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可以兩個都選麽
在南洛江畔, 仿佛暗夜天電般的那一幕在腦海中閃現過後,祝鶴回伸手不見五指的過往就像照進光亮,漸漸變得明朗, 起初他以為是幻覺的一切, 也慢慢能夠相互銜接起來。
他想起關于自己的更多事情——
他父親名喚祝恒庵,母親是羅顧櫻, 孟稻兒此前所畫的那一對夫婦, 正是他父母。
大約十六年前,他父母帶着八歲的他到簾州投奔孟家。
幾年後,祝鶴回不得志的父親在簾州城郁郁而終。
盡管孟家百般挽留他們母子,但他的母親無顏繼續客居,便帶着他離開, 打算返回安都尋親。
在返回安都的路上, 他母親第一次對他透露,原來, 她同他父親的結合并不被祝福, 二人早有婚約,後來祝家失勢,牆倒衆人推, 顧家自然不願女兒跳入火坑, 因而執意要為她退婚。
羅顧櫻是個重情義守信諾的,且又與祝恒庵情投意合, 執意要下嫁。
羅父為了逼退女兒,便讓她在家人與祝恒庵之間做選擇。
面對親情綁架,羅顧櫻最終選了祝恒庵。
只沒想到,只懂風花雪月的兩個人結合之後,生活的艱辛接踵而至。無奈之下, 祝恒庵便帶着妻兒投奔好友。
母親講起這些事時,候祝鶴回并不能體會她當時的心情。
原來,她既無顏再回家去見爹娘,對這世間也不再心存留戀,只想着既已到了京都附近的小城,細細交代過一切并留了親筆書和信物之後,兒子進京一定能找到父兄,他們再狠心,也斷不至于将他拒之門外,後她便趁兒子昏睡之時悄悄離去,打算遁世出家。
豈料在前去庵堂的半路上卻不幸遭遇到一夥欲對她行不軌之事的二流子,她呼救不成,逃跑無路,便當場咬舌。
祝鶴回醒來,看到母親放在桌上的留言,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滿街去尋,找了大半日,最終卻得到母親的死訊。
在當地府衙的幫助下,他茫然無措、心如死灰地安葬了母親之後才突然想起他們的行李包袱還留在驿館,待他返回,房間裏的東西早已經不翼而飛。店家多次搜尋,也不曾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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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念俱灰的他抱着最後的一絲希望,依着母親告訴他的信息到了京城,想着若是外祖父一家不認、将他拒之門外,那便只得再想辦法原路返回簾州,投靠孟伯伯。
安葬母親的時候祝鶴回淋了一場雨,染了風寒,加之為了趕路,他與母親奔波了幾近半月,過度的疲憊和悲傷,加上病痛,剛剛進入京城的西門後,體力不支的他便暈倒了。
等他幽幽睜開眼醒來,只見守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寡言的黑衣男子,一切都那麽陌生。
他又渾渾噩噩地躺了很多天,待徹底地從高燒中醒轉,已經是十來天之後的事情。
不論那男子問他什麽問題,他都搖頭。
男子料想他一定是燒壞了腦袋,便只得收留他。那男子便是他後來的師父祝墨儀。
那時候,祝鶴回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祝墨儀見他身上帶着一塊白玉,上面有鶴回二字,便為他取名祝鶴回。他遇到他的日子是五月二十二日,便将他的生辰定在那一天,至于他的年齡,祝墨儀懂得醫術,恰好算準了他的生肖。
祝墨儀見他頗有資質,又有武學根基,便收他做了徒弟,并将畢生所學的武藝盡數傳授。
那塊玉,祝鶴回向來從不離身。
後來,在一次打擂臺比武中繩子被對手扯斷,結果摔碎了。他尋遍安都的玉店,技藝再精湛的工匠都無法為他修複,他只得将它收起來,包好。
再後來,一場重要的比武得勝之後,兵部尚書羅顧楷忽然召見他,那時祝鶴回只以為是自己打擂臺從不曾輸的記錄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回想那時候他首先問自己的問題卻是——
“你可認識祝恒庵?”
祝鶴回搖頭,說從不曾聽聞這個人。
“那羅顧櫻是你何人?”
祝鶴回見他神色異樣,卻猜不透他所問為何,只好再次搖頭說不認識她。
二人就此結識,羅顧楷對他可謂有知遇之恩,在他的指點下,二十二歲那年,祝鶴回首戰便得中武舉魁元,名動京師。
後來,在他領命到簾州城赴任之前,羅顧楷無意間曾與他說過,“我外甥與你同齡,也名喚祝鶴回,只不知如今何在!”說完長長慨嘆一聲。
那時祝鶴回才發覺,羅顧楷第一次見他,并非因為他所取得的成績,而是因為他的名字,又或許,還因為自己的眉眼讓他想起故人。
因此,從孟稻兒的口中也聽到羅顧櫻這個名字時,祝鶴回內心雖驚,卻只不動聲色,暗暗沉住氣,可笑的是,自己竟将母親喚作嬸嬸。
當時,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将那畫像送回京城,只要餘顧楷一見,答案自然揭開。
只是,祝鶴回存着私心,在想起一切之前,他心中本還懷有期待,懷着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父母者誰,然後找到他們。
甚至後來,面對孟稻兒确鑿的指正,他也不願接受自己就是祝鶴回的事實。
發生在他身上的巧合多到令總是十分理性的他也不得不不承認,或許,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在忘卻面前,他可以對被遺忘的自己、對苦苦等待的孟稻兒扭過頭,自欺欺人地說不,可是,在紛至沓來的回憶面前,他已經失去自欺欺人的餘地。
他心中那“等想起過去的那一天,或許會再見到父母”的假想已經被現實粉碎。他早該明白的,也該相信師父的話,若是父母還在人世,又如何會不來尋他?
祝鶴回陷入往昔中不可自拔,連孟稻兒走到他身旁也不曾察覺。
孟稻兒——祝鶴回怔怔地想起她那張總是楚楚動人的臉,初到簾州城,在街頭乍然相見,難怪她會呆呆相問“你是誰?”
那時候,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經的自己,也一定同自己一般,甫一見面便莫名喜悅、莫名親切,那時候自己對這一切渾然不覺,而她的內心一定在翻江倒海,她反複相問,并非她想知道自己是誰,而是是想要确認,自己是不是她心中所想、日夜所等之人。
時隔将近一年回頭再看,這時他才發覺,當時的孟稻兒的真實心情,而自己卻輕浮地對她的問題答非所問,那種回答一定令她無比地失落吧。
兩個人分隔十年,其間音訊斷的不可謂不徹底。
可在沒有音訊的這十年之間,必定是她等待的執念在牽扯着兩個人。
若非如此,在他忘記了一切的情況下,兩個人怎還能夠無恙地再次重逢,并且還陰差陽錯地成了親?縱然,彼此确實都算人中佼佼,雖不能排除被彼此吸引,但那畢竟是浮于虛表的,兩個人能夠結合,必是因為更深層的牽扯——
“大人,大人!”
孟稻兒喚了兩聲,猶不見祝鶴回回神,她便從他身後伸手,悄悄地越過她的右肩,輕輕地捏住他的鼻孔,然後俯到他的耳畔,“你在想什麽,那麽出神?”
“鶴哥哥。”祝鶴回邊說邊捉住她的手,向前一拉,孟稻兒便跌坐進他的懷裏。
“你想他做什麽?”孟稻兒被祝鶴回呼出的熱氣纏的很不自在,便掙紮着想站起來。
“不要動。”祝鶴回箍住了她。
“你告訴我,你想他做什麽?”
“他害小孟等了那麽久,我在想該怎麽教訓他。”
孟稻兒注意到祝鶴回的語氣變得溫柔而悲傷,甚至主動提及“鶴哥哥”,完全不像之前那樣,只要一提到這件事,他的語氣就會變得決絕、不耐煩,想岔開。
“那你想到了麽?”她純粹只是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
“沒有。”祝鶴回的頭深深地埋進她的胸懷,似乎在嗅着她身上的氣息,他抱着她的力道變緊了一些。
“咳咳咳!”孟稻兒假裝幹咳着,“你壓得我要喘不過氣來了。”她想要将他的頭掰開。
“別動。”祝鶴回的聲音好像貼在她的心髒上。
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輕易地穿透了她的衣裳。
“大人,你忽然變得如此感性,會影響到你辦公的。”孟稻兒嘴巴上繼續說着輕佻的話,右手卻不由自主地伸過去,環住他拱起的肩頭,然後她的下巴輕輕地、輕輕地蹭着他的頭頂。
“不會。”
“怎麽不會?”孟稻兒怕悲傷在他的心頭積壓得越來越多,因此,她不想停下話頭,“過于感性,便意味着會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則難以秉公斷案、執法嚴明、不偏不倚——”
“胡說!”因他的臉還埋在她的胸膛,他的聲音便有些嗡嗡不清。
“大人,我問你,”孟稻兒的聲音變得好輕,她貼近祝鶴回的耳邊,也加重了環在他肩頭的力道,“我心裏還能繼續裝着他麽?”
祝鶴回沒有回答。
“大人在花園裏讓我做的那個選擇,”孟稻兒的聲音依舊很輕,“我可以、我可以——”
在她停下的間隙,屋裏安靜得能夠聽到祝鶴回的呼吸聲。
“我可以兩個都選麽?”她小心翼翼地試探着。
“哪個選擇?”
孟稻兒知道,他并非在裝傻,而只是,他還沒準備好。
“大人若是忘記便算了,等你哪天想起來,再回答我。”
孟稻兒側首,望向窗外,笑着,那笑容充滿溫馨。窗外多麽亮堂,天地多麽明朗,春天真好。她笑得楚楚動人,唇瓣無比鮮妍,就像這春風中的桃花。
“若我一直想不起來——”
“那也不要緊,”孟稻兒收回目光,望着他的黑發,“既已過去的事情,一直想不起來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如今,大人就我眼前。”
祝鶴回的身子僵了一瞬,然後又把她箍得更緊了一些。“可以。”
“什麽可以?”孟稻兒裝傻,想要逗他。
“小孟可以兩個都選。”
“你不會吃醋麽?”
“會。”……
剛剛過去的上元節,孟稻兒一家一同去寺裏上香,她明明記得,那時候祝鶴回與她大哥孟秧兒帶着柚柚在院子裏喂鴿子、看錦鯉,而她嫂嫂則去了送子觀音殿。
拜神女的人一向很少,但只要去洛江寺,孟稻兒都會去拐到那偏院,給神女敬香。
倘若沒有記錯的話,孟稻兒想,當時在神女面前,她是這樣禱告的——
“神啊,之前你不是指示信女大膽向前麽?可如今,事情失去了控制。請問,請問信女可以繼續把他放在心裏麽?信女本以為可以心如止水,而我與祝大人卻成了真夫妻,神女能再指示信女一次麽?再一次就好!”
她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被聽了去還渾然不知。
有事總藏心裏,鶴哥哥果然還是像他小時候那般隐忍,她不知道他的情緒什麽時候會再次爆發。
孟稻兒隐隐覺得,祝鶴回正在漸漸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從他發呆的次數變多;從他盯着自己出神頻率上升;從他不經意地問他們一家在簾州時住過的院子何時建了新宅;從他悄悄地打開那幅畫,久久地端詳……
前幾天,送走了阿昨阿今姐妹,往後走的時候,落過院子裏花開得正好的梨樹旁,孟稻兒停下腳步,望向一樹雪白。
“姑娘,待會兒我摘幾支回去如何?”
忍冬知道孟稻兒向來喜歡白色的花。
恰那時,祝鶴回正急急地迎面而來,“小孟近不得花,不然身上會起紅疹。”說完匆匆向前院走去,似是有人在等着他。
孟稻兒一陣錯愕,忍冬和小糯也愣住了。
“姑娘,是這樣麽?”忍冬狐疑問道,可是往年她們都有插花,她從不曾聽孟稻兒說過這回事。
“大人騙你們的。”孟稻兒說完,看向祝鶴回離去的方向。
小的時候,每到春天,孟稻兒一旦挨近花朵,身上确實會起塊狀的紅疹,可那已經是她及笄之前的事情了,那件事,忍冬和小糯會忘記是正常的,畢竟,後來她們确實時常插花。
而只有離去的鶴哥哥,他對那件事的記憶依舊停在過去。
“姑娘,你怎麽了?”
孟稻兒收回目光,難為情地用手絹抹着眼睛,“舍不得阿今妹妹她們走。”
“飛魚臺又不是很遠,過些時日再請她們也不難。”忍冬是那麽天真。
“我們快去請豆豆哥幫我們摘花去罷。”小糯拉了拉忍冬,她口中的豆豆哥,是照料祝鶴回起居的厮兒。
時至今日,兩個人雖然還不曾說開來,卻已算作是心照不宣地承認“鶴哥哥”已經回來的事實。
孟稻兒的內心前所未有地溫柔。
忍冬和小糯,甚至連她的母親、嫂嫂也都說,成親以後她變得越來越美,就像飛鳥到了天空、魚兒到了大海。
“我很幸福。”她說。大家都信了。
有一天,孟稻兒沒有忍住,悄悄地告訴她哥哥,祝鶴回便是她鶴哥哥。
“我去把那個臭小子揍一頓!”孟秧兒對妹妹所說的一切完全地相信了,捋起袖子就要沖出去。
孟稻兒忙攔住他前面,叫他先別聲張,“他自己都還沒承認呢!”
“你這不是诓你親哥麽?”
“他現今還有一些不好意思,再給他一點時間。”
“那你給哥說說看,失憶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連我也不知道。”孟稻兒心裏想着祝鶴回,“等他準備好了,我想,他一定會告訴我的。”
“最好是這樣。”孟秧兒将手中的茶鏟撂開,“我先忙去了。”
“哥忙什麽去啊?”
“你嫂嫂說想要再生一個孩子。”
孟稻兒瞬間臉紅。
“看來,我得催催妹夫,”孟秧兒似乎心情很好,自從重新開始種茶,如今他比以前精神多了,“快樂事情大家要一起,小孩多家裏才熱鬧呢。”
孟稻兒說不出話來,但心裏卻止不住浮想,若有朝一日,她與祝鶴回有了孩兒,到底會長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