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月裏暖風解心鎖

那一天清晨過後, 祝鶴回對“鶴哥哥”這一茬閉口不提。

接下來的好幾天,盡管內心澎湃不定,孟稻兒見他無暇分身, 也沒再逼他承認他就是鶴哥哥的事實。已經等了十年, 她也不介意再多等一等。

在他想起以前的事情之前,孟稻兒不會将自己的發現公之于衆。

二人沒再舊事重提, 可在眼神交彙的倏忽之間, 這避而不談之事總會浮上心頭。

“等與譚臨滄将飛魚臺碼頭的事情談妥,我們就進京。”這一天清晨,孟稻兒幫祝鶴回系腰帶時,他說道。

“進京做什麽?”她明知故問,“你在那兒已別無親朋, 而且, 大人不是很喜歡簾州城麽?”

“我說過,要幫你找到那混賬的鶴哥哥。”他加重語氣, 就像怕她以為他忘了答應過她的事情。

“大人再不必費心, ”孟稻兒堅持己見,“如今鶴哥哥便近在眼前。”

“小孟,我最後說一遍, 我不是他, 我不是那麽混賬的人。”

“我幾時說過鶴哥哥混賬?”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兩個人在各持己見, 誰也不能說服誰。

“讓你等那麽久還不混賬?”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喬擇鄰在等我,”祝鶴回匆匆地去了,“這事先緩一緩。”

孟稻兒目送着他離屋而去。她有的是時間,一點兒也不着急。

接着便到了賀知音與範默江的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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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熱熱鬧鬧地慶祝了幾日之後,賀知音便被範默江的迎親隊伍接走了。

往年每到三月, 或是上巳節,或是寒食節,孟稻兒都會約上表妹,帶着自己做的風筝一起到南洛江畔踏青游玩。

而如今,表妹嫁到了距簾州城好幾百裏的瓊玖城,已是無望再同她一起郊游。

祝鶴回日日忙于公事,只聽聞譚臨滄提了諸多的要求,忙得他連與孟稻兒一同用膳都成為一種奢侈,更別說陪她散心。

于是,孟稻兒只足不出戶,每一天的活動範圍僅僅局限于府衙後院。

“姑娘,上月我們上飛魚臺,阿今姑娘不是說很想到城裏游玩麽?現今春光燦爛,你何不寫信約她來府衙裏住幾日?”忍冬見孟稻兒閑極無聊,便提議。

“這倒是,”孟稻兒思忖着,“只是她們也說,飛魚臺上的女人不能輕易下山,只怕請了,她也來不了。”

“那是以前,”小糯也幫腔,“如今大家都在傳,大人要幫助山匪建碼頭,顯然已是将他們收買,以後飛魚臺的人都不用再當山匪。”

這個孟稻兒自然是清楚的,小糯說得沒錯,至如今譚臨滄和祝鶴回的談判已經告一段落。

對于官府願出資将飛魚臺的碼頭擴建,雖然兩方都有反對者,但做決定的主要還是他們兩個人。

譚臨滄聽聞北境鄰國觊觎宴國國土已久,宴國西境有一個大盆地,是國內的大糧倉之一,一旦北境發生沖突,物資東運乃是至關重要。若是此時飛魚臺再繼續與官府對抗,官府派兵鎮壓是遲早的事情。

飛魚臺易守難攻,死守完全可以維系,可是祝鶴回曾經的一番話話打動了他——

“以譚兄武藝修為,實不必拘守在這一片山頭,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時,你何不從戎?趁此機會到更廣闊的天地,好施展所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若守飛魚臺,你所庇護的不過幾千人民;他日你若是上了戰場,帶兵衛國,守的則是萬千黎民百姓,實乃不可同日而語。

“你若是放不下你義父交給你的重擔,我有一計,可保你無後顧之憂,即便你求取功名不成,照樣可以回來接管你的飛魚臺。……”

譚臨滄是一個有志氣的人,卻只因礙于特殊身份和義父臨終所托而一直守山為匪。

如今,官府承諾送飛魚臺一個正規的碼頭,任由他們在法治範圍內自主經營的同時,祝鶴回還承諾,只要他願意,後必将他舉薦給兵部尚書。

面對良機,識時務者為俊傑,譚臨滄心中早已有決斷,口頭上卻一直在試探祝鶴回的誠意。

事情能有如今的局面,是因為祝鶴回早有籌謀,一到簾州之後,他便全方位地研究譚臨滄,極盡可能地将他的一切都了解得無比透徹。

然後他頗費苦心地為他尋回傳家之寶,相贈收買對方的情感只是第一步;爾後又以利好飛魚臺山民的碼頭誘惑他;最後再根據他的性格,給他實現個人抱負的大好機會。

祝鶴回步步為營,終換得了譚臨滄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與官府和談。

雙方從二月開始周旋,直到三月,事情漸漸地有了眉目。

爾後,祝鶴回又派人散播談判消息,為雙方達成意見一致造勢。

包括小糯在內的大多簾州城中百姓多已聽聞此事……

小糯說完,孟稻兒道:“待我寫封信,你們替我找人送去,阿今妹妹她們能不能來,就看我們之間的緣分了。”

當日,信便寫好送去。

隔日,孟稻兒便收到了從飛魚臺送來的回信,那字跡遒勁有力,一看就不是姑娘家寫的字,不過口吻确實出自阿今:“謝謝孟姐姐相邀,我已經問得父母和譚大哥的同意,三月八日午時,我和我姐姐必定赴邀,到時,我姐妹若有打攪,望姐姐多多擔待。阿今妹妹盼見。”

“啊,他們姐妹要來的。”看罷回信,孟稻兒開心得猛地站起,她們姐妹能來,正好能說明祝鶴回與譚臨滄之間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忍冬,小糯,”她向她們招手,“你們快幫我一齊想想,要帶她們姐妹去哪裏玩?”

忍冬和小糯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到孟稻兒跟前,主仆三人圍在一起,為要如何招待那英姿飒爽的飛魚臺兩姐妹倆出謀劃策。

到了約定的這一天,還不到午時,孟稻兒便帶着小糯和忍冬等在府衙大門外。

她們向街西的方向張望了好幾次,終于,一輛與城中馬車式樣兩般的馬車嘚嘚嘚地朝府衙駛過來。

“姑娘,那是飛魚臺的馬車。”忍冬興奮地說。

果不其然,馬車才一停下,阿今便撩開車簾,輕松地從車上跳了下來。

“孟姐姐、孟姐姐,好久不見!天啊、天啊!真是想不到我也有今天,而且,而且還是姐姐親自邀請,啊啊啊,我真是太開心了。”她沖到孟稻兒身邊之後,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

“阿今妹妹,”孟稻兒被她那模樣可愛到了,這一陣子以來心頭的沉悶仿佛被她的到來一掃而空,“阿昨姑娘,她沒來麽?”只見到阿今一個人下來,她向車篷望了望。

“姐、姐!”阿今轉回身,朝車上喊着,“你到底還下不下車?慢吞吞。”說完,她又回過頭,對孟稻兒笑,“我姐她不好意思。”

之前阿昨對孟稻兒總是帶着莫名的敵意,她今天能來,已實屬難得。

見她下車,孟稻兒牽着阿今迎過去,溫柔地喚了一聲,“阿昨姑娘。”

“孟姐姐。”阿昨難為情地回道,面上少了一些往日的冷漠,多了幾分姑娘家的嬌羞。

孟稻兒見她們姐妹不似往常穿得那樣英姿飒飒,而是換上了襦裙,尤其是阿昨,一身煙青色,又化了梅花妝,看起來清美又不失明豔。

孟稻兒将她們迎進府衙,“妹妹們趕了一個早晨的路,想也餓了,我們先用膳,稍稍歇一歇,我再帶你們出去逛。”

“孟姐姐,”進了府衙,阿今東張西望,“這裏面好氣派啊,你的家,未免也太大了,一眼望不到頭,這得有多少房子?”

阿昨也四處望着,這裏氣象與山上大為不同,她雖然端着,其實內心也很好奇。

“這兒并非全是我的家,”孟稻兒輕輕一笑,“我們居住的只有後院那一片,這前面是我們知州和衆官吏辦公的地方。”

她們正走着,忽見喬擇鄰帶着兩個府吏迎面而來,已避讓不及。

“見過嫂嫂。”喬擇鄰停下來,拱手道。

“喬大人。”孟稻兒點點頭,也不多說,只帶着阿昨和阿今與他們錯身而過。

喬擇鄰的目光在阿昨背影上停留了幾息,阿昨卻始終沒有回首。

孟稻兒早已經将行程都安排好——

第一天,買;第二天,吃;第三天,玩;第四天,憑心情……

這幾天,她們的足跡從豐年街到春豐街,從洛江寺到洛秋門,又從洛倉集市到醉雁湖,以及摘星樓、姻緣橋……無所不至。

三個人更加親密起來。

“看!”站在姻緣橋上時,孟稻兒從鎖堆裏翻出來一把黃燦燦的、上面刻有比翼鳥的同心鎖,卻欲言又止。

“這是孟姐姐挂上去的麽?”阿今即刻湊了過來。

“我說你真呆,”阿昨輕輕伸出手指,戳到妹妹的細腰上,癢得阿今跳起來,“同心同心,自然是兩個人一起挂的。”

孟稻兒只笑,心想阿昨不愧是有心事的姑娘。

“哦哦,”阿今點頭說,右手也舉到半空中不住地點着,“那麽就是和知州大人一起咯。唉!真是讓人羨慕啊,孟姐姐你們果真像傳說中的那樣,什麽情深,姐姐,是什麽情深?”

“你自己問孟姐姐。”阿昨看樣子是知道的,她推開妹妹的糾纏,看向橋底下的流水。

春風吹拂着,孟稻兒的發絲飄飄灑灑,“我和鶴哥哥——”

“很幸運。”阿昨忽從水面上擡起頭,“孟姐姐和知州大人,都很幸運。”她由衷地說。

“确是。”孟稻兒不可否認,雖然祝鶴回還是沒有想起以往,但是能夠再重逢,走到一起的方式雖與期待有出入,但終歸是幸運,她忽然覺得這個冷漠的姑娘,似乎很懂。“阿昨妹妹,你何不将心意直接告訴譚大哥?”

“倘若他願意懂,不需要我親口說。”阿昨那張清秀的臉立刻泛起紅潮。

孟稻兒啞然,過于懂事的人,總是更辛苦。

“姐,你馬上就要十九歲了,你還要等多久?”一向活潑的阿今也不禁變得有些憂傷,“我看,那個喬大人就很好,你為何都不理人家?”

“我錯過了什麽?”孟稻兒偶爾也會八卦心大起,“阿今,快說給我聽。”她也不管阿昨投向妹妹的刀子眼。

“你不知道,二月的時候,喬大人撞到我姐——”

阿今還沒說完,就被阿昨掐了一把,疼得她嗷嗷大叫。

“後來呢?”

“後來——”

阿昨件妹妹還要繼續說,伸手跳過去要捉她,阿今麻溜地閃躲開,跑下橋去。

她姐妹倆追逐着,跑到姻緣樹那邊,圍着挂滿心願條的樹打鬧着,笑聲不斷。

這一晚,姐妹倆說準備明天回飛魚臺。

“明天我帶你們去放風筝,”孟稻兒說,“你們後天再回去罷,春日裏的南洛江畔不可不游,風筝我早已經做好了。”

隔日,南洛江畔。

三個姑娘信步走着、看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稀一些的地方,然後拿出風筝。

孟稻兒托着一只仙鶴,很快,她的風筝便乘着三月的暖風飛向蔚藍的天空,展翅的白羽黑頸仙鶴越飛越遠,似乎已經挨近高高在上的白雲。

她緊緊地牽拉着線,沿着江畔輕輕跑着,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只仙鶴。

午後的陽光是那麽燦爛,春風不停地、不停地吹拂。

整個南洛江畔,風聲人影,孩兒嬉笑,好不熱鬧。

忽然,風毫無預兆地變急,那只仙鶴借着風勢,拖得她快要招架不住了,似乎想要逃逸到更高遠的天空中去。

孟稻兒又慌又亂,忙準備找忍冬她們來幫忙,一側身,只見一身白衣的祝鶴回正站在她的偏前方,她也顧不上思量為何他會忽然出現,只忙亂地喊道:“鶴哥哥、鶴哥哥,你快來、快來,我的風筝——”

祝鶴回盯着冷不防地向自己求助的妻子,那道聲音,那道求助的聲音,好像是從層層疊疊的時光裏剝離而出,忽地,眼前的孟稻兒變成了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姑娘,那聲音也忽然變得稚嫩,“鶴哥哥、鶴哥哥,你快來、快來呀,我的風筝——我的風筝要飛走了!”

霎時間,他想起來,那是他十一歲時,也是三月午後的南洛江畔,那天放風筝的人除了小孟,還有孟伯伯,還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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