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驚變(三)

事态發酵不過短短兩日,夜深時分,山下浩浩蕩蕩來了一批人,是各地聞訊趕來的宗師長老前來興師問罪了。

顧懷曲始終沒有醒,讓清殿的各個弟子被禁足在寝房內,江應峰為保他們的安全,不準他們出去,唯獨郁承期變成了貓,趁着夜色天黑,溜到了宗門附近。

這次各宗的陣仗極大,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衆人對此事極為重視,要求山海極巅必須在今日給出一個交待。

顧懷曲是讓清仙尊,又是仙主之後,他的身份特殊,問題暫且難以定論,但那些弟子可不同——不出意外,這些人是想給讓清殿的所有弟子定個死罪!

果不其然。

對方站在前殿之中,俨然不見半分友善,态度強硬地開口道:“江宗主,別來無恙。”

“我等今日前來,只為一件事——你宗中讓清殿的弟子,如今在何處?打算何時處死?”

江應峰眉心一跳,聞言面色發沉。

他們山海極巅乃仙界第一大宗,什麽時候輪到旁人來指指點點?這群人不請自來,根本壞了規矩。

他冷着臉,擲地有聲道:“我何時說過處死?”

“你們可知,這些弟子原本就生于仙族,只因受魔族所害,才會被種下魔核,又不是誤入歧途!他們也是可憐之人,難道爾等想一句話就要了他們的性命?當初顧仙師便是出于憐憫之心,一心想要替他們消除魔核,你們如今要求,可尊重過顧仙師的意見?”

有人立刻冷笑了聲,插話道:“那敢問江宗主,顧仙師可将那些魔核消除了嗎?”

“不是我等刻意刁難,而是這麽多年,顧仙師依舊留着這些禍患,居心究竟為何?怎麽能不讓衆人生疑?”

一有人提出異議,四周又立馬有人厲聲跟随:“就是。他雖是仙主血脈,可誰知他有沒有仙主之能?經此一事,還讓我等談何信任!不然叫顧仙師出來,親自說清楚!”

“不錯,顧仙師何在?讓他親自來說!”

此次前來的宗門,多數與山海極巅有過幾分過節,多年來與山海極巅貌合而神離,這次仗着山海極巅理虧,有意想要壓他們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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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應峰不耐與這些人糾纏,額角突突直跳,強忍微愠道:“顧仙師身體抱恙,無法與諸位見面,諸位不如改日再來!”

為首的大宗長老面帶冷笑,顯然不信。

“身體抱恙?既然顧仙師不肯交代實情,那也不必多說,将人交出來罷!按照仙界的規矩,魔界餘孽必須處死,江宗主,還望你秉公辦事,千萬莫要徇私!”

“何來的魔界餘孽?”

江應峰聽此一言,不禁愠怒,這些人是想往山海極巅身上潑髒水!

“那些弟子,皆是正經仙界人家的孩子,當年帝尊經棠為了一己私欲,才将他們禍害至此!怎麽長老一句話,就将他們變成了魔界餘孽?”

周圍的山海極巅弟子同樣感到憤然,站在他身後,不悅地附和道:

“就是!幾位師兄師姐身世清白,修的也是仙道!怎麽能算魔界之人?”

那位大宗長老置若罔聞,冷哼了聲,面露冷漠,不疾不徐地撚着胡須,緩緩道:“江宗主,非要我将話說明白嗎?”

“就算我等将那幾名弟子當成仙界之人,那也是出于憐憫之心。可事實是,在他們被種下魔核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成了經棠的傀儡、魔族的餘孽!”

“江宗主,魔核究竟能不能除盡,你心中應該早有定數,別再自欺欺人。老朽奉勸你,還是趁早斬草除根,以免……”

“荒謬!”

不等他說完,江應峰已然胸中漲火,厲聲打斷。

“陳長老,我念在你是長輩,不願與你争辯。但我山海極巅做事,自有我山海極巅的規矩,倘若今日諸位前來,是想好言相勸,那江某在此謝過各位。但若是想插手我宗門之事……”

他怒一甩袖:“奉勸諸位,趁早離開,江某恕不遠送!”

江應峰平日性情溫和,極少動怒,四周的弟子們見宗主如此維護宗門,也紛紛神情憤然,被激起了同仇敵忾之心。

無澤長老同樣冷肅道:“宗主說得不錯,此事山海極巅自能解決,無需外人置喙!”

身後有弟子也忍不住開了口:“沒錯,何況事情是出在顧仙師身上……顧仙師向來秉持道義,這麽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平日的所作所為,我宗中弟子都看在眼裏,我們都相信顧仙師!”

他這麽一說,一旁的弟子紛紛按捺不住與之附和:“對!顧仙師為仙界做了多少事,世人豈會不知?他的決定不會有錯。”

“顧仙師本就威名在外,如今更是仙主之後,難道他多年以來的作為,還不足以證明一切?除非居心叵測,否則誰會因為這一件事就懷疑他叛門!”

周圍的弟子紛紛嚷起,替顧懷曲辯護,面對這些找上門指指點點的宗門,心中更是氣憤難平!

郁承期以貓形隐藏在窗下的暗處,豎着尾巴靜靜聽着,兩顆琉璃珠般的豎瞳發着淺淡的亮光。

他早知道顧懷曲的名聲不壞,卻沒想到,顧懷曲在這些弟子眼中竟好成這樣。

吵嚷聲半晌沒有消停,殿內氣氛愈發焦灼。

對方不肯離去,與山海極巅争執不下,各有各的臉面,誰也不肯退讓。

就在這時候,那大宗長老又站出一步,眯了眯眸,嗓音蒼老,緩緩開口道:

“江宗主。”

“這些魔界餘孽,必須要除。”

他直直地對上江應峰的視線,那雙眼尾布滿褶皺,目光仍舊精銳泛光,猶如一柄将人刺穿的鋒刃。

四周的弟子們受他周身的威壓影響,降了音量,不禁将視線投過來。

江應峰只是冷肅地盯着他。

“當年的經棠是何脾性,江宗主應該有所耳聞。”長老語氣沉緩,仿佛志在必得,“經棠與仙主針鋒相對,事事攀比,如今仙主血脈既已公之于衆,江宗主又怎敢保證,經棠當年……沒有留下血脈呢?”

在場有人被驚了一瞬,倒抽了口涼氣。

衆人一時靜默下來,在心底盤算着這句話的可能性。

大宗長老嗓音滄桑,眸中精光細碎的看着江應峰,緩緩道:“僅僅是顧仙師,他的修為如今就已然獨步天下,與當年的仙主無異。”

“倘若這世上真的還存在帝尊血脈,那便同樣是第二個經棠。”

“如今仙主血脈現世,帝尊血脈還會遠麽?江宗主,你要想明白……”

“這些餘孽在你宗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他們在你宗中,第一個毀的便是你山海極巅。”他沉聲蒼郁道,“經棠當年為何種下這些魔核,這些餘孽,又将有何用處?江宗主,老朽相信你是明事理之人……既然話已至此,你好自為之罷。”

他聲音猶如古寺沉鐘,令人振聾發聩,耳畔嗡嗡作響。

殿內驀然沉寂下來。

衆人面面相觑,無人再出聲。

郁承期浸滿寒意的眼眸沉了沉。

盯着江應峰那張陰寒沉默的臉,見他久久不應,大約已經無言,周圍也無人再替顧懷曲辯護,眸子陰冷地眯了眯,轉身融入黑暗,走了。

……

他該好好為自己接下來的退路考慮了。

如今他的仙核沒了,魔核也沒成,一旦體內的靈力恢複至頂峰,離開山海極巅,就等于失去了一塊提供養分的風水寶地,他很可能會死。

……所以還有哪裏能代替山海極巅呢?

魔界?

郁承期一邊陰沉地思忖着,一邊向讓清殿的方向而去。顧懷曲到現在為止還沒醒,若是醒了,說不定局勢還能所有改變。

今夜的讓清殿四周一如既往冷清。

就連往常負責清掃的随侍弟子也不見了身影,夜風寂寂,涼薄的月色淺淺勾勒出大殿的輪廓,殿外幾盞清冷的火光,反而平添幾分幽靜。

郁承期和往常一樣,用貓形順着窗縫擠進去。

殿內漆黑一片,沒有點燈,肉墊輕盈地落到地上,屋裏的人也沒有半點反應。

郁承期本以為顧懷曲還沒有醒。

可有了上次的經歷,他每次來都習慣了保持敏銳,近乎就在落地的下一刻,立時察覺到——

屋裏沒有人!

顧懷曲又去了哪裏?

郁承期莫名感到不妙,近乎有着某種尖銳的直覺,立刻變回人形,徑直走向那道暗門——

那是當年他囚困顧懷曲的地方,藏着顧懷曲那日極力掩藏的秘密。他輕車熟路地打開機關,厚實沉重的暗門隆隆挪開,快步走向通往地下的甬道。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當年他發現這間暗室的時候其實就有所懷疑,那間暗室裏空空蕩蕩,除了清幽的燭火以外,一無所有……

顧懷曲究竟拿它來做什麽?!

靴底踏過石階的聲音在空曠中回蕩。

推開暗室的門,郁承期驀然變色。

暗室裏昏黑陰冷,空無一人。

可原本應該四面封閉的石牆,此時卻有一面形狀異樣,泛着幾近透明的湖藍色紋路,縱橫交織,猶如一道沒有實質的門!

顧懷曲不愧是顧懷曲。

當年整整一個月,他竟都沒有發現這裏還隐藏了另一間暗室!

果真是極頂宗師,他可當真小瞧了他。

郁承期疾步走向那道湖藍色的隐秘陣法,仿佛一線之隔,鞋靴穿透了牆壁,陣紋隐隐浮于他的衣袍,一步踏入了前所未見的地界。

濃烈的魔氣瞬間撲面而來!

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氣息刺激了他的感知。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顧懷曲的身影,此刻正背對着他,身形清瘦冷傲,卻失了往日的驕矜之态,纖瘦的肩膀在微微發顫,好似竭力隐忍,将人平添了幾分虛弱。

空氣裏漂浮着難以忽視的腥氣,那是鮮血的味道!

灼燙洶湧的光影下,那道身影回過了頭,冷峻的臉毫無血色,蒼薄如紙。

一陣強烈搏動、甚至可以稱之為怒氣的情緒瞬間在郁承期胸口激起!

他面容陰寒扭曲,終于撞見了這道石破天驚的秘密,俊美冷峭的臉在灼熱錯綜的光下明暗難分,壓着滿腔怒火,冷笑了聲,眉眼陰郁低沉,從牙縫裏擠出了句:

“師尊……總算抓到你的尾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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