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驚變(一)

屋內的氣氛壓抑至極。

未至凜冬,卻有寒意在砭人肌骨。

顧懷曲面色很平靜,背對着他,微皺的眉心毫不起眼,看不出任何情緒,沉默着未置一詞。

靜了良久,竟沒有拒絕。

郁承期本該是高興的。

可真當顧懷曲答應的那一刻……他忽然又覺得一陣乏味。

顧懷曲本就是他的人,本就受他所控,只要他想,顧懷曲敢拒絕他什麽?

……自己是在圖什麽呢?

……

最終,韓城還是被救了回來,暫時昏迷不醒。

郁承期這一整日心思沉郁,陷入一種暴躁又無從下手的情緒,甚至倏忽覺得茫然,連自己的心思也摸不透了。

在前半輩子,郁承期苦修了十年,走的是與血脈截然相反的仙道。那些年他晝夜颠倒,尚不知命運弄人,只為了練就一顆強盛蠻橫的仙核,從而練成蓋世修為。那時的他還怎麽也料不到,十年之後,他會将這枚所謂的仙核當做恥辱和笑話,血淋淋的用刀子剜出來,生生踏碎自己編織數年的好夢。

那顆仙核于他而言不僅是恥辱,也是三年前,他給自己留的唯一一條退路。

郁承期曾經想過——

假如他魔核不成,不想被靈流撐破,爆體而亡……那麽這顆仙核,還有最後一個用武之地。可以救他一命。

就算他不能徹底回歸魔道,可也不至于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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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他為了救韓城,已然讓對方将這顆仙核吞了下去。只有壓住魔氣,韓城才能活。

所以郁承期的退路已經斷了。

擺在他面前的,只剩下兩條路:要麽登入魔道極頂,要麽死。

郁承期一時心緒複雜萬千,又忽然覺得自己真是悲憫可憐。他為了顧懷曲,為了顧懷曲執着的仁慈大義,把自己的退路都活生生斬斷了。

可他當初不是那麽恨顧懷曲的頑固冷血嗎?

他當初不正是因為自己的自私自利,所以才發瘋似的想要報複顧懷曲?不正是因為,他眼裏容不得沙子,受不得背叛,見不得他一腔掏心掏肺的好意換來冷冰冰的殺念,所以才想置顧懷曲于死地??

如今自己是在幹什麽?

郁承期想不明白,面色陰沉不定。

最終,他還是決定先顧好眼前,暗暗下了一個決心——等他魔核一成、重登魔宮的那一日,他絕不放過顧懷曲。

他要将顧懷曲擄回去。

顧懷曲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反正事已至此,這是顧懷曲親口答應的。

誰叫顧懷曲白白浪費了自己的仙核,他得償。

……

這日的夜晚格外寧靜,仿佛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讓清殿內的燭火熄去了大半,只留下兩盞,暖橙的光色昏昏暗暗,燈燭輕爆,在燭臺裏暈出一圈蠟淚。

這一整日,顧懷曲都很平靜,平靜到讓郁承期感到莫名的不安。

他什麽也不做,只是靜坐在床上養病。

郁承期不知他是在想韓城的事,還是別的什麽,總之大約就是從自己提出那個條件開始,顧懷曲就變得毫無反應了。若是換做以往,顧懷曲一定會羞惱氣怒,對自己拔劍相向,亦或者被韓城的意外分散了注意力,深深的皺着眉頭想事情,被打擾時,再大怒地朝自己呵斥。

但今日沒有。

什麽也沒有發生。

顧懷曲連眉也未曾皺一下,安然接受了似的。

郁承期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又說不上是什麽。

光影朦胧,床榻上金幔低垂,他手臂從背後緊抱着顧懷曲,蹭了蹭那極燙的後頸,想圖幾分安穩一般,摟着人蜷躺在一起,閉了閉眸。

顧懷曲還在發熱,體溫滾燙,手腳卻冰涼。

郁承期今日是以“照顧”為由,才擠上了顧懷曲的床榻,顧懷曲沒有拒絕,只是冰冷而沉默,帶着虛弱發燙的病氣,極是疲憊一般,很早便躺下歇息了。哪怕郁承期從身後這樣緊緊擁着,他竟也無動于衷。

郁承期心緒亂沉沉的,難得什麽也沒做。

半夜的時候。

顧懷曲睡得極不安穩,嘴唇緊抿,額上直冒冷汗。

郁承期被吵醒了,睡意惺忪中,以為顧懷曲大約是做了噩夢,輕攬過他的額頭貼了貼,才發現對方竟燒得越發厲害,滾燙的觸感令他驟然清醒,索性輕手輕腳的起了身,浸濕帕子,幫顧懷曲細細擦拭。

帕子剛碰到額頭時,顧懷曲醒了。

那張臉上燒得潮紅,眉頭緊皺,帶着絲絲縷縷難忍的病色,下意識警覺地睜了睜眸,透過潮濕的水霧一般,看了過來。

郁承期頓了頓,想張口說什麽。

顧懷曲卻沒給他這個機會,只朦胧看了一眼,又緩緩阖上眸,繼續睡了。

那順其自然的模樣,就好像是确認了是他以後,便心安了下來。

微不足道的細節令郁承期心髒一跳。

随即又自嘲地想……

顧懷曲大概是在夢裏……将他當成了從前那個不屬于魔族的郁承期吧。

***

翌日,天還沒亮,該來的果然來了。

讓清殿的大門“叩叩叩”敲響,門口傳來韓城沙啞急促地聲音,聽着腳步,應該還有幾人随行而來。

“師尊!!師尊,請您開門!弟子有話要問——”

叩叩叩——

“師尊!!”

“韓城師兄!顧仙師還未起,不可随意亂闖!”

“我有話要說!師尊,弟子韓城求您開門,師尊!!”

“師兄,你到底怎麽了??這個時辰師尊還沒起,你別……”還有小師妹宋玥兒的聲音。

郁承期睜開眼,不想理會外面的吵嚷,第一時間先去看了看顧懷曲。

顧懷曲也被吵醒了,氣色看起來好了些許,也不像昨晚燒得那般厲害。他眼睫微動,眸中清冷微沉,起了身,正要披衣前去開門,卻忽地被一只手拽住了。

“顧懷曲。”

四目相對,兩人都從彼此的眼眸裏看到了沉靜。

郁承期的沉靜,或許是因為事不關己,也或許只是固執地想讓顧懷曲留下來。他不想看顧懷曲想個傻子一樣,被門外的蠢貨拉進泥潭裏攪和。

但顧懷曲将衣袖抽走了,只淡漠低聲道:“變回去。”

轉身走向殿門。

門開了,韓城倉倉惶惶走進來,身後還跟着焦急地宋玥兒和楚也。

“師尊!!”

下山許久,韓城果真消瘦了許多,不知是受了什麽折磨,雙頰微凹,精神氣也不大好。今早剛從昏迷中醒過來,小師妹沒攔住他,竟讓韓城朝着讓清殿跌跌撞撞沖了過來。

韓城甚至顧不上什麽規矩,驀地撲通一聲,跪在顧懷曲面前!

他渾身衣不得體,淩亂松散,難得一見的狼狽與瘦削,如遭大恸,嘴唇微顫地閉了閉眼,尾音還是抑制不住的發抖:

“師尊,弟子、弟子昨日……”

他本有滿腹的揣測與茫然,如今真見了師尊的面,卻不知從何開口。

顧懷曲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眸光微垂,無意般掃過他垂在身側顫抖的手,安慰一般:“不必多言。你一時修煉出差,險些走火入魔,如今已經無礙了。”

“師尊……”

“你道心不穩,日後當多加注意。”

“若是無事,便回吧。”

“不是的,師尊!!”

“弟子……弟子有話想問。”

韓城驀地擡頭打斷他,眸中情緒洶湧翻滾,灼紅了他的眼眶,似是強忍錐心之痛,狠下心,咬牙顫聲問他:“師尊,我……是魔嗎?”

仿佛一道驚雷。

在場的楚也與宋玥兒心頭皆是臉色驟變。

楚也駭然又不可置信:“大、大師兄,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你怎麽可能……”

“不止是我!!”韓城緊緊閉着眸,不理會旁人,雙手在身側緊攥成拳,滿面蒼白無色,聲聲追問猶如厲刺,“還有師尊座下的所有弟子,我們五人體內皆被種過魔核,我們,都是魔……對嗎?”

身旁兩人相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駭然震顫!

顧懷曲垂目看着韓城,眸中清清冷冷,無悲無喜。

“師尊當年并非看中了弟子的資質,只是因為弟子受魔氣所侵,因為師尊……是上任仙主所留的血脈……”他仿佛賭上一切,徹底孤注一擲,嗓音悲腔分明地睜開眼,咬牙才忍住了顫抖,“您其實是仙主,對不對?”

猶如重重一錘砸落!

韓城的話徹底震撼了周圍幾人,楚也與宋玥兒心神俱震,說不出話,門外還有三三兩兩的随侍弟子,如被噎住了喉嚨,駭愕瞪大眼睛聽着。

無人敢言,殿內霎時靜得落針可聞。

屋內一只幼小的黑貓走出來,豎瞳陰厲地盯着他,站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不動了。

“師尊。”韓城仍在繼續,喉中顫抖哽住,沉重巨大的壓抑感令他直不起身,滿目困頓悲怆之中,好似留存着最後一絲岌岌可危的希冀,緩緩擡頭,看着顧懷曲,看着他曾經最信最重的師尊,祈求他開口,“我說的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否請您……回答弟子。”

一時間所有目光都聚在了顧懷曲臉上。

或是不可置信,或是陰郁寡淡,一道一道如同銀針,逼迫着他回答。

殿內的氣氛沉得像浸了水,令人幾欲窒息,顧懷曲不為所動,立着一身清貴淡漠的傲骨,鳳眸淡淡低垂,看着跪在面前的韓城,骨瓷玉白的面容猶如冰魄。

淡漠開了口:“你從何而知?”

“!!!”

“……師尊?!”

如同晴天霹靂。

顧懷曲沒有否認,便是變相的承認了,周圍的弟子身形搖晃,面色倏地蒼白。

郁承期豎瞳微眯起來,只覺得牙根泛癢,暗恨這塊冥頑不靈的木頭!

楚也不相信,還欲掙紮:“師尊,您什麽意思?大師兄說得都是真的?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

宋玥兒也唇色慘白道:“是啊,師尊,我們跟随您修行多年,一直修的是仙道,假若真有什麽魔核,我們豈不是兩氣相沖,早該爆體而死了!怎麽可能會是魔呢??!”

顧懷曲眸中低沉微動,對他們置若罔聞。

“韓城,回答為師,你究竟從何而知?”

韓城已是徹底洩了氣,面色死寂般灰敗,閉目喃喃。

只答了兩個字:“……夢中。”

夢中。

一夢,得以窺見所有,使他與走火入魔只差了一線之隔。

周圍人仍沉浸在這場巨變駭聞中,皆是覺得荒謬,唯有郁承期聞言豎瞳微顫,驀地色變。

“什麽?”顧懷曲低蹙了蹙眉,不得其解。

他本想再問,剛張了張口,卻見韓城睜開了眼,眸中渾光黯淡,仿佛心死,擡起頭來看他,質問道:“師尊,為什麽?您明知弟子這些年是如何度過……”

“當年我舅舅叛道離經,背棄仙道,做了魔族的叛徒,人人得而誅之,我北城韓家自此成為恥辱,家中弟子三代不配再入仙宗……您既是仙主,為何還要收下我?”

顧懷曲微微皺眉,似是沉思,喃喃道:“北城韓家?”

“當年舅舅暗中與魔族勾連,連奪三座仙門,殺人如麻,就連我韓家也不曾放過……我家門上下三百餘人,悉數被他暗通的魔族絞死,個個死無全屍。如今他雖然已死,可背後的主謀仍在!”

“師尊……您明知我這些年來,一直痛恨魔界,怨恨魔族,無時無刻不想報仇雪恨,生啖仇人的血肉!可您,為什麽……”他說到此處,忽而哽咽了,雙眼赤紅發顫,“為什麽……還要隐瞞于我?我恨了這麽多年,如今你卻告訴我,我便是魔……”

“師尊,您可是我的師尊啊……你可曾考慮過弟子的感受嗎?”

顧懷曲眸中驀地輕顫。

他看着那張悲痛欲絕的臉,嘴唇微動了動,眸底隐隐有所觸動。同樣的責怪,同樣的怨恨,仿佛又一輪重蹈覆轍,出現在他的弟子身上,可這次卻遠遠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抑制住微顫的指尖,緩緩擡起手,想要去摸他的發頂。

“韓城……”

顧懷曲本想說話,韓城卻已心如死灰,猶如被血淋淋的生挖了心髒,連同這數年的師徒情誼付之一炬,閉上了眼:“不怨師尊。”

他灰敗沉冷,言語像劃下一道徹底的界限:“都是弟子……無能。”

指尖停在他頭頂半寸之處,仿佛被隔了一道屏障,驀然頓住了。

可是為師,不知這些……

當年韓城不願向旁人透露有關身世的一切,顧懷曲便也真的不去打探,不曾過問,他天真地以為自己尊重了弟子的意願,是在護他。

而如今,他終于知道郁承期罵他的話句句實屬。

他大抵……真的不是一個好師尊。

顧懷曲微垂的眼睫下情緒翻湧,眸底黯了光,收回指尖。

半晌,再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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