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回到府衙已是深夜, 孟稻兒向來遇剛則剛。

祝鶴回自知反應過度,卻又不肯主動表示心中歉意,她自然不會主動給他臺階。兩個人便僵着, 最終誰也不理誰, 合衣背對背地躺下,一夜無言。

隔日, 孟稻兒見祝鶴回的臉色不僅沒有和緩, 反而變得更加駭人,她只覺得他那雙眼睛裏燃着三昧真火,仿佛只要多看他幾眼就就會灰飛煙滅。

她納罕,莫非他昨晚的愧色有假?

罷了罷了,他愛惱就讓他惱, 孟稻兒不想再理會, 打算先去赴表妹的邀約。

賀知音大婚在即,因縫衣店做好婚服送到家中, 她一早便派人到府衙裏請孟稻兒過去為她參詳。

孟稻兒命小糯為自己梳妝, 又讓忍冬去拿自己最喜歡的白衣裳,只好像看不見杵在屋裏、仿佛被一團黑氣裹挾的祝鶴回。

“晚上我們談一談!”祝鶴回撂下毫無感情的一句,轉身走了。

正在裝扮的孟稻兒聞言側首, 他已經消失在門外。

“談一談麽?!”她望向門外, 嘀咕了一句。一旁的小糯和忍冬也不敢多問,只默默地做事。

爾後, 孟稻兒去了舅舅賀家,卻人在心不在。

“稻兒姐姐,你說這帔帛用水綠色的這條還是用墨綠色的這一條好?”賀知音沒聽到應答,便從鏡前轉回身,只見表姐正望着衣架發呆, “你想什麽呢?”

被表妹伸手輕輕一碰,孟稻兒猛然回神,失聲“啊”的一叫。

“什麽事?”

“姐姐今日是怎麽了?”賀知音擔心地問,“總是心不在焉的,方才為我簪釵還紮到我!”

“沒事的。”孟稻兒搖搖頭,“不過是昨夜睡得不太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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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兒姐姐快幫我看看該選哪一條帔帛。”賀知音伸手指向架子。

“既然有肩帔,就不必在挽帔帛,顯得累贅。”孟稻兒走到桌邊,拿起周圍織着金色流蘇的肩帔,“戴這個就好,大喜之日,裝飾本就很多,我那時是能少一件是一件,到時候花冠、頭飾一大堆,壓在頭上一整天,別提有多沉重,更別說還有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到時候你想摘還來不及呢。”

“我不!”賀知音微微撅着紅紅的小嘴,“既然做好送來,不論哪個我都要一一試遍,我呢,跟稻兒姐姐不一樣,就喜歡那些黃白之物,我要大戴特戴,要珠光寶氣、富貴逼人。”

孟稻兒被表妹憨然的表情和直白的語氣逗笑,“行行行,都依新娘子的!”

于是,賀知音果然将縫衣店送來的服飾、金店送來的首飾全部試了一遍。

“小知真美!”孟稻兒看着鏡子中的表妹,那模樣,靈動明媚,嬌妍如花,那眼眸又清又亮,充滿了期待與欣喜,嫁給意中人果是不一樣的。

“就算再美,也沒法和稻兒姐姐相提并論啊。”賀知音抿了抿唇,仰起頭看向站在身側的表姐,她自知論美貌難以望其項背,“不過,我和稻兒姐姐一樣幸運,都遇到了珍惜自己和自己想要珍惜的男子。”

孟稻兒的胸口一陣鈍痛,随即想到晚上要同自己談一談的祝鶴回,不禁一陣苦笑。

在表妹院子裏待了整整一日,手中雖然時時忙碌,可一消停,孟稻兒的腦海便會浮出祝鶴回那張不知為何變得駭人的面孔。

傍晚,姐妹倆一道用了晚膳之後,孟稻兒才帶着忍冬打道回府。

她拒絕了舅母派車相送,“拐個道兒就是豐年街,府衙很近的。”

最後,賀知音和許椤将她們主仆二人送到大門外,姐妹二人揮帕作別。

那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孟稻兒步子緩緩的,回想起表妹說的“都遇到了珍惜自己和自己想要珍惜的男子”,她不由得将腳步壓了又壓,可不論走得再慢,只要拐個彎便是府衙了,然而,她還沒想好如何面對祝鶴回。

盡管還不确定他想談什麽,但她心裏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并且确定,他想要說的不是譚臨滄的事情。

“不若回娘家罷。”心中萌生出逃跑的念頭時,她情不自禁地住了腳步。

一陣微風迎面而來,接着有星星點點的白色花瓣一陣陣地灑到她的身上、腳邊。

她不禁駐足、昂首,原是一戶人家的杏樹越過牆垣伸到了街頭,那粉中泛白的花兒開得那麽熱烈、紛繁,夕陽正打過來,卻被房屋遮了一半,那枝頭上便被光影一分為二,明暗交織着。

又一陣微吹過來,搖得那些白色的杏花驚慌墜落。

暖糯的杏花香随風送來,孟稻兒情不自禁地閉上了雙眼,輕輕嗅,任由花瓣紛紛撲到她黑如夜的秀發上、白如雪的面龐上、以及随風飄灑的衣裙上。

“姑娘、姑娘!”忍冬的聲音雖然低,卻有些着急。

孟稻兒被她一擾,便側身回首,“何事?”她的聲音也很低,就好像生怕會驚擾到那些還在微風中飄零的花瓣。

“大人他——”

她見忍冬看向前方,于是便轉身向前望去,只見一身白衣的祝鶴回正站在兩三丈外,一如去年春日裏的初見,他正似笑非笑,那眼睛很美、很美,很亮、很亮。

傍晚的風還在吹着,墜落的花瓣已經漸漸變少,孟稻兒四周的地面變得一片雪白。

兩個人就那樣對望着,誰也沒有向前一步。

孟稻兒就像被定住了一般,祝鶴回也似乎被定住了,忍冬也是一動不動。夕陽遠遠投來,她站在金晖之中,他卻停在房舍的陰影裏。

是牆頭一只花貓的喵叫聲打破了他們的互相凝視。

在祝鶴回一步步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孟稻兒不知道為何,她的心跳就像在附和他的腳步一般,無可救藥地加快,她無法抑制那種緊張的感覺。

“跟我回家。”

祝鶴回開口時,孟稻兒心跳的速度達到了最高點。

許久過後,她才應聲,“大人為何在此?”

她忘了早晨他駭人的模樣,忘了他要同自己談一談那件事,因為不确定而困擾了她一整天的那種憂慮也消散了。

“接你回家。”

他的聲音又恢複到平日裏的清朗。

孟稻兒怔怔地看着他優美的眼睛,卻始終看不透,在他優美的雙眼背後,藏的是何種心情。

“大人公務纏身,又何須為我——”

“若不然,你該跑了!”

果然,心頭一閃而過的懦弱還是被他看透了。孟稻兒低下頭。

“走。”祝鶴回自然而然地将手肘遞向她。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将手伸了過去。

“慢一些。”她說。

祝鶴回側首,看到孟稻兒正小心翼翼地避開腳下的花瓣。

可是,路面上的花瓣鋪得那麽綿密,根本避無可避。他看她小腳擡起,卻無處落腳,那模樣就像這二月的春風,觸得他的心頭一陣陣地溫柔。

“這——”孟稻兒低着頭,沒發現祝鶴回正好好地看着她,眼睛裏充滿了愛意。

“別動!”

聞言,她忘記了擡起的右腳還懸在半空,只昂起頭看向祝鶴回。

接着,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攔腰抱起。

“大人、大人!”孟稻兒抑不住驚呼,“大人在做什麽?!”她的心就快要躍出胸膛了,那雪白的臉,瞬間變得如同牆頭上初放的杏花一般嬌粉。

“你還不明白?”

我該明白什麽呢?孟稻兒愣住,不再言語。

有那麽一瞬,她想就此抛開過去,只做現在的自己就好,只要珍惜能夠擁有的就好。

然而,這種美好的期想在祝鶴回抱着她轉到豐年街上的那一刻,在看到城民正在圍觀他們的父母官大秀恩愛時,她掙紮着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後便戛然而止了。

簾州城民對祝鶴回夫婦的恩愛早已見慣不怪,可是,當街橫抱夫人這種舉動還是刷新了他們的認知,此舉雖驚世駭俗,可他二人是那麽坦蕩,看起來又是那麽養眼,于是人們便忘了譴責,只剩下豔羨。

“大人為何總做這些讓人議論的榜樣?”

此前,在他們剛剛定親過後不久,祝鶴回曾執意與她共騎白馬到姻緣樹旁邊的姻緣橋上挂同心鎖,然後親自将這喜訊散播到坊間。

後來,城裏結親的年輕人便效仿他們,定親之後,但凡有能力的,成親之前都要共騎一馬到緣橋挂同心鎖,沒有馬的便攜手而往……

“喜歡麽?”祝鶴回不以為意,他的反問中帶着一絲邪惡,又充滿了寵溺的感覺。

“喜、喜歡的。”孟稻兒忽然又變得像他們洞房的那一夜般手足無措起來。她不确定,這樣可不可以。

兩個人傻傻而笑,他牽住她的手,繼續往家的方向行去。

進入府衙,到了後院池邊已是掌燈時分。

祝鶴回轉身對忍冬道:“你先回去。”

忍冬答了是,後擡頭看了看孟稻兒,見她點頭,便退了下去。

該來的終是要來了。孟稻兒無端地緊張起來。

“大人是要為昨日對我的誤會致歉麽?”她決定先下手為強,“其實,那種小事不必放在心上的。”

帶着暖意的晚風微微吹着,令人迷醉。

二人并肩沿鋪着鵝卵石的小道慢慢而行。

“誤會!”祝鶴回的語氣就像在聊天,是那麽平靜,“真的是誤會麽?”

“就是誤會啊。”

“這麽說,”祝鶴回住了腳步,“上元節的時候,你在神像面前的禱告,你要繼續将他放在心裏的那個人并不是譚臨滄?”

明明路上并無障攔,孟稻兒好似被狠狠地絆了一跤,一陣趑趄,險将跌倒。

這個人!——她感到一陣無以言說的後怕,那都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啊。“大人你——”

“我聽到了。”祝鶴回不想讓她辯解,現在,他只想聽到實話。

當時,因為不知道孟稻兒說的是誰,他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氣憤和沖動,一直暗暗觀察,幾近一個月卻都不見她再有異常,終不得要領。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那個人是譚臨滄,可又想,若是他,她有的是機會,不至于。直到昨日在飛魚臺聽聞譚臨滄将重要的信物給了她,他前思後想,一時忍不住才爆發了。

不料,昨天夜裏,祝鶴回卻聽到了令他更加窒息的話。

“對,不是譚臨滄。”

“那是誰?”

祝鶴回的語氣過于平靜,孟稻兒反而覺得更害怕,她知道藏不住了。

“沒沒、沒有誰。”如今,他對自己是一片赤誠,反觀自己嫁他卻另有目的,她不禁一陣心虛,“已經沒有誰了,如今,我的心裏只有大人一個。”

“既嫁了我,小孟心裏還想放着誰?!”

祝鶴回逼上前,幾乎要貼到她身上。

孟稻兒下意識後退,卻被身後的假山堵住。

他那雙比漸漸彌起的夜色還要黑的眼睛,是不是也已經将自己努力隐藏到心底的一切也看透了?她無路可退,于是下意識地伸手抓住身後的石塊,祈禱着祝鶴回不要再咄咄相逼。

“我的心裏只有大人一個。”她近乎哀求地重複了一邊。

祝鶴回的手猛地越過孟稻兒的肩頭,杵到假山上,“祝鶴回是誰?”他的語氣,就像是在下最後的通牒,好像只要她不老實交代,他就要大開殺戒。

“那、那不是夫君你的名字麽!”

“昨夜夢中,你喚的不是本官!”

孟稻兒這才意識到,今早他面色駭人的緣由,一定是自己犯了那說夢話的毛病,好死不死地說出了鶴哥哥。

“那、那我喚的是誰?”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理智、失去思考的能力,“我、我不知道我喚的是誰。”他逼得太近了,那炙熱的氣息與其說是一種危險,還不如說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欲.望。

“選一個,”祝鶴回收回杵在假山上的手,捉住了她的下巴,“本官,還是他?”他那語氣化作一種難以抵擋的誘.惑。

眼看着他的吻就将落下,孟稻兒推不開他,只好絕望地閉上雙眼,可是,她收不住眼淚,她被他這幅可怕的模樣吓到了。

“嘤……”她沒忍住,哭出聲。

“不準哭!我沒死。”

孟稻兒的抽泣喚醒了祝鶴回殘存的理智,他暴躁地在石頭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然後丢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隔着淚眼,孟稻兒望着他那快速離去的黑暗背影,猛地想起來,多年以前,鶴哥哥被從水裏救出之後,奄奄一息的他對着哭個不停的她也曾說過,“小孟,不準哭,我沒死!”

他一定是鶴哥哥!如果以前只是猶猶豫豫的揣測,這一刻,孟稻兒忽然十分确定,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她決定找他問個清楚明白,于是急急忙忙地擦去淚水,朝祝鶴回消失的方向匆匆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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