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好像忘了什麽

布條一直沒松開,顧大仙師真就只能這麽過夜了。

這一整夜,顧懷曲沒怎麽睡着。他面對着牆壁,靜默冷然的垂眸側躺着,嘴唇微抿,聽見層層淡白的床帳外,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夜深人靜,屋中只亮着一盞微弱的燭火,透過帷幔,就只剩下暖橙昏暗的虛影。

那男人正坐在木桌旁。

面龐被桌上那盞蠟燭映得輪廓泛亮,眼底投下暗影,微垂的眸子漆黑,不說話的時候頗有幾分沉靜專注,眸底如有微光。

面前的桌上鋪着大大小小的碎片,正研究着如何修複那件法器。

——郁承期說要修,是真的修了,也不管顧懷曲樂不樂意。

修器這種活重點就在于細致手巧,難不倒他。

郁承期不像顧懷曲似的手笨得要死,他年少時也屬于聰敏好學的類型,很多東西看一眼就會,像折紙、編繩、糊燈籠什麽的都是小意思,煉器、修器、器爐方面,也懂得不少,不過大多都是從書中看來的,實踐的少。

所以他不緊不忙。

一邊修着,一邊研究細想,速度有些慢。

不知不覺,天色過了子時,郁承期一犯困,腦子就開始走神。

他想起了當年,他還很黏顧懷曲的時候,好像經常像現在這樣,硬留在屋裏與顧懷曲過夜。

那時顧懷曲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當他是讓清殿的弟子,也很少會拒絕,最多就是別扭一下,最後也都默許了。

後來顧懷曲拒絕并疏遠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是四年前,也就是郁承期知道真相的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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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顧懷曲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卻瞞着誰也不說,只是自顧自的與郁承期疏冷、遠離,并暗自抱有殺意。

郁承期那時還傻兮兮的,絞盡腦汁也想不透自己哪裏惹到師尊不高興了,越是被排斥,就越是往上湊。

就連上課的時候,顧懷曲從身邊路過,他都會偷偷去扯他的衣袖,乞憐似的奢望顧懷曲搭理自己一下,哪怕當衆罵他一句也好。

可顧懷曲冷漠得很,瞥了一眼,根本不理會,抽出衣袖兀自走遠。

到了用飯時間,郁承期也不去玄字號,像往常一樣到讓清殿蹭吃蹭喝。

可顧懷曲呢?

為了與他劃清界限,就在殿外橫了一道結界,誰也不攔,只攔他一個。

有時偶爾走在路上,郁承期遠遠地遇到顧懷曲,便忍不住追過去,想要問清他緣由。

顧懷曲也不答。

冷着臉瞥他一眼,拂袖便走,留都不留一下。

這些事郁承期想起來就想笑,嘲自己愚蠢。

後來唯一的一次,顧懷曲曾主動來找過他。

他心生雀躍,以為顧懷曲終于理他了。

顧懷曲卻将手一伸,冷冷對他道:“玉牌。”

郁承期那時愣住了:“什麽?”

“前往藏書閣的玉牌。”

顧懷曲語氣冷冰冰的,毫不留情。

“這些年,裏面的書你已經看得足夠多了,是時候将玉牌還回來了。拿來。”

“……”

從那之後,顧懷曲收走他的玉牌,就再也沒主動找過他。

昔日得寵的弟子一朝被打入冷宮,不得半點垂憐。可郁承期還沒回過味來,只想着師尊不理他就不理他,他等着師尊消氣就是了。

他日複一日的跟往常一樣上課、修習,他遠遠地看着,不再死黏着顧懷曲,不再死皮賴臉,也不再往上湊了。他每日察言觀色,該說話時說話,該閉嘴時閉嘴。

即便這樣,也始終沒等到顧懷曲回心轉意。

郁承期不傻,時間一久,他也漸漸明白了。

師尊讨厭他。

一年的時間恍惚而過。

——說來也怪,大概是經棠帝尊顯靈了,覺得他拜在顧懷曲座下,太丢帝尊血脈的臉,索性給他托了場夢,把真相一一呈現給了他。

也就是在那場夢裏,郁承期才終于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身份。夢醒之後他還不信,特意去找過,結果找來找去,真的在藏書閣的頂層、獨屬于顧懷曲的那間小書房裏,找到了一本手劄。

上面都是顧懷曲的字跡,一筆一捺,力道遒勁,記載的都是郁承期從來不知道的事。

字字句句就像顧懷曲的筆鋒一樣,堅硬剛直,心狠又決絕,徹底将郁承期那顆心澆透了。

顧懷曲真的對他深惡痛絕。

就因為這一身血脈。

當年郁承期拿着手劄當面去質問,可他得到的卻是什麽?

他得到了顧懷曲愠怒的臉,眉目冷冽,語氣和手劄上一模一樣令人寒心。

怒聲質問着他:“誰準你進去的?!郁承期,你好大的膽子!”

郁承期神色異樣,良久只問:“……師尊難道是真的要殺我?”

顧懷曲眸色很冷,聲音第一次聽來無比冷血又陌生:“是又如何?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什麽。”

郁承期沉默地看着顧懷曲的眼睛,半晌沉聲道:“那師尊……是當真讨厭我了?”

“是。”

“就因為我是帝尊的血脈?”

“是。”

“可我們做了這麽多年師徒,師尊若親手殺了我,也覺得無所謂……是嗎?”

這個問題顧懷曲沉默許久,沒有答話。

可他神色冷冰冰的,鳳眸裏沒有波瀾,也沒有半分動容,好像就是在答:

是,無所謂。

也同樣是在那日。

顧懷曲留下一句無情至極的話,令郁承期這輩子都忘不了。

“反正既然都清楚了,那我就告訴你……”

“郁承期,你不該活着。”

猶如被千鈞重石猛然一捶,郁承期頭腦空白,也清醒了。

他只是覺得不懂。

即使被冷落整整一年,他心中早就有了預料,卻仍是覺得愕然詫異。

為什麽?

直到現在郁承期也常常想問這個問題。

為什麽?

顧懷曲從來不告訴他,顧懷曲座下的那些弟子,韓城、楚也、宋玥兒、小師弟……他們體內都有魔血,為什麽該死的就只有他一個?

就因為他們生來是仙,所以就無辜。

而郁承期天生魔脈,所以該死?

憑什麽……

大道為先,果真可笑。

……

翌日辰時,修複完整、無一處瑕疵的法器被放在了桌上,郁承期一夜未睡,直接走了。

走前沒忘了解開顧懷曲的禁制。

他回了山海極巅,剛走到山門口,就碰見同樣剛回來的韓城一行人,熟悉的隊伍後面,居然還跟着一個魏雪輕魏師姐。

郁承期略微一頓,這才腦子極差的反應過來。

啊……

難怪昨晚他總覺得忘了什麽。

“郁師兄!”

師妹宋玥兒看見他,第一個迎面走上來,高馬尾束得十分潇飒,上來就叉着腰問道:“你昨晚去哪裏了?”

宋玥兒一看就是來替魏師姐興師問罪的。

郁承期覺得與其被責問,不如先下手為強。

他裝得一臉不知情,道:“怎麽了?”随即側過頭來,往她身後看,好像才注意到似的驚詫道:“咦,這不是魏師姐嗎?你昨晚沒回來,在山下過的夜?”

魏雪輕原本臉色并不大好,聞言異樣地看了看他,像是被問得一怔,片刻才答:“是,我……”

不等說完,郁承期笑了笑截過話:“我昨晚有些棘手事,臨走之前,跟師姐打過招呼了。師姐該不是還等我了吧?”

“……”

魏雪輕神情有些尴尬,既然他這麽說了,答“是”就好像在自作多情一樣。

魏雪輕勉強笑了下:“……自然沒有。”

郁承期這人劣質得很,也從不懂得憐香惜玉。

他昨晚只說有事要辦,又沒提會不會回來,忘了便忘了,魏雪輕也不能說什麽,反正她承認不只會更難堪嗎?

一旁的宋玥兒責怪起來:“我們是今早回來的路上碰見魏師姐的,她說昨晚你自己先走了,她一個人在客棧過的夜。郁師兄,你個大男人怎麽能這樣?昨日花朝節,你就留師姐一個人在山下,師姐又不會法術,萬一遇上壞人怎麽辦,多危險啊?!”

“我改日賠罪就是了。”郁承期摸了摸鼻子,仍是笑着。

“……”

魏雪輕眼眸微垂,面色看起來并不大好看,也沒多提什麽,柔和道:“我還有事,就先回了。”

說完就從郁承期旁邊擦身而過,徑直離開。

魏雪輕走後,韓城将視線轉了過來,看向郁承期,眼神有些怪怪的。

他雖說不上那種感覺,卻也察覺到郁承期不同以往,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郁承期坦然地側目直直對上他的視線,沉沉地勾了勾唇,眸色狹亮,意味頗深。

就在這時候,旁邊的兩個小矮子說話了。

左眼有殘疾的哥哥從懷裏拿出一只木刻的小猴子來,上面串了細繩,做成漂亮的挂墜,是從花朝節的攤子上買的。

他伸着小短手,遞給郁承期:“郁師兄。”

右眼有殘疾的弟弟也拿出一只:“節日喜樂。”

郁承期不禁頓了下。

懷疑道:“給我的?”

兩個小師弟點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整齊劃一。

郁承期接過來,目光掃到他們胸口,衣襟裏面鼓鼓囊囊的,估計裝了不少這樣的木雕。人人有份,倒是挺公平公正的。

于是眯眸笑了下:“謝啦。”

兩人一本正經的答:

“師兄客氣。”

“不必謝。”

郁承期将兩只木雕收了起來,難得好心的想道——

這種小事還惦記着他。

這兩只小包子,今日倒是不太讨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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