚, 那天祝知州也受了傷,也是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毫無鋪墊地問出口,理所當然,又自然而然。
他目光中的期待永遠都不會太濃,這個問題讓孟稻兒産生了他在依依不舍的錯覺。
“可是, ”她停下腳步, 頓了頓,“母親說了, 成親之前不宜多見。”
“你呢?”祝鶴回看着孟稻兒的眼睛。
夜風清涼如水, 街頭是那麽安靜,安靜到仿佛能聽見兩個人此起彼落的心跳。
孟稻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于她, 兩個人見不見都無所謂, 可是,這時候若搖頭, 就好像在回避、對他的傷漠不關心;若點頭,又好像枉顧禮法。
“我——”她低下頭,唉,他何必給彼此出難題。
“你不想見我?”
“不、不是!”她擡起頭,連忙否定, 即便以後只是做表面的夫妻,她對他并沒有到不想見他的地步,“你不是說,只是小傷麽?”他手臂上雖只是皮外傷,可傷口并不小。
“明日範将軍要離開簾州,若沒別的安排,我們給他送行。”祝鶴回話帶着餘地,“若你有別的事情便作罷,該換藥的時候,我再抽空過來。”
“範将軍要離開簾州了麽?”孟稻兒一陣錯愕,她并沒聽聞剿匪成功的消息,為何他要走了?“并沒別的事情,那我帶着藥過去罷,明日也是要換的,七月裏天熱,不宜包紮得太久。”不論如何都要見的話,還是自己去府衙更好。她想。
“明日——”
“明日——”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又同時停下來,他們相視一笑,認識的時間不久,卻好像已經有了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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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先說。”孟稻兒喜歡祝知州的眼睛,這世間美好的東西很多,可是若與他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相比,一切都會黯然失色。
“明日辰正,我派車來接你。”
“嗯,明日見。” 孟稻兒低聲回應,“那我回去了。”
她離去幾步之後,那不經意的轉身回眸,令祝鶴回也覺得她生了依依不舍之心。
于是,兩個人都不禁地朝對方多看了幾眼。
他們那恨別的模樣,令門背後的忍冬望癡了、不遠處馬車上的車夫看呆了。
隔日,簾州東城門外三裏,揮手亭前的官道上,一大早便有一列列軍隊迎着初升的旭日行進,腳步聲震得塵土四處飛揚。
孟稻兒被接到府衙時,才一進入正院便遠遠見到祝鶴回及幾位官爺正送着範默江從裏往外走,後面還跟着兩列護衛,慌得她和忍冬急忙往一旁避讓。
待她主仆二人在一棵老銀杏樹下站定,一轉身,只見祝鶴回帶着範默江正朝她們走了過來,她轉身對忍冬道:“你先到那邊等我。”
忍冬才退開,祝鶴回和範默江便到了她跟前,她心裏只嘀咕着,早知道晚一些過來,便可以錯開了,自己送不送行,本是無關緊要的。
“見過祝大人,見過範将軍。”她颔首行禮。
“都快要成親了,你怎麽還叫他祝大人?”範默江随性地笑出聲,然後重重地拍了下祝鶴回的右肩,手臂順勢搭在他的肩頭,眼睛卻直盯着孟稻兒。
“依範将軍之見,我該如何稱呼祝大人?”三個人之間已經很熟悉,孟稻兒面帶微笑,語氣聽起來有一點點調皮,如今,見他們兩個人勾肩搭背的模樣,她心中已無波瀾,更不會像一開始那樣再胡亂思想。
“範兄請指教。”祝鶴回也笑着,狀若無意地掙開範默江的手臂。
“我說你們兩個怎麽羞答答的,這種小事情難道還要我一個大老爺們教麽?”範默江大大咧咧地說着,方才他不過随口一說,也沒多想。
“說到這個,”孟稻兒頓了頓,“我與祝大人的婚期将至,範将軍卻準備離去,怪遺憾的。”
“弟妹放心,”他們尚未成親,範默江已先改了口,他手臂又下意識地想要搭到祝鶴回肩頭,卻被他躲開了,“你們的大喜日子我豈會錯過?方才我同祝兄弟已約好中秋再聚!這喜酒我喝定了。”說完,他爽朗地笑着看向祝鶴回。
“範兄定要賞光!”祝鶴回對他行了個拱手禮。
“放心罷,我軍營又不甚太遠,到簾州城很方便,你們的喜酒我絕不會錯過。”
孟稻兒見他二人四目相對,心中不禁覺得自己多餘,連方才對範默江說的那句話也顯得多餘起來,他們那麽要好,這種事情,又何須自己多言?
她正思想,又聽到祝鶴回道:
“範兄,其餘人等還在東城門恭候,事不宜遲,我們——”
“不着急,我還有話同弟妹說。”說着,範默江的目光又投到孟稻兒身上,“弟妹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孟稻兒一愣,什麽重要的事情?
連祝鶴回也懵了,這範默江,何時與孟稻兒有了私交?
當下三個人所思各異,想法南轅北轍。
“看弟妹這模樣,”範默江毫不掩飾面上的失望,“應該是忘得一幹二淨了,虧我還一直等着,以為臨走之前會有一點眉頭,你倒好,盡糊弄我!”
孟稻兒被他如此一說,尴尬至極,一時想不起範默江指的是何事,卻又不好意思問他,只愧得擡不起頭來。
“是何事?範兄何不直言,說不定我能代勞。”祝鶴回見孟稻兒答不上,料定她沒将範默江說過的話放在心裏,反倒暗喜。
“若祝兄弟能夠,我又何必勞煩弟妹?”這事範默江不止提過一次,孟稻兒回回答應,卻總是沒個下文,他的意見有點大。
“範将軍——”孟稻兒見他不肯直言,想着他有些惱了,便硬着頭皮問道,“你是不是惱我沒有給你介紹簾州姑娘?”思來想去,他要她做的事情,她唯獨只記得這一件。
範默江聞言,不語,只側臉,擡頭看向頭頂的銀杏枝葉間。
祝鶴回忍不住笑出聲,原來是為這事情鬧別扭呢!
孟稻兒見說中了,心裏可複雜,一來她一直以為範默江不過是随口說一說,畢竟他和祝知州黏在一起在先,且還沒分別,下一次的見面已約定,可見二人多麽要好;二來她才不會拉別的簾州姑娘來跳坑,哪個姑娘不希望被人珍惜?她豈能睜着眼睛害毀人家姑娘一生!不能,必須是不能的。
這事,此前不論範默江提幾次、說幾回,她都只當他是沒話找話說,因為,只要三個人一同出去,但凡祝鶴回同自己多說了幾句話,他就會有情緒,就像現在這般,不高興地看向別的地方。
別看他的外表粗犷又狂野,相處下來,孟稻兒才發現,他內心卻仿佛一個別扭的、愛吃醋的小男孩……
“原來是為了此事,”祝鶴回清朗的聲音打斷了孟稻兒的思緒,“這不難,下次範兄來喝我們的喜酒,我保準為你介紹一個簾州姑娘!”
“哼!”範默江冷哼,眼睛依舊側望着他身旁頭頂上的樹枝,“你來簾州才多久?這都還沒成親,竟學會了弟妹那對着月亮說空話這一招!簡直不是一家——”
孟稻兒料不到範默江為此事氣惱到這份上,又被他說了幾句,臉面更挂不住,早已變成了熟蝦色,“這事怨不得範将軍惱我!原是我不對,将說過的話忘了,此前我确是答應過的,竟是大意了。”這時候,她不得不掩蓋自己明明就是故意忘記。
祝鶴回對範默江的小孩子脾氣沒轍,便住了口,只聽他二人說。
“亡羊補牢猶未晚,”聽到孟稻兒開口,他才收回視線,充滿期待地看着她說,“反正,下個月我還要來喝你們的喜酒,弟妹可別再忘了,我知道你們準備婚禮事情多,然而我也不是很挑剔的人,你只要給我介紹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就行!”
“我——”孟稻兒很想拒絕他,但前面答應了那麽多次,如今才來拒絕不免顯得奇怪,便只能拖延戰術用到底,“範将軍,我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為,”範默江氣呼呼的,“一定要做到!”
“範兄,大家都在等着我們呢。”祝鶴回見孟稻兒被他逼得擡不起頭,再催了他一次,同時伸手推着他朝等着他們的人群走去。
孟稻兒呆呆地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送別的話已來不及說。
跟上去顯然是不可能的,她正想着,忽見祝鶴回轉身,那目光好像在說,等我回來。
看着他同範默江又牽扯在一起,她的心情變得更複雜了。
明明她也不想在意,可昨夜在江畔發生的事,令她的情緒一直起伏,加上方才聽聞他們兩人的私約,同時範默江一邊還不依不饒地要她給他介紹簾州姑娘,她越來越不懂,這兩個人到底要怎麽樣呢?難道說範将軍是為了方便常常到簾州城找祝大人才要找簾州妻子麽?……
一夜過後,三個人之間似乎變得更加複雜了。孟稻兒心中嘆息着,從他們身上收回目光,以後便讓他們二人互相糾纏就好,她打算從此躲着範默江,能不見就不見。
稍後,孟稻兒和忍冬被帶到府衙後院,見後院有不少人忙出忙進。
原來是主屋那邊正在修飾,以備下月成親之用。
厮兒帶她主仆二人繞到偏道,避開那些工匠,最終進了書房。
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見祝鶴回折返,孟稻兒不禁又想起昨夜放河燈之時,因想起兄長說過的“如果他還活着,怎麽可能不來個信兒”,她不禁感到悲哀,只對着飄飄搖搖地向江心蕩漾而去的百盞千燈,默禱着,若這河燈能夠通傳心願,便讓鶴哥哥知曉我選擇他嫁乃事非得已,只願往後餘生,你我皆能安好!
涼涼的夜風吹得她發絲飄飄,祝鶴回盯着她望了許久她只渾然不覺。
“小孟許了什麽願?”
孟稻兒被他冷不防的問話吓得張口結舌,幸而夜色昏沉,她才掩住了面上的驚慌。
“就、就是——”實在心虛,她覺得自己的舌頭好像瞬間變大了似的,“我、我那個——因為下個月就要成親,我在祈願。”
神啊,孟稻兒輕輕咬舌,這樣說并不算撒謊對麽?
她擡起頭,只見祝知州那雙極美、極美的眼睛帶着笑意,河燈在他的眼中閃爍着,他那明星一般的眼眸泛濫出一種寵溺,就好像他對她的回答非常滿意。
孟稻兒怔住了,她想,若不是喬擇鄰他們就在一旁,也許,祝知州的吻将會落下來,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那樣的訊息。
她确實精準地捕捉到了祝鶴回心中所想,那時候,他只以為美好的夜景激起了她心頭的溫柔,她許過願之後那羞答答的模樣,讓他有親吻她的沖動。
可惜,夜風忽然将她的發絲吹到他的脖頸,那輕而癢的觸感令他清醒了過來。
“告訴我,你祈了何願?”
他的聲音顯得比夜燈還要明亮,音量很低,卻仿佛帶有蠱惑性。
孟稻兒差點據實已告了,可是,祝鶴回忽然幫她輕挽被風吹亂的發絲,他的手輕輕地觸到她耳朵的那一刻,那冰涼又炙燙的連接令她一陣激靈。
她忽然變得像一只驚慌的小白兔,向後退了一步,離開了他的氣息控制的範圍,少傾才回答:“既是祈願,便只能放在心底!”
祝鶴回沒有追問,他也喜歡凡事有所保留,況且往後有一生的時間走進她的心底,他也不急于一時。
“我也許個願望。”他說着,轉朝江面,如同方才她靜靜地望着河燈那般沉默不語。
孟稻兒側身,望着長身挺拔的他,心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暖流強行翻湧……
“姑娘,”忍冬見孟稻兒一直盯着同一頁書,只以為她心裏不痛快,“你是不是在為祝知州和範将軍的事情煩——”
“不要胡說!”她打斷忍冬,将書本合上,然後看了看牆邊的漏刻,方知曉不覺間已等了那麽久,“這件事以後都不準再提。”
“忍冬明白了。”嘴上這麽說,忍冬心中依舊暗暗為孟稻兒感到委屈,方才在前院見到祝知州和範将軍那模樣,她怎麽可能不難受呢?
“我們回去罷。”孟稻兒不想再等,便從案桌上拿了一張紙箋,筆墨也都有現成的,只三兩下便書好了留言。
出了書房,忍冬又同每常接待她們的厮兒說了幾句,便從人少的一邊朝前院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