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仙魔如隔山(二更)

當晚,那人怒火滔天地往桌案拍下一張紙,冷冷留了句“孽障”,拂袖便走了。

郁承期心想簡直晦氣。

他憋着一肚子火,拿起那張紙看了看,結果眼前渾渾沉沉,愣是半晌沒認清半個字,更氣了。

索性丢到一邊等明日再算賬,回去繼續睡覺。

翌日天剛亮,楚也過來了。

“砰砰”将門敲得巨響,嗓門嘹亮的喊郁承期起床。

楚也今日穿了一襲勁裝,襯得他英姿飒爽意氣風發,門一開,滿臉幸災樂禍地看着屋裏的人。

“怎麽樣,昨晚被師尊罵了吧?我在屋裏都聽到動靜了,風水輪流轉啊……活該!”

“……”

郁承期才剛被吵醒,意識尚未回籠。

他兀自沉浸在昨晚的回憶裏,沒理楚也,轉過身仔細打量了一下屋裏。

楚也倚門瞧着他:“不記得啦?昨晚還是師兄我帶你回來的呢,你又嫖.妓,又喝酒,最後還想違背門規在勾欄院裏過夜,一回來就被師尊好一頓教訓!”

“诶,說到這,你還得好好謝謝我呢,要不是碰見我,你今日可就被宗主記大過了!”

郁承期轉過頭看他:“宗主?為何?”

楚也道:“你說呢?今日大戰遺跡的禁地要開啓了,宗主都強調了那麽多遍,你怎麽還不記得?”

“對了,還有你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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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也說着,視線恰好一轉,一眼看見被丢棄在桌底下的紙,瞬間一噎!

他睜大眼,見鬼似的驚道:“你的任務承接書?怎麽在這?!”

“你怎麽還沒交給宗主啊,真等着被記過??!”

郁承期:“……”

事情至此,他終于完全想起來了。

昨日他因為中毒,一整晚都以為自己還在鴛鴦樓裏,神智完全被困住了,出不來,連眼睛都瞎了,看誰都是妓子。

聽楚也的意思,昨晚三更半夜來敲門的人……似乎是顧懷曲。

郁承期心情複雜,看了眼那張承接書。

顧懷曲應該就是來送這個的,想讓他趕緊将承接書簽上字,然後替他送到宗主那去……結果反倒被自己當成妓子,辱罵了一頓。

就顧懷曲那個臭脾氣,最終當然是氣得摔門而去,不管他了。

但是想來,這也不能全怪他。

不知者不罪,他也不知道那是顧懷曲嘛。

任務規定的是今日就得出發,沒辦法,郁承期只好先叫楚也跑個腿,将承接書交給宗主,自己抓緊時間洗漱,整理衣冠和所需的法器。

沒過一刻,小師弟就來叫他們了。

郁承期留意看了一眼,兩個小師弟氣色紅潤,看起來是病已經好了。

果不其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身體健壯,生着病颠簸一路也不會有事,短短幾日就恢複如初了,難怪顧懷曲當時那麽頑固,說走就走呢。

郁承期帶了幾分諷刺,不禁同情他們兩個。

所謂最疼愛的弟子,在顧仙師眼裏還是不過如此。

……

宗門口,顧懷曲早已經在等候。

今日顧懷曲依舊身穿着一襲白衣,長身玉立,衣襟與衣擺處的銀紋有如流光溢色,銀冠高束,更襯得眉宇清冷脫塵,面色與往常無異,看起來還是那個清貴溫和的讓清仙尊。

見他們來了也不多廢話,帶頭走在前面,直接下山出發。

這次任務艱巨,韓城和宋玥兒卻沒來。

讓清殿的弟子本就不多,偏偏還少了兩個,郁承期發現他們不在,便問向一旁的楚也:“他們兩個人呢?”

楚也答道:“大師兄回家整修祠堂,小師妹也跟過去了。”

郁承期眉尾一挑。

這時候修整祠堂?

他們韓家怎麽這麽多事,上次剛祭了祖,這次又要修整祠堂,何況什麽時候修不行,比不過宗門任務重要?

還有這個宋玥兒。

韓家修整祠堂,關她何事?她眼巴巴的跟去幹什麽?

郁承期疑心很重,總覺得韓城不是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

他目光悠悠懶懶地落到顧懷曲身上,湊上前去,挨着人家的肩膀道:“師尊,為什麽準許大師兄下山啊?”

顧懷曲仿佛沒聽見,面露不耐地躲開了些,目視着前方,冷漠極了。

“師尊?”郁承期在旁人難以注意的地方,手欠的偷偷拽他衣袖,“說話呀。”

顧懷曲看也不看他,眉間微皺,将袖子抽出來。

郁承期知道他定是又在因為昨晚的事耍脾氣了,于是用身後三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聲戲谑道:“還在生氣呀?我知道錯啦。”

“徒兒昨晚喝得太多,實屬不小心,把師尊認成了窯子裏的妓子。所以那些話也不是有意罵你的,別再生徒兒的氣了,好不好?”

郁承期慣會激怒別人,笑眯眯地彎着眸,讓人幾乎要拿他的陰陽怪氣當真:“何況說到底,這都怪師尊自己呀,誰叫你那麽晚還來敲徒兒的門,徒兒把認成別人,也是理所……”

“滾!!!”

無異于是火上澆油。

顧懷曲登時更怒,胸口火冒三丈,怒而朝他甩了一記眼刀,加快步伐甩開他。

這世上敢辱罵顧仙師的沒幾個,光是昨晚就足夠令人漲火了,今日又得來一句“被認成妓子”,簡直混賬!!

這個不知羞恥的登徒子,從前至少還裝得正人君子,如今卻是連人也不做了,欺師滅祖酗酒嫖.妓,樣樣不差,還有什麽是他不敢的?!

顧仙師騰燒的火氣中隐隐摻了絲酸味。

他嘴唇緊抿成一道直線,竭力不讓自己去想“被錯認成別人”這件事,手指在袖中攥得青白,将身後幾個人越甩越遠。

背後傳來一聲發笑地輕嗤。

郁承期滿意了,眉眼懶散的說了句“臭脾氣”。

把顧懷曲氣着了,他也就滿意了。

随便顧懷曲愛走多遠走多遠。

綴在隊伍最後的楚也和小師弟不明所以,只當是師尊因為昨晚的事還沒原諒他。

這次他們前往的遺跡與上次一樣,還是帝尊與仙主大戰時的那片山脈。

但不同的是,他們這次所前往的區域,在過去的三十年中屬于禁地。

因為受戰亂影響,當時這附近的靈氣波動嚴重,不得不封鎖起來,直到如今才堪堪解除了禁制,也就是說,這次的任務未必比上次困難,但不穩定性卻比上次還大,有可能一無所獲,也有可能遇到比上次還兇的妖物。

因此,他們在這裏小心地探尋了六七日。

期間有顧懷曲在,幾人絲毫不必擔心所過之處有遺漏,任何靈氣異樣的地方都會被法陣捕捉到,郁承期等人只消聽着指揮,跑跑腿就夠了。

這片山脈本就遼闊,加上碎石雜亂,遍地廢墟,偶爾會碰上變異的怪物,路也不怎麽好走,想要徹底探尋完畢,怎麽也要數百人花上三五年的時間,需要各宗不斷的派遣隊伍,前來這裏以身試險。

顧懷曲的速度很快,雷厲風行,短短幾日就掃蕩了周圍的大片區域,但可惜運氣不好,始終沒挖到什麽不錯的戰後遺物。

期間某日,郁承期忽然記起來,趁着楚也和小師弟不在附近,問顧懷曲道:

“師尊,上次那枚銅鏡碎片,你可查清楚了?”

彼時顧懷曲正忙着布陣。

他手中執一萬法羅盤,乾坤針在羅盤中央轉得眼花缭亂,身姿凜然,腳下陣光繁複瑩亮,陣風掀起衣袍,雲紋在風中獵獵飄蕩,根本沒空理他。

冷冷回了兩字:“沒有。”

郁承期對那枚碎片感興趣,不肯放過,追問道:“是沒查,還是根本沒查到?”

顧懷曲注意力全在羅盤上,神色不耐道:“沒查!”

郁承期信他個鬼,唇形朝他背影低罵出兩個字:放屁。

他暗自決定哪日再去藏書閣頂層,翻翻顧懷曲的手劄好了。

顧懷曲有記錄的習慣,這也是郁承期三年前才知道的。

就像尋常人會記錄支出收入一樣,顧懷曲也會偶爾記錄一下所閱所覽,将收集到的信息寫在手劄上,就鎖在頂樓的那間小書房裏。

當年也是多虧了那本手劄,郁承期才得以确信,自己就是傳聞中的魔族血脈,而且正被自己的師尊密謀欲殺。

相比起來,那手劄簡直比那個空留其名、不留一物的帝尊經棠有用多了。

上面關于他的某句話,郁承期至今都記得很清楚——

【前魔族帝尊經棠,彌留之際遺真核于世,為絕後患,當誅之。】

其中“當誅之”三個字,甚至被朱筆重重圈了起來。

筆力遒勁沉穩,可見決心,單憑想象也該猜到,顧懷曲應是怎樣的固執決絕。

當時在此之前,賀輕侯已經冒着危險,私下找過郁承期,告知了他身世種種,好言相勸要将他帶回魔族。

但郁承期信不過,偏執地認為都是假的。

直到看見這句話,他才恍然确信了這一切。

也就是那時,他才意識到一件荒謬可笑的事——

他原來真的沒爹沒娘。

從來都沒有。

顧懷曲所記錄的那句話中,“真核”二字,其實可以理解為一種承載生靈的容器。無需男子播種,也無需女子孕育,只要有足夠強大的神識與神魂,便可凝造出真核,最後等到死的時候,再将骨血與全部修為澆灌進去,三五年之後,自然就是一副嶄新的帝尊血脈。

這些對于經棠那樣的人物來說,自然并無不可。

因而,郁承期并非是經棠生下的。

而是造就的。

圖個什麽呢?

無非就是經棠期望他的“帝尊”之位,能得以流傳千世,乃至萬世而不滅罷了。

當年的帝尊經棠野心勃勃,收服魔界萬衆,令世人颔首伏低,甚至給手下的世族種下不得解控的咒法,生生世世為他所用,還将控制魔獸的咒印刻進骨血裏,不得解脫。

如此費勁心血,沒了多可惜。

因此他需要有個人來代他承擔這一切,統治這一切。

不過,這世上生而不同的不止是郁承期一個,還有身為仙主血脈的顧懷曲。

他和他一樣,也是仙主造就而成的。

從來無父無母,不知親緣幾何。

但即便如此,顧懷曲仍是與他天差地別。

顧懷曲在山海極巅長大,自幼知曉自己的身世,知曉自己與人不同,更知曉自己背負為何、生而為何。

而身邊的人無不關心他,敬重他,将他這個仙主血脈奉若珍寶。

他從來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不像郁承期。

說是與生俱來的重任,卻像天上砸下來的一樣,驟然降臨的身世奪走了原本應該屬于他的一切,血淋淋的告訴他,他不配。

仙魔兩道如隔山。

他和顧懷曲之間亦是。

顧懷曲要除魔衛道,而他是魔,顧懷曲要胸懷天下,而他只為利己。

溝壑如天塹……豈能平呢?

……

山林荒野中,郁承期正倚着樹偷懶,思緒飄忽得很遠,不遠處,顧懷曲忽然将掌心的羅盤一收,四周陣光漸漸暗下去,如霧逸散。

他鳳眸沉冷,謹慎盯着遠方某一處,冷聲道:“去将他們三個叫回來。”

“前方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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