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本尊…不明白(一更)

郁承期因此忽然又記起了一筆賬。

那時他才剛拜入師門不久,不像其他弟子一樣自幼随師悟道,他初入宗門,雖也想過混吃等死,但又過怕了從前的日子,攀比心和繁重的學業同時作祟,令他想得顧懷曲高看一眼。

因此沒日沒夜的修煉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

但即便如此,為了更得顧懷曲的歡心,他還是抽空将許多精力放在那人身上,探聽顧懷曲最愛做什麽、吃什麽、喜歡什麽。

為此,他也曾精心刻意的去接近魏雪輕。

當年他是毛頭小子一個,而魏雪輕已是無澤殿頗有威望的大師姐,他費盡心機,才在順其自然與落人話柄之間,權衡出一個巧妙的相遇,費了不少心思,得以讓魏雪輕教給他烹饪之道。

而他學的那些廚藝,也多是在迎合顧懷曲的口味。

譬如雕琢漂亮的蓮花糕啦,烹制精巧的佛跳牆啦,制作巧奪天工的銀絲雪橋啦……怎麽精致好看怎麽來,仿佛就是打心底裏覺得只有這樣的食物才配得上顧仙師。

他喜歡看顧懷曲面露笑意,喜歡聽顧懷曲的誇贊,甚至願意為了這些,整日整日的不眠,一邊徹夜修煉,一邊擠出時間向人讨教并不精通的廚藝。

也正因如此,時間一久,他才開始漸漸地與魏雪輕熟絡起來。

魏雪輕看看他,轉變了話題:“我還聽說,你身上的劍傷,乃是顧仙師有意捅傷的……當真嗎?”

郁承期略微出神,頓了一頓,鬼使神差道:“不是。”

“……不是?”

“他是為了救我。”

魏雪輕面色有異,沉默地看着他。

這話一出口,郁承期也覺得不對勁了,顧懷曲怎麽就是救他了?他明明巴不得自己死,自己何必幫顧懷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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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承期倏忽意識到自己變蠢了,竟然對顧懷曲心軟了許多,默然了一瞬,心底譏諷,還是偏過頭來笑吟吟地補充:“不然哪有師尊刻意傷害弟子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也罷,為了裝個師慈徒孝,他就勉強替顧懷曲辯解一句。

“嗯……倒也是。”魏雪輕笑得有些勉強。

她微動了動唇,又問:“承期,既然你傷好的差不多了,打算何時搬回寝房?”

搬回寝房?

郁承期略微挑眉:“我還有內傷沒有痊愈,要靠師尊替我治療,急不得。”

開什麽玩笑,他費了那麽大力氣,好不容易才堂而皇之的住進讓清殿,怎麽可能說搬走就搬走?

魏雪輕一瞬不瞬地看他:“內傷?”

可她方才替他把了脈,并未覺出有什麽內傷……

見郁承期不答,她似乎理解了什麽,微垂的眸中色澤難明,抿唇又道:“那好罷。”

“其實……我本是想約你同往飛花城的,若你傷還未好,就算了。”

“飛花城?”郁承期微微思忖。

“嗯。中秋将至,飛花城的景致最好,佳節歡慶,在此地最适合不過。只是飛花城離宗門有些遠,若是去了……”

她撩起眸輕輕看他,又低垂下去。

柔聲道:“我們那晚,就只能宿在那裏……”

郁承期眸中倏忽掠過一抹詫異,挑眉看她。

孤男寡女共處一起。

郁承期深知這句話意味着什麽。

他只是沒想到魏雪輕竟會這麽直白。

沒有沉默太久,他看着魏雪輕那張矜持微紅的臉。

略一垂眸。

片刻,偏頭嗤笑了聲。

原來……世上還是蠢人最多。

大抵于俗,不過如此。

他唇邊笑吟吟的,眸中又有淺薄的諷意,懶洋洋道:“師姐太擡舉我啦……中秋那麽好的日子,何必跟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在一起?若真有這麽急躁,你還當真是非我不可嗎?”

他無禮又直白,擡起眼,狹促微彎的眼眸沉沉地朝她諷笑。

沉聲道:“況且,我也不喜歡師姐啊。”

他對魏雪輕的好感,當真也就僅僅止步于好感而已,脆弱得像片冰魄,一觸即碎,稍一越界,便就此崩塌了。

郁承期語出驚人的話猶如一把毫無避諱直戳心窩的刀,又像條輕易捂不熱的蛇,狼心狗肺,薄情極了。

接着薄唇一哂,挑起眸道:“師姐也許不知道罷,我早就有喜歡的人啦……”

“很早就有。”

“……”

魏雪輕半晌沒說話,只是驚詫怪異地看着他,怔了良久。

……

回去的時候,顧懷曲還在殿裏。

郁承期是從窗縫擠進來的。

顧懷曲大約知道自己躲不掉,索性沒走,正伏在案前,頭也不擡,冷然地垂眸寫着什麽。

郁承期黑黢黢的貓身皮毛蓬松,略微直豎尾巴,輕晃了晃,見顧懷曲視若無睹,索性躍上桌案,蹲在一旁,找存在感一般用綠幽幽的眼眸瞧他。

顧懷曲依舊不理,郁承期也難得沒搗亂。

窗外陽光灑照,從微敞的窗縫斜映下一縷刺眼的光亮,微塵浮動,一人一貓就這麽彼此靜默,寧靜中略顯一絲和諧,自從他們反目成仇後,倒是格外的少見。

就在養傷的這幾日,郁承期始終沒見到顧懷曲。

但他不僅沒氣恨,反而冷靜下來許多。

僅僅因為是顧懷曲只傷而沒殺他,他便倏忽有些松動了。哪怕知道顧懷曲本質仍然對他抱有殺意,他還是犯賤一樣,忍不住地去想。

就在方才,他突然明白過來一件事——

自己根本不可能不喜歡顧懷曲。

他覺得自己這想法簡直蠢透了,但又不得不承認。

他曾以為只要自己恨得夠久,對顧懷曲的那點情意早晚會消磨殆盡,直到今日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不過是他在自欺欺人。

即便顧懷曲總是又兇又冷,對他不好,拿他當宿敵,想要置他于死地……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世上沒有比顧懷曲更好的人。

他想。

一定是因為他本性太惡了,才會使得纖塵不染的顧仙師,對他有着與生俱來的吸引力。

他喜歡高高在上的,喜歡目下無塵的,喜歡清風朗月、不融俗世的,喜歡那個和他置身極端、截然相反的顧仙師。

像魏雪輕那樣的人,也許不可謂不善良,可到底也只是庸人一個,自貶自折,會為情思而困囿。

……世上像顧懷曲一樣的人終究太少了。

他的師尊铮铮傲骨,凜斷果決,舍得下私情,割得了私欲,以天下為先,當得大道。

即便郁承期自己什麽也不是,可他敢認,他就是喜歡。

特別的喜歡。

甚至郁承期恬不知恥,不僅承認喜歡顧懷曲這個人,更承認喜歡他的身子。自從那一次過後,他連夜裏夢的都是被春潮浸潤、溫軟滾燙的顧懷曲,有時滿腹邪火的醒過來,不知要緩和多久才能從那股騰燒高漲的惡欲裏抽離。

這樣的顧懷曲,尤其是在旁人的襯托之下,就更顯得清逸出塵,光芒無限。

有那麽一瞬之間。

郁承期一點也不想讓顧懷曲死了。

——但也僅僅是那麽一瞬而已。

在某一方面,他們兩個都出奇的倔強。

顧懷曲不會背信棄義,不會背叛仙道,從來如此,堅定不渝。

而郁承期再怎麽動心,也絕不會對背棄自己的人手軟,容不得一把刀子在心裏攪和。

他寧可和顧懷曲師徒相殘,也不願做一條任人宰割的喪家之犬。

除非……

郁承期眯起眸,不知想起了什麽。

尾尖微晃,忽然心念一動——

除非,他們之間的恨念徹頭徹尾的消失幹淨。

顧懷曲能以仙主的身份……答應與魔界和解。

他仔細想了想,這大概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出路。

他也無所謂這麽幹。

但若是顧懷曲不識好歹,就怪不得他了,他會在靈力徹底恢複以後,把顧懷曲給綁回魔界!

到時管顧懷曲樂不樂意?總之人是歸他了!

這樣問題不就徹底解決了嗎?

郁承期連耳朵尖都動起來了,滿臉寫着狼心狗肺,蹲在顧仙師面前,又動了欺師滅祖的念頭。

顧懷曲從頭至尾都沒看他,面容冷淡,兀自将最後一筆收尾,正要将紙疊起來——

郁承期思緒沉浸,還沒回過神,只看見顧懷曲收筆的動作在眼前晃了一下,他不經大腦,“啪”地一爪落下來,将紙給按回去。

顧懷曲一擡眼,冷厲微愠地盯着他。

郁承期:“……”

習慣了。

他如今看見顧懷曲做點什麽,就控制欲極強地想要一探究竟,臭毛病改不掉。

郁承期狀似乖巧,神經質一般,按完了又緩緩把爪子縮回去,縮之前還不忘偷瞥一眼紙上到底寫了什麽。

——顧懷曲寫的是一封信,給韓城的。

郁承期只看見了一部分,大概是想讓韓城盡早回來,中秋時回宗中團圓。

他并不關心什麽韓城,就連韓城回家重修祠堂,至今未歸這件事都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他腦子裏還在琢磨着顧懷曲,想來想去,依舊有些想不明白。

有一件事,他始終覺得疑惑。

顧懷曲當初為什麽一味的想要殺他?

為什麽不試着讓仙界與魔界和解?

顧懷曲難道就一心只想壯大仙界,壓制魔界,好讓魔界失去魔主血脈,再也擡不起頭來嗎?

顧懷曲……當真有那般好勝?

郁承期倏忽變回了人形。

他轉眼從矮小一團變得高大颀長,沒規沒矩地坐在桌案上,月白色弟子袍服将他身形襯得挺拔而堅韌,棱厲柔和地輪廓被光線映照,從鼻梁到下颚,透着薄亮的光,極是認真地偏頭瞧着顧懷曲。

他想到什麽就問什麽,忽然開了口:“師尊,你好像從沒考慮過與魔界和解,徒兒很好奇,這到底是為什麽?”

驟然聽到這個問題,顧懷曲收着信封的手一頓,不知想到什麽,突然沉默了。

他臉色有幾分異樣,片刻才看向郁承期:“為何和解?”

“一旦和解,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顧懷曲直直看着他,眼眸微垂了一瞬。

嗓音清冷平淡:“你希望天下太平?”

“師尊難道不希望嗎?”

郁承期手臂撐着桌案,神色懶懶地,漫不經心道:“師尊,你可知道,比起仙魔兩界,本尊更在意的是你。”

“你憑什麽拿本尊的真心喂狗?本尊不甘心。血脈不是我選的,帝尊之位更不是我想要的,都是天意強加罷了,魔界是生是死,跟我有什麽關系?”

他好心好意,餘光觀察着顧懷曲的表情,纡尊降貴道:“除非,師尊想的話,本尊可以為了你……”

“——什麽叫與你無關?”

未等說完,顧懷曲竟倏忽擡起頭,驀地冷聲質問他。

他無端提高嗓音,周身一瞬間寒意凜然,眉目厲擰,将郁承期硬生生噎回去。

郁承期被吼得一愣,險些噎死。

不由得懵了懵,極是不懂地看他。

顧懷曲不知因何勃然惱怒,盯着他,額角似是被氣出了青筋,忍聲道:“郁承期,你說的可是人話?你身為一界之主,一個念頭便能讓整個魔界受你牽連,你是不曾做過選擇,可旁人就做過選擇嗎?”

“若非天意弄人,誰又願意讓你這中混賬承襲帝尊?你可曾想過!”

“……”

郁承期愣住了,頓覺委屈又窩火。

他心頭百種滋味糾纏,難以言喻的複雜。

他難得放低了姿态……得到的卻是這中答案?!

他覺得顧懷曲簡直不可理喻,心裏若說沒有委屈氣恨簡直是假的,火氣驀地上漲,面色一沉,咬牙切齒地眯眸道:“顧懷曲,你有病?”

“既然你那麽厭惡魔界,我不管你不該高興得很?你清高大義的毛病又犯了?沖本尊發什麽脾氣?!”

顧懷曲面上氣怒交加,深吸了口氣,卻未辯什麽。

不知為何,他只盯着郁承期沒再說話,半晌,閉上眼睛別過頭去,攥緊指尖,仿佛極力按捺,忍了又忍。

郁承期不明白他到底在忍個什麽。

他面露鄙薄,正想開口再罵,卻看見顧懷曲那張清俊的臉上怒意深濃。眼眸睜開時,那雙平日裏清清冷冷的鳳眸竟湧現了出人意料的失望,萬般複雜,如翻湧沉寒的一池幽潭,令郁承期本想繼續質問的話梗在了喉嚨裏,為之一怔,驀地頓住了。

……他不明白。

可顧懷曲也沒再說。

仿佛已經疲倦至極了。

顧懷曲未置一詞,漠然疏冷地別開了臉,斂盡情緒。

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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