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夢裏夢故人月中來
回府衙的馬車上, 孟稻兒好不容易擦幹了眼淚。
祝鶴回坐在她的對面,就像能夠看透此時她不想開口,他什麽都沒問, 這無聲無息的陪伴, 對她反而成為一種慰藉。
馬車晃晃蕩蕩,速度并不快, 微冷的風時不時地透過窗牖的縫隙輕輕撲來。
《蘇幕遮》也是巧合麽?孟稻兒扭過頭, 望向車外。那些明明已經藏得很好的回憶,只要被輕輕觸碰,便會自動鮮活。
“大人不是說過不通音律麽?”明明是心中所想,卻不由得脫口而出,孟稻兒的聲音輕得仿佛喃喃自語。
偏生馬車在讓路, 偏生祝鶴回的耳力向來很好, “我确是不同音律,方才鬼使神差、不由自主。”
“不——”孟稻兒收回望向車外的目光, 扭頭看向祝鶴回, 他絲毫不閃躲,眼神中帶着隐隐約約的擔心,“鬼使神差吹不出那曲子的, 方才你不是說竟不知能吹那曲子麽?可見大人是知道那曲子的。”
“嗯, 知道。”祝鶴回的聲音很平靜,那平靜帶着撫慰的氣息, 他看着孟稻兒泛紅的、還帶着淚意的雙眼,“以前在茶樓、在朋友家中,我曾聽過這曲子,特地問過。”
特地問過麽?孟稻兒聞言,低下頭極力地将那些被攪起的回憶壓下去, “《蘇幕遮》原是前朝教坊曲,宋時用作詞牌,也可合曲而唱。”
祝鶴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終于明白方才她為何滿臉是淚,音律便是如此奇妙的東西,像是凝聚某種特定的情感而成,人一旦聽聞,若有共鳴便很容易被其牽動。
“小孟也喜歡這首曲子?”
孟稻兒點了點頭,又急忙搖頭,“不過是小時候常聽,猛然聽聞大人吹奏,一時失态了。”
“若小孟喜歡,回頭再吹給你聽。”祝鶴回揚起手中的玉笛,露出淡淡的笑。
孟稻兒想拒絕,話到口中卻變成:“一言為定。”
祝鶴回愕然,她該拒絕才是。
一路上,他都在等待孟稻兒進一步解釋她失态的緣由,可她卻轉而沉默,沒再說任何一句關于那曲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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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看上去柔美清白的女人,想不到有如此冷漠絕情的一面。
“小孟小時候的事情,說來聽聽。”
“這個時候,我哪有心情講。”孟稻兒确實沒有心情講,“我想問大人一件事。”
祝鶴回看着她,點頭許可。
“為何大人父母的牌位上沒有姓名,而師父的牌位卻有?”這個問題自他們成親後第一次祭拜時便懸于孟稻兒心頭。
“孤兒自然不記得父母的名字。”
孟稻兒有點失望,只要問及過往,他總這麽惜字如金。
對于祝鶴回不願透露以前的事情,曾經,她以為他是不願觸碰,事實上,好幾次,她發覺,他根本記不得他小時候的事情,就好像他以前都是空白的一般。
諸如父母的模樣、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兒時最好的夥伴、幾歲開始習武……他一概用記不清來回答。
“若是大人不願提及過往,以後我不再問便是。”
“不,”祝鶴回定了定,繼續道,“好多事情,真想不起來了。”
孟稻兒沒再勉強,忘了便忘了罷。
是一個中秋節的夜晚,孟稻兒在摘星樓上賞月。
明黃的圓月在清冷的天空中越升越高,忽然,祝鶴回從月亮中跨出,似乎踏着祥雲,飄然來到孟稻兒身邊。
“小孟,你我既已有了婚約,你為何出爾反爾,另覓良人?”
他的話毫無鋪墊,劈頭蓋臉,且一臉憤怒,語氣失去往常的謙和,聲音帶着逼人之氣,是質問,更是責備。
“這是何意?”起初,孟稻兒不慌不亂,冷靜以對,“我與你才新婚不久,所嫁的不正是大人麽?”
“何意?”祝鶴回那雙一向極美的眼睛忽然變得可怖,發出駭人的冷光,“如今你眼裏只剩下富和貴,心裏只剩下安都來的人,早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鶴哥哥?!”孟稻兒語中帶悲,對方不置可否,“原來你到月宮去了。”她怔怔地望着對方,記不清沉默了多久,“終是太遲,我确實已經他嫁,也确實另覓了良人。”她想道歉,卻總無法說出口來。
“你我有婚約在先,”祝鶴回的神情忽然緩和下來,“如今你便回府衙去同那個替身辭別,與我一道月宮中去。”
“這——”孟稻兒怔怔地望着嚴肅的祝鶴回,“我不能的。”
“不能?”祝鶴回眼中的冷意驟然直将,令人難以直視,“為何不能,難不成你已喜歡上那個替身?”
“鶴哥哥,”孟稻兒後退幾步,卻抵到了樓層的圍欄上,已是無可退路,“你別問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呢?”
孟稻兒明白他的意思,“鶴哥哥,太遲、太遲了。”
祝鶴回冰冷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他轉了身,月光照在他那張無暇如玉的臉上,那對着孟稻兒的脊背顯得比夜晚還要黑,“太遲了!”他的聲音變得那麽潮濕,無比濃重的遺憾到處彌漫。
“鶴哥哥,你哪裏去?”
“自然是哪裏來哪裏去。小孟保重!”
“鶴哥哥、鶴哥哥!”見祝鶴回跨出摘星樓,孟稻兒急忙追過去,大叫着,從夢中驚醒過來。
“小孟,小孟!”幾乎是同一時刻,孟稻兒身旁的祝鶴回也驚呼醒來。
在他們的驚聲大喊之後,黑漆漆的屋裏是凝結一般的死寂。
“噩夢!”祝鶴回打破了沉寂。
孟稻卻以為是自己的呼喊将祝鶴回驚醒,于是回應道,“嗯,是一場噩夢。”她的聲音聽起來飄渺無依。
“小孟也做夢了?”祝鶴回這才察覺孟稻兒似乎并非被自己的呼喊驚醒,便翻身下床,一陣窸窣之後,屋裏的黑暗瞬間被燭光驅散。
待他回到床上時,孟稻兒已經将她額頭上的浮汗擦幹,她雙手抱着膝蓋,一動不動地盯着床腳,方才的夢就像她多年來的等待一般沉沉地箍着她。
“說來聽聽,夢了什麽?”祝鶴回借光看清了孟稻兒的異樣,自白日從街頭回來,她便是如此恍惚易驚。
孟稻兒聞言,側身看了看只穿着白色裏衣的祝鶴回,欲言又止,“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大人要走,我害怕。”她避開祝鶴回的眼睛。
“奇了,”祝鶴回一下子來了興致,他扯了扯棉被,扶着孟稻兒躺下去,為她掖好被角,後才躺下,“我也夢到要離開你。”
“不然大人——說說你做的夢罷。”孟稻兒的聲音很輕,卻又帶着請求的意味。
“小孟以後喚我鶴哥哥,如何?”
“這又是為何?”孟稻兒心裏驚,語氣卻還算平靜。
“在方才那奇怪的夢中,”祝鶴回嫌正躺着不好說話,便一個側身,面向孟稻兒,他把長長的手臂伸向她,“我似忽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便奇了,”孟稻兒也側了側身,面向祝鶴回,他的手臂仿佛帶着能夠驅散恐懼的力量,令她不由自主地向他輕輕地挪了挪,“大人何以确定夢中人是你所變。”
“做夢,自然不是常理所能界定,”祝鶴回輕聲嗯哼一笑,“這不算最離奇的地方,最奇怪的是,我化作的那個人名字也叫祝鶴回,他住在月亮上——小孟當時也在,時間是中秋之夜,我見你獨自一人站在摘星樓裏仰望,我便下來了。”
“大人,”孟稻兒聽他所言,已暗中咬舌好幾次,月宮、中秋夜以及鶴哥哥,那不正是自己方才所做的夢麽?“這夢真的是大人做的麽?”
“要不然小孟以為是我編的?”
孟稻兒啞然。
祝鶴回望着她溫馨一笑。兩個人都變得無比清醒。
“大人快繼續說。”孟稻兒垂下眼簾,遮好心中的驚異和慌張。
“我到了——”祝鶴回頓了頓,“不,那個我化作他的祝鶴回到了摘星樓上,他非常不可理喻,一到小孟跟前就語出不遜,無禮地質問小孟為何另嫁,那語氣,竟說得好似你與他曾有婚約一般,荒唐不已。”
“大人,我——”孟稻兒欲言又止,她多想坦然承認,告訴他那并非荒唐之言,而是确有其事。
祝鶴回沉浸在夢的敘述中,“接着,那祝鶴回便責怪小孟見異思遷,他像個被抛棄了的可憐人,悲傷,憤怒,說你負心,将他忘得幹幹淨淨。”
“我——”我并沒有忘記他。孟稻兒只覺得心髒被捏住了一般,胸口痛不可忍。
“那祝鶴回說得煞有介事,也不顧小孟的争辯,你明明告訴他我所嫁之人不正是你,可那人卻不聽,還叫你看仔細些。夢裏月色亮得很,恍若中秋之夜。”
“你這夢,我有點被繞進去了。”與所說的話相反,孟稻兒清醒得不能更清醒,她不确定是祝鶴回記差了,還是兩個人的夢有所差異,那順序,有些是對不上的。
“小孟聽一聽便好,不過是個胡亂的夢。”祝鶴回繼續說着,“那讨厭的家夥,到了最後,他居然妄想蠱.惑你從我身邊離開,叫你同他到月宮中去——”
“那後來我是怎麽說的?”孟稻兒的心跳若搗鼓。
祝鶴回沒有立即回答孟稻兒,只孩子氣地說,“那家夥,還好意思說我是他的替身,他是我的替身還差不多!”
“這夢!”孟稻兒也沒再追問,至此,她已經完全能夠确定,兩個人身處的幾乎是同一個夢境,她只不确定,到底是自己到了他的夢中,還是他到了自己的夢中。
“小孟很清晰地拒絕了他。”祝鶴回戛然而止,停了幾息,他又接着說道,“那祝鶴回死了心,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又回他的月亮中去了。”
“他果然是從月亮中來的麽?”
“便是在他離開之後,小孟大聲地呼喊着‘鶴哥哥’,因此——”冷不防地,祝鶴回伸出另一只手,刮了刮孟稻兒的臉頰,“我只準你叫我鶴哥哥!”
一些細節,祝鶴回保留了:比如那祝鶴回問孟稻兒是不是喜歡上替身,以及孟稻兒的回答;比如孟稻兒說太遲了那令人心碎的悲傷模樣;那時候,他站在孟稻兒的身後,見孟稻兒追着跨出摘星樓的祝鶴回而去,吓得他沖着她的背影大喊 “小孟、小孟”,她卻無動于衷,仿似聽不到他的叫喚……
“大人這夢——”孟稻兒心虛到手心冒汗,她只暗暗地感到慶幸,他果然沒聽清自己醒轉過來時的呼喊,“我不能叫你鶴哥哥的。”
“為何?”
“那不是另外一個人麽?”
“既是我所變化,自然也是我。”祝鶴回将那荒誕的夢講完,心裏似乎也輕松了不少,“也罷,那稱呼無關緊要。”說着,他只緊緊地将孟稻兒攬入胸懷。
孟稻兒的小臉貼在祝鶴回的胸膛上,她閉上眼睛,兩股熱流沖破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