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很快, 孟稻兒便将孩兒這一檔事情忘到了腦後,比起這個,她更想知道毫無音訊的這些年之間, 祝鶴回到底都經歷了什麽;以及, 他為何将她忘記了。
清明時節,家家上山掃墓, 戶戶門楣插柳。
祝鶴回休沐前的夜晚, 孟稻兒道:“明日,我帶大人去一個地方。”
他以為她只想去踏青,不料,隔日,他們的馬車并未駛往南洛江畔, 也不是去向摘星樓, 而是一路西行。
“飛魚臺?”出了西城門,祝鶴回自然而然地想到譚臨滄。
孟稻兒并未理會他語帶酸意, 如今, 即便是對方吃醋,也能讓她心中一片溫柔。她笑着看了祝鶴回一眼,然後扭頭望向車外, 輕聲接道:“馬上就到了。”
祝鶴回順着她的目光, 也向外看去,他們的馬車搖搖晃晃, 寬敞的官道上行人往來不絕,他們或提着竹簍,或背着竹籃,或挎着包袱,依稀能見到裏面裝着香燭、紙錢, 酒壺、水果或鮮花……
他想起來,再往前便是西山,那是簾州城的墓葬區。
一路上,他父親出殡那一天的場景在他的腦海中紛至沓來。
祝鶴回不再言語,孟稻兒越發确定,他一定是想起來了,也一定知道現在他們要去的是什麽地方。以前一道外出,他從不曾這般沉默,對于簾州的一切,他總充滿好奇心,即便不是發問,也會說上幾句。
“我喜歡春天。”孟稻兒打破了沉默。
“我也喜歡的。”祝鶴回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這一陣子,他一直事務纏身,每一閑下來,又陷入回憶或者沉思,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不論做什麽,他總力争清楚明白、準确無誤,又追求事半功倍,不喜歡拖泥帶水,這種性格幾乎将他拖垮。
偏偏,往事就像在與他躲迷藏,有些事,不到特定的時間、不在特定的場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就比如關于他父親,若不是孟稻兒帶他往這個地方來,也許,就算思索再多的時間,他也想不起來他父親是如何去世的。
而一旦想起來,那些往事便會像夏日的河水一般,在他的腦海中奔騰不息,止也止不住,令他頭疼不已。
晨光透過窗牖照進來,正好打在孟稻兒的膝蓋處、祝鶴回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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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我喜歡什麽,你就要喜歡什麽?”
“不行?”
很久以前,孟稻兒這樣問祝鶴回時,他的回答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少年的祝鶴回說,“小孟喜歡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如今回想起來,孟稻兒發覺他那時的話語中充滿了讨好的成分,那時候他們一家接受她父親援手,也許,他的父母曾跟要求他順着自己也未可定。
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祝鶴回說過他也喜歡吃糖,可自打成親以來,家裏的糖果別說吃,“我讨厭甜食。”他不只一次明言拒絕,甚至連看都懶得看。
那不是因為口味改變,而是本身就排斥。小時候,孟稻兒沒能發現這樣細微的事情,而如今,從他的說話的語氣和日常的舉止,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孟稻把手伸到陽光裏,聲音帶着絲絲的慵懶,最近以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春困,她總覺得腦袋暈沉沉的,連早晨也會昏昏欲睡,她的手心被照得熠熠生輝,“我是想确定大人是不是真的喜歡。”
“春天草長莺飛,很美。”祝鶴回身子向前伛,他輕輕地握住孟稻兒的手。
“還有各種各樣的花,”孟稻兒縮了縮手,不過沒能掙脫,他的手心總是那麽燙,只要被他一抓,她就會心慌。“各種各樣的野菜。”
“嗯,小孟做的茶花糕,我喜歡。”
此前,孟稻兒以為只要等下去,祝鶴回早晚會主動告訴自己關于他所經歷的一切,可後來見他越來越沉默,她擔心他想起過去事情卻無處傾訴,獨自承擔往事會将他壓垮,于是才借着清明這個契機,将他帶到他一個孤伶伶的墓前。
看得出來,這一帶的墓地才被剛剛被祭掃過不久。這個看起來有些孤寂的墳墓,便挨在孟家的那一片祖墳邊。
當祝鶴回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祝恒庵三個字上面時,他神色并沒有發生太多變化,可身子卻仿佛石化了一般,久久難以動彈。
孟稻兒的目光從墓碑上慢慢地轉移到他身上,定了定,然後又轉向候在一旁的忍冬和小糯,示意她們将準備好的祭掃用品拿過來。
“你們到那邊等着罷。”她輕輕地說了一句。
二人答了是,悄然退去。
山風咻咻不止,高升的太陽透過松樹的罅隙投下光,将山間照得亮閃閃的。
萬物複蘇,新發的枝葉青亮無比。
帶着涼意的山風中隐隐約約地交夾着焚燒的氣息。
孟稻兒見祝鶴回總是沉默着,她知道,他已經瀕臨忍耐的極限,此時此刻,如果将他一個人丢在這兒,她想,他一定會止不住流下男兒淚。
可是,她不會丢下他,也不會再讓他在回憶的泥沼中獨自尋找出口,此時此刻,若是再不開口,就再也不會找到更好的契機——
“大人可有想起什麽來?”孟稻兒的問詢帶着一種撫慰的韻味,留足了餘地。
許久過後,他才點點頭,回了聲,“嗯。”
孟稻兒點到即可,之後,她沒再開口,只為開始掃墓的祝鶴回打下手,在他拿出香燭時,她将火折子翻出來遞給他;待他上好香,又默然地拿出祭品;等他供好一切,她已經将紙錢拿出來……
兩個人之前默默無言,卻充滿默契。
孟稻兒看着他行禮,又看着他起身。
禮畢,祝鶴回直起腰身,回過頭說道,“我父親下葬的那一天,那天我在那兒摔了一跤。”他指向小道邊的一塊石頭,那條小道,将他父親的墳墓隔在了孟家祖墳的另一邊。
“我知道,”孟稻兒低下頭,那時候,她聽說他摔破了頭,她給他送皮外傷的藥時,他跟她說過,“我到山下等你。”
“為何?”
“大人如果想哭的話——”
“哭?”
“此時此刻,”孟稻兒頓了頓,“哭一頓,或許內心會暢快些。”
祝鶴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過是忽想起太多事情,頭有些沉重。”
“啊?”孟稻兒聽出他的言下之意,沒再追問。“那你要單獨同祝叔叔說話麽?”
祝鶴回搖搖頭,“走,回去。”他的手伸向孟稻兒。
“嗯。”她将手交給他,整顆心覺得很溫暖。
離開前,祝鶴回轉回過身,朝他父親的墓碑又看了看,最終牽着孟稻兒向小道走去。
“等一等,”祝鶴回忽停下腳步,“孟伯伯!”
孟稻兒擡頭,看到他正看向她父親的墓碑。
祝鶴回松開她的手,徑自走了過去。孟稻兒從恍然中回過神,也跟了過去。
除了安葬她父親的時候來過這兒,這是她隔這麽多年之後第一次到父親的墓前,每年的清明節,她都是在家中祭奠父親。
孟家的十幾座墳墓,都已經祭掃過。
“我哥他們,前天來過。”孟稻兒那天回過娘家。
祝鶴回沒接話,默然地在孟稻兒父親的墓前躬身三拜,又祭上一輩清酒。
趁祝鶴回祭拜的空檔,孟稻兒在附近的草地裏摘了一把白色的野花。
“小孟的畫,是孟伯伯教的。”他側首,看向轉身回來的孟稻兒道。
“嗯,我父親喜歡畫畫,也喜歡花草。”孟稻兒将花放在她父親的墓碑前,然後行了跪拜禮。
親人離去的時間太久,他們的悲傷已經完全被思念取而代之。
下山路上,祝鶴回的神情比上山時輕松了許多。
稻兒的神情也明媚了許多。
夜間,她依偎在他的懷裏,“鶴哥哥,過去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她試探着,問出了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
“還行。”
“你為何會把我忘了?”既然開了口,她不允許他這樣敷衍,語氣也從試探變成追問。“羅嬸嬸她——”
“睡吧。”祝鶴回從她身下抽回他的手臂,翻了個身。
看着祝鶴回蜷縮着抱住自己胳膊的輪廓,孟稻兒一陣心痛,她沒再開口,只是默默地從他背後抱住他。
“等你願意的時候,再告訴我罷。”
“我娘她——”
背對着孟稻兒,起了頭之後,祝鶴回再也停不下來,他斷斷續續地将過去這些年的事情都告訴了孟稻兒。
即便是講到傷心處,他的聲音也那麽平靜,聽得她淚水反複湧出,幾次濕透他脊背的衣裳。
待他停下話頭,便隐隐聽到外面響起四更的梆聲。
默了一會兒,孟稻兒問:“如此說來,那羅顧楷便是你的舅舅了?”
“想來是。”祝鶴回用衣袖幫她擦了擦眼睛,“瞧你,哭個不停。”
“還不是因為你啊。”
“因為我、因為我。”他說着,将她抱緊了些,“之前看畫時,小孟提到我娘的名字,我只覺得在哪裏聽過,後來才想起,是羅大人第一次見我時問及的。”
“這也不能怪你,只是初見時一問,他又不曾與你細說他同羅嬸嬸的關系,你又如何記得住?”
“等以後進京,我們帶着畫像,找羅大人一問便知他同母親的關系。”
“想不到羅嬸嬸和祝叔叔居然如此坎坷,”孟稻兒輕輕一嘆,“倘若是得到家人支持,說不定你們一家——”
祝鶴回打斷了她,“還祝叔叔和羅嬸嬸?”
“我、小時候,習慣了——”
“待明日我重新為父親和母親另做牌位,小孟再改口。”
“嗯。”孟稻兒将臉深深邁進祝鶴回的胸膛,他的心跳多麽有力啊,明明那麽悲傷,可是,可他的心依舊咚咚咚地震徹她的耳畔。
“鶴哥哥,今日你若再不進食,我也不吃不喝了。”
這是祝鶴回絕食第三日,他只靜靜地在書房裏打坐,除了面色看起來有些憔悴,嘴唇幹燥,整個人看起來并沒有很明顯的變化。孟稻兒開始擔心,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既然要絕食七日,想來一定不會半途而廢。
“我答應過你——”祝鶴回睜開眼睛。
“可我并沒答應要你教訓他!”孟稻兒見他不為所動,便将放着牛肉面的食盤擺到桌上,“明日清明休沐便結束,到時候公務繁忙——”
“不礙事。”祝鶴回擺擺手,又閉上雙眼。
“發生了那些事并非你所願,你又何必——”
“我失諾在先,又豈會再背信于你?”
“如此說來,我沒等到鶴哥哥回來,另嫁知州,也是失諾之舉,要罰一起罰!”
在祝鶴回沒恢複記憶之前,孟稻兒只覺得他世故但又不至于圓滑,固守原則而不至于不會變通,但最近以來,他整個人好像變得如同頑石一般不聽勸解了。
說完,她也找來一張蒲墊,在祝鶴回身旁坐下。
如此,過了好幾個時辰,他夫妻倆都紋絲不動,只在暗中較着勁兒。
急得忍冬、小糯和豆豆兒不知所措,不知勸了幾回,無果,最終豆豆兒不得不去将喬擇鄰請了過來。
“唉呀,”喬擇鄰雙手環胸,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在打坐修禪的二人,“這夫唱婦随的戲兒,我就沒見過比大人和嫂嫂唱得更和美的!”
“喬大人,你可勸勸罷,”豆豆兒急壞了,“祝大人已經三天不曾進食。”
“是啊喬大人,”忍冬也跟着着急,“那個,若是、若是這般折騰,姑娘禁得起,她肚子裏的孩兒也未必禁得起啊!”
此言一出,祝鶴回便彈跳而起,“當真、當真?!”他也不等孟稻兒回答,也顧不上頭暈眼花,只不停地在書房裏來回走着,面上喜悅得難以自抑,眼眶裏卻閃閃發亮,口中只喃喃地說着誰都聽不懂的話。
忍冬過去拉孟稻兒起身時被她瞪了一眼,“誰讓你多嘴?!”
“若是忍冬不多嘴,姑娘又何時才能說出口?”
“你早該說出來,也不用我跑這一趟了。”難得見上司失儀,喬擇鄰又看戲一般地望了望祝鶴回,然後搖扇離去。
“我要當爹啦!”祝鶴回一聲大叫,震得屋裏所有人都靜下來。
在大家都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他猛地抓住孟稻兒的雙手,“何時、何時有的?”
“還不确定,要請大夫來看看。”孟稻兒紅着臉回答,又瞪了忍冬一眼,她本想再等等,等大夫把過脈,确定了再說,不料卻被忍冬抖了出來。
“快!”祝鶴回命豆豆兒,“快去請大夫!”
一經診斷,果是有喜了。
祝鶴回遇到孟稻兒之後仿佛被吉星高照,可謂諸事亨通,不只生活變得和順,連事業也順暢無比。
及至五月初,他同譚臨滄已簽署了合約,飛魚臺碼頭待到南洛江進入枯水期便開建。
祝鶴回領命赴任之時承諾三年之內解決匪患,如今才過了一年便将事情辦成,一時間更是聲名鵲起,朝中上下對他無不交口稱贊,簾州百姓乃至時常過往南洛江的商賈,更是有人提議建祠堂供奉他,後來因他和孟稻兒極力反對才作罷。
五月底,孟稻兒和祝鶴回在東城門外的揮手亭中送別譚臨滄。
譚臨滄最終聽從祝鶴回的建議,準備進京參加武舉考試。
“這舉薦信譚兄帶上,羅大人見了,應會命人為你打點。”
“譚某謝過祝大人恩情,就此別過。”譚臨滄很爽快地接了祝鶴回遞給他的信函,利落地跨上駿馬,然後居高臨下地看了看孟稻兒,欲言又止。
“譚大哥,多保重!”孟稻兒說。
“我決定,”譚臨滄若有所思,“若此去馬到成功,便娶一個京城老婆。”
“那阿昨妹妹呢?”
“我不喜歡她。”說完,他領着跟班駕馬飛揚東去。
見他們的馬兒奔遠,孟稻兒收回目光,一側身,只見祝鶴回沉着臉。
“譚臨滄,莫名其妙!”
“大人何出此言?”孟稻兒時不時會調皮,她就愛看祝鶴回酸楚的模樣。
“哼!”
“鶴哥哥,為何譚大哥說他受了我們很多恩情?”
“譚大哥、譚大哥,很順口?”祝鶴回只留給她背影。
“鶴哥哥,你何時帶我進京?”孟稻兒追上去,纏住他的胳膊。
“我幾時說要帶你進京?”
“大約是清明時節的夜晚罷,”明明記得很清楚,孟稻兒卻歪着頭做思考狀,“大人一向言出必行,不是麽?”
“嗯,”祝鶴回點點頭,“等我們的孩兒出世之後再說。”
“你以前不是總想着早些回調麽?”
“如今我家人都在簾州,且任期也未滿,多待幾年何妨!”
回到府衙,因天氣炎熱,他們便到池塘邊的亭子裏乘涼。
池子裏的荷花正照水而開,恰此時,祝鶴回之前買的那群白鵝見到她們,只以為是要投食,便“呃呃呃”地游弋到亭下,揚起頭偏着腦袋盯着他們夫妻。
後面有一只鵝,帶着一群小鵝也跟了過來。
孟稻兒的目光落在毛茸茸的小鵝群身上,面上一派溫柔。
“能嫁大人,真幸運。”她收回目光,看向祝鶴回。
祝鶴回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後繞到她身後,張開雙臂,自然而然地将她籠在懷中。
他下巴搭到她的肩頭,輕聲回道:“我更幸運。”
(全文完。無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