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約是一輩子那麽多
聞言, 白澤鹿像是絲毫不意外,掃了一眼殿外,輕聲道:“進來吧。”
而後, 有奴才領着季丞相來了。
季英規矩地行禮, 沒有看她。
“丞相不必如此,請起。”
白澤鹿說。
季英低着眼, 依舊沒看她。
他似乎是在斟酌措辭, 并沒有立即開口。
白澤鹿仿佛是知道他來此的用意,問:“是為夫君來的嗎?”
季英一愣,颔首:“微臣自知不妥,但微臣還是……”
“好。”
白澤鹿答應下來。
季英這才擡起頭來,看向對方。
他還沒有說出請求, 但她卻像是早已經知道了。
陛下攻打展西……
季英眸底閃過一絲荒謬,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有一種極為難以理解的猜測。
或許陛下現在忽然選擇去攻打兩國,有她的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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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想法才一成型, 季英就将這個猜測抛諸腦後了。
誰會想要自己的國土被泯滅。
季英走後, 殿內便又安靜了下來。
白澤鹿視線有些放空地望着某一處,不知在想什麽。
許久,她從軟榻上起身, 徑直往千清的宮殿走去。
他處理政務的宮殿, 她已經去過幾次,侍衛也已經見怪不怪, 外頭連通傳都省了。
白澤鹿進去的時候,殿內也是安靜的。
只有偶爾的沙沙聲,像是紙被翻起的聲響。
她循着聲音看過去。
偌大的案幾上鋪滿了冊子,均是翻開的狀态,輿圖上的标注也是密密麻麻的。
千清正低着頭, 面前攤開了一本書,他手裏握着筆,時不時地在紙上記錄着什麽,而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他把冊子往邊上一推,又從面前攤開的一堆冊子裏,翻找着什麽。
而後,他動作頓住。
千清看向面前遞過來的一本冊子——正是他要找的那本。
他擡起眼來,面上的倦色頓時一掃而空,眉眼一彎,“小澤鹿。”
白澤鹿垂下眼,望着他指尖上被染上的墨色。
“先坐,”千清起身讓開位置,牽着她坐到自己原本的座上來,“餓了嗎?我剛看東西,忘了時辰了,要不先傳膳?”
白澤鹿沒應聲,而是看向案幾前,記載的戰策,輿圖上的标注,混亂的桌面幾乎沒有多餘的“空地”了。
她舔了一下有些幹澀的唇瓣,忽然說:“夫君不必如此。”
千清順着她的視線,看向面前的“一片狼藉”,笑了笑,“小澤鹿,真沒什麽,我本來也有過打算,況且哪個王沒想過統一天下這事,你別覺得我草率,我當初頭一次擊退南水的時候就想過了。”
“與其以後日日夜夜擔心他國來襲,不如我先找上門去,成了,我得天下,敗了,我也認栽,反正現在的江山本就是靠我自己打下來的,沒了也不後悔。”
“我會後悔。”
這句話一落,千清明顯一頓。
白澤鹿嗓音有些發緊,“如果敗了,我會認為,這是我造成的。”
“不會,”千清語氣輕松起來,甚至輕松得有些刻意,“再說了,小澤鹿,你就不能想點好的,夫君的軍事才能有多優秀,咱們心裏都清楚,是吧?”
白澤鹿看着他,沒有應下這句話。
“如果亓東要出兵呢?”
她拉住他的衣擺,指節緊了緊,說:“如果亓東選擇幫他們呢?夫君,別去冒險,別去……”
“不是冒險。”
千清伸出手,輕輕拂開她額邊細碎的發絲,“小澤鹿,你就當這不是在打仗,就當是夫君送你的新年禮,等明年開春,就可以回家了。”
案幾上的燭火搖曳了一下,光影交錯間,襯得他越發溫柔起來。
柔軟虛化的光暈裏,他仿佛是夢境裏才會有的存在。
白澤鹿指節不自覺地收緊了一分,觸摸到的衣擺也因此而褶皺起來。
“我不回家了,夫君。”
她望着他的眼睛,從裏面倒映的景象中,找到了自己。
半晌,她忽地埋進他懷裏,聲音很低,“別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有你了。
別去。
求你了。
別抛下我。
千清微微一愣,而後回抱住懷裏的人,很輕地摸着她的頭,帶着些安撫意味。
驀然,像是福至心靈,又或者是出自于某種直覺。
電光火石之間,他理解了她未竟之言。
“我不會死。”
千清頓了頓,道:“也不會抛下你。”
千清沒有食言的毛病,說每一句話,每一句承諾,都做好了用一輩子去履行它的準備。
但即使他做好了承諾,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依然明顯地察覺到了小王後的不安。
她開始頻繁地做噩夢,因為睡眠不足,而臉色蒼白起來。
甚至肉眼可見地變得黏人,從偶爾會來他處理政務的宮殿到時時刻刻陪在他的身邊。
就算是在接待展西使者的宮宴上,她也像是看不見其他人,注意力全然在他的身上。
千清只得縮短了處理政務的時長,他實在沒有辦法在小王後在旁邊的時候,心無旁骛地去處理政務。
橫豎都是煎熬,他也有點猶豫了。
這天他早早把政務弄完,看見沈斐越來,立刻就把他趕了回去。
“別找我,我沒空,”千清忙起身,把他往外推,“今天沒空,明天沒空,後天也沒有。”
“……”
沈斐越被推着走了幾步,倒也不惱,慢悠悠道:“後天過後也沒空?”
千清停下來,想了想,說:“看情況吧。”
“什麽情況?”
“看……”
千清還沒說完,就看見了不遠處正往這邊來的小王後。
他擡了擡下颚,說:“就這種情況。”
沈斐越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了宮牆紅瓦下的一抹亮色。
他沉默下來,唇邊游刃有餘的笑意不知不覺間斂了幾分。
“那微臣先告退。”
沈斐越說。
“去吧。”
千清沒看他,轉而走向白澤鹿。
沈斐越立在原地,無聲地望着相互依偎的兩人。
許久之後,他緩慢地動了動指節,轉過身,往宮外走去。
而千清正攬着白澤鹿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問:“今日怎麽醒這麽早?”
這些天因為白澤鹿睡不實,他晚上也睡得不多,還得早早起來,趁她還沒醒就把政務處理完,否則等她找來,他恐怕又做不成了。
這樣一來,千清反倒臉色比她還差些。
白澤鹿擡起眼,視線從他眼下的青色掃過。
她忽然說:“我是不是……”
“沒有,”千清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不礙事,我也不累,主要是你,小澤鹿,這些天一直在做噩夢,今天還起這麽早……你看看你這個手,又僵冷起來……”
他嘀咕道:“過一陣天就又冷了,到時候你這個體寒的毛病就更麻煩了。”
白澤鹿沉默了一下,抿着唇,“夫君一定要去嗎?”
聞言,千清也沉默了一下。
“我想讓你回去見一見他們。”
“為什麽?”
白澤鹿聲音漸低,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麽?”
這一回,千清沉默了更久。
而後,他低聲說:“你得去見見他們。”
“太後剝奪了你的,我帶你去拿回來。”
千清看着她:“我就想對你好,小澤鹿,我沒想抛下你。”
“那你讓我跟你一起去。”
白澤鹿忽然說。
千清想也沒想:“不行。”
“為什麽不行?”
白澤鹿眸底閃過一瞬平靜之下的裂痕,像是忍耐許久後的爆發,“為什麽要我去承受失去?”
不知是這些天連續的噩夢,抑或是某種不安積攢到了一定程度。
她無暇去顧及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去做反應,才算是得體。
她像是忘記了那些規矩,猛地拉住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說:“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為什麽還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裏等?”
“為什麽?!”
永遠得體,永遠牢記着涵養、禮儀的人,此刻像是脫離了“正常”的範疇。
她眼底泛起洶湧的潮紅,歇斯底裏:“你要抛下我!是不是!”
“你也要抛下我!”
這句話不知觸動到了何處,她忽然地松開了手。
那張國色天香的面容,浮現出一絲病态感。
優雅而又令人驚懼。
“千清。”
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語氣又恢複了正常,柔聲細語道:“你不能,你答應了我,要永遠陪着我。”
有一瞬間,千清心底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揪住了,壓抑得難以喘息。
展西的太後花十年讓她清楚一件事——
她身邊的一切都是會離她而去的。
每一個行文,每一只雪兔。
她喜歡的人,喜歡的物。
還有她的執念,也都會漸漸地,離她越來越遠。
她不肯也不敢讓自己有“欲·望”,出于對自身的保護,她大約是知道自己早已經承受不了失去的代價了。
他只想着要她去親眼見一見她的執念,把太後剝奪她的全都還回去,叫她的陰影重見天日,叫她此後再也不必怕“欲·望”。
卻忘了一件事——她的執念裏已經有了他的身影。
“不會。”
千清啞着嗓子,收緊手臂,将人拉進懷裏。
他說:“我不去了,小澤鹿,我不去了。”
懷裏的人卻像是沒有聽見,軟着聲音,溫柔得讓人招架不住,“夫君,澤鹿會乖的,別去……”
千清忽然感覺到鼻尖澀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後悔。
他第一次明白,原來弄巧成拙的後果,是這樣嚴重。
也第一次明白,原來一個人的陰影是如此地難以驅散。
他好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才意識到自己喜歡小王後或許得花費非常非常多的耐心與毅力,才能被允許,得以窺見一點那個未知的世界。
而現在,似乎也是一樣。
他大約得花上更多的耐心與毅力,才能夠清除小王後的陰影。
大約是一輩子那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