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驚變(四)
顧懷曲看着他,可那雙眸裏竟沒有多少詫異。
他身後是一座巨大滾燙的熔爐,不可思議的熱浪裏夾雜着沖天魔氣,爐頂的滔天焰色在其中翻湧如浪,将邊緣的銅色灼成赤紅!周身無數鎖鏈與陣法将它死死封印,卻也阻擋不住那股駭然的火光将整個暗室變得像座人間煉獄。
郁承期步伐帶着陰森低沉的壓迫感,徑直走過去。
上前一把拽住了顧懷曲的手臂,粗暴的手勁攥得顧懷曲輕微一顫,皺緊了眉心,竭力忍疼。
鼻間那股血腥味更濃了。
郁承期視線下移盯着那條手臂,壓着那股火氣,眉間陰郁森冷,涼飕飕質問:“告訴本尊,哪來的魔氣?你身後又是什麽?顧懷曲,你是在用血喂什麽東西?!!”
顧懷曲在用血滋養身後那座熔爐。
他手臂上劃破了深長的一道刀痕,尚未包紮,血液肆無忌憚的流到郁承期手上——就和上次見到的一樣。
身後的桐木桌案上,有一只碗已經空了,碗底只餘一圈殘留的血漬,滿室的血腥氣,不難猜到他究竟割了多少血。
“說話啊!”
郁承期咬着牙,森寒陰戾,盯着顧懷曲那張臉,像要将人刺穿了一樣:“再不出聲……本尊就毀了這裏。”
這可真是他的好師尊,一次又一次将他的認知打破!讓他永遠也猜不透這個人的腦子裏想的是什麽,哪怕自己禁锢了他的靈力,把他束縛成這樣,自己也還是一無所知的那個!
見他不做聲,郁承期也不再留有餘地,狠狠甩開那只鮮血淋漓的手臂,快步走向熔爐,戾氣深重的風掀起他獵獵衣袍,掌心瞬間凝起猙獰欲裂的靈流!
“郁承期!”
顧懷曲見狀厲喝了一聲,阻攔在他面前,沉冷的面容蒼白無色。
他站在郁承期面前看着他,半晌,倦怠地閉了閉眸,眉心緊緊深皺:“……那是他們所有人的魔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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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承期眯起眼眸:“……你說什麽?”
“韓城,楚也,玥兒,安策,安逾……”顧懷曲嗓音低冷微啞,“他們所有人的魔核,都在這座熔爐之中。”
郁承期掌心的靈流漸漸消弱下去,難以置信地審視着他:“……你挖了他們的魔核?”
“是。”
顧懷曲偏過頭去,睫羽微垂遮住清冷的眼眸,似是覺得難堪,可語氣卻又像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頓了頓,又補充道:“在他們每個人剛入師門不久。”
郁承期頓時眼瞳微顫。
身側的熔爐洶湧狂妄的燃燒,在封印中猙獰撲湧,耳畔細微的水聲。
一滴,兩滴,漸漸在地上洇出一圈深紅……那是順着顧懷曲指尖滴落的血。
種種過往在腦海裏碰擦,電光火石之間,他全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怎麽就沒有想到?
顧懷曲那麽英勇清高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放任他的弟子們身懷魔核而不顧?!
原來顧懷曲早在那麽久之前,便不知用什麽法子将那些魔核挖去了!
想來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化解那些弟子的危難,可郁承期卻知道,經棠所留下的魔核,就如同一顆能生根發芽的種子,就算魔核沒了,但根莖猶在,跗骨之蛆一樣盤踞在他們體內。
單單挖走魔核,根本斬不斷魔核與他們的聯系!!
“所以,你就企圖用自己的血……來毀掉那些魔核?”郁承期眼底爬上血絲,嗓音都染上了陰戾。
顧懷曲面色蒼薄,淡淡道:“是。”
郁承期手指漸漸攥緊,眸色陰鸷赤紅:“整整三年了,顧懷曲……這三年,你一直在這麽做?!”
他終于知道了,當年顧懷曲正是因為挖去了所有人的魔核,才察覺到自己的與衆不同!
他體內雖也蘊育了魔氣,卻沒有魔核。
難怪……
難怪從那時候起,顧懷曲發現了他的身份,便再也不善待他。
難怪那時他收走了自己的玉牌,唯恐被窺探去這個的秘密,再也不許自己進藏書閣。
難怪當時顧懷曲離開宗門一個月,小師弟們就生了病,因為他們早已經習慣了被顧懷曲的血液滋養,如今沒了顧懷曲,他們體內的魔氣反而難以控制,連區區抑制魔氣都做不到!所以顧懷曲當日才寧可抛下他們,也要急匆匆的趕回來!!
難怪如今的顧懷曲這麽虛弱……
難怪……
難怪那日魔窟中的顧懷曲害怕去死。
他想活着,他比誰都想活下去。
他活着,就是為了能給他的弟子們續命!!
也怪不得他說郁承期不該活着,因為郁承期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只要他一死,那些魔核自然會消失,顧懷曲的弟子們得救,顧懷曲也再不必耗盡心血去銷毀那些魔核。
原來如此……
“可你為何一定要毀掉魔核?你就這麽篤定,我會利用它們?”
郁承期嗓音陰郁,倏忽覺得想笑。
雖然他早該知道顧懷曲是怎樣一個人,他那麽自命清高,舍身取義又算得了什麽?
可他偏偏恨顧懷曲這麽深明大義。
恨他不信任自己。
“顧懷曲,我早就告訴過你。”
“我從不在乎魔界,也不想做什麽帝尊,經棠的所作所為跟我沒有任何幹系!你從始至終就沒有信過……你覺得我會害了他們,是不是?”
郁承期越想越覺得怒氣洶湧,喉嚨裏壓抑着暴怒的顫抖。
顧懷曲受傷的手指尖在輕微發顫。
他涼薄地垂下眸,避開郁承期的視線,清冷道:“并非如此。這都是仙主的遺願……我不過是照做罷了。”
“……”
郁承期倏忽覺得自己真是可笑。
他一心想要擺脫血脈的束縛,從不承認經棠的意願能改變他什麽。
可顧懷曲呢?恰恰與他相反。
他心甘情願做別人想讓他完成的一切,全然置身其中,還做得那麽坦然。
郁承期問道:“包括殺我在內?”
顧懷曲沒有猶豫,答道:“是。”
果然......
顧懷曲只聽從與生俱來的安排,從不願意為他改變什麽。
他們生來就該是宿敵。
至死方休。
郁承期拇指按了按手指骨骼,傳來令人壓抑的咯咯聲,那挺拔深邃的眉弓陰郁起來更添幾分可怖。
涼飕飕地道:“好極了。但是顧懷曲,你知不知道?”
“那些魔核本就與我體內的血脈相連,你用你的仙主之血澆注在上面,本尊反而能從中汲取靈氣。這幾年,本尊的修為之所以能恢複這麽快,都是得益于你的血。”
他眉眼陰狠狠道:“這三年之中,你以為本尊死了,可本尊還活得好好的!你以為你割的血是為了你那些徒弟,可實際上受益的還有本尊。本尊受益,便是整個魔界受益!”
“顧仙主……事到如今,你可曾後悔麽?”他陰冷尖銳地質問。
不必多說,顧懷曲那麽想他死,怎麽可能不悔?
只可惜一切已經遲了。
顧懷曲聞言卻沒什麽反應。
他依舊眉目冰冷,沉默不言,手臂上那道刀口深長,溢出的血液像一縷細弱的水柱,漸漸漫延到了腳邊,臉上唯一可見的一點血色也徹底褪盡了。
蒼白得猶如死人。
熔爐裏的火焰還在滾滾燒灼,燃着經棠締造的魔核,和顧懷曲的鮮血。
郁承期漸漸覺得體內開始發熱,熔爐燒盡了那些血,融于魔核之內。顧懷曲血液中的靈氣開始充盈他的骨骼經絡,手臂上的帝尊紋印陣陣發燙,代表着他的魔核,就快要徹底成型了。
他雙眸依然死盯着顧懷曲,冷冷眯起眼眸,又開口道:“顧懷曲,有件事,本尊還是沒想明白……你究竟更怕本尊會禍害仙界,還是更怕你的弟子會死呢?”
“本尊真想砸開你的腦子,看看裏面究竟有什麽!如今你明知本尊還活着,為何還要繼續割血?難道你寧可耗損自己的命,讓本尊從中受益,也要救那幾個廢物?那些痛恨魔界的仙民,仙魔兩界的舊怨,在你眼裏又不重要了嗎?!!”
當年他對自己割舍得那麽決絕,對其他人可以卻縱容至此,就連什麽仙魔恩怨也不顧了?!!
單是想一想,郁承期心頭便暗恨叢生,冷笑了聲,森森譏諷:“顧懷曲,這就是你所謂的仁義?你可不可笑!!”
他簡直氣極也恨極了。
原來從頭至尾,他才是最蠢的那一個!他堅信顧懷曲心懷大義,這輩子不會為私情所動,可實際上呢?原來顧懷曲也是有心的。
只是那顆心裏沒他而已。
顧懷曲可以為了那幾個弟子割自己的血,耗自己的修為,折自己的命,卻獨獨不能接受他這一身魔族的血脈!
好……
他認了。
“那現在,顧仙主打算如何呢?”
郁承期極盡嘲諷地看着他,滿腔地鄙薄與殺氣。
“如今山海極巅也護不住他們,你心愛的弟子們就要被處死了,就憑你能怎麽救他們?”他嗤笑了聲,“殺了本尊嗎?”
事到如今,除非那幾個人體內的魔氣完全消除,否則只有一死。顧懷曲用他的仙主血澆灌了整整三年,又用熔爐煉化,現在除了殺死他,還能有什麽辦法?
郁承期看着他那張血色全無的臉。
蒼白得像一觸即碎的冰魄,那雙眼睫輕顫,原本還能勉強抑制住顫抖的手臂,如今已經控制不住了,在劇烈地發抖,那極深的刀口未曾包紮,血已經流了一地。
他的靈力與鮮血耗損了那麽多年。
原本就是個半死之身了,靈力又被掌控着。
他拿什麽殺他?
“是我自私自利……”
就在郁承期打算等着看一出好戲的時候,顧懷曲的唇忽然動了動,說出的話極為陌生。
“什麽?”郁承期眯起眸,沒敢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是我自私自利。”顧懷曲閉了閉眸,冷峻的臉蒼脆得好似一張白紙,清冷道,“我曾經為了仙界,想用你的命去換旁人的命……是我不配為人師。”
“無論是你,還是其他弟子,我為了一己私念,想做的太多,可終究沒做成幾件事,反而拖累了所有人。”
“……這些皆是我之過。”
郁承期一時困惑,忽然聽他這麽說,不僅不覺得痛快,反而有種難明的心緒在翻湧。
他手臂上的紋印愈發燙得厲害,渾身的靈流躁動,魔氣不受控制的渾然四溢,黑氣籠罩了他的周身,已然是魔核大成的前兆。
那雙眸底陰翳探究地盯着顧懷曲,咬牙譏諷道:“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什麽用?你難道以為這樣本尊會心甘情願的為你去死,救你那幾個徒弟??顧懷曲,你是瘋了麽?”
顧懷曲無甚表情,看着他:“你的修為就要徹底恢複了?”
“是。”郁承期下颚微揚,冷漠至極,“你已經沒機會殺死本尊了。”
顧懷曲臉上竟有幾分難以察覺的緩和,緩緩閉上眸,認同一般地喃喃:“的确,沒機會了……”
他略微睜開眸,并未看向郁承期,嗓音一如既往的薄涼,透着幾分虛弱:“如今你修為恢複了,可是要回魔界?”
郁承期面露譏诮:“自然。”
“既然如此,你可否再聽我一言。”
顧懷曲緩緩地說。
“我希望你今後能好好統治魔界。你既然身為帝尊,就不要有負衆望,魔界無你,便會出現有心之人暗中操縱大局,就像這幾十年來一般,魔界始終有人恣意妄為,長久下去,終究會釀成禍端。”
郁承期眯起眼,好似有些看不懂他:“若我偏不呢?顧懷曲,你今日很奇怪,本尊說過魔界與我無關,本尊只為自己着想。”
顧懷曲神色愈冷了幾分,因為失血過多,眸中已經有些渙散,仍然竭力定定地盯着他。
“可你是魔主,這是你該肩負起的東西。”
郁承期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
倏忽肩膀一顫,笑出了聲。
他極為諷刺地瞧着顧懷曲,冷峭的臉上滿是陰戾沉郁之色。
“顧懷曲,你在說什麽?”
“當初得知本尊的帝尊血脈,你不樂意,要殺了我。”
“如今本尊想做個昏君,不管魔界,你還是不樂意,反過來教訓我。”
他色澤濃黑的眸中滿是尖銳,薄唇森冷:“你有病嗎?本尊何時輪得到你來指使!”
顧懷曲嘴唇抿成一道直線,看着他,冷淡地眉間微微蹙緊,那雙眸裏好像又一次湧現出失望。
卻再也沒說出什麽。
郁承期手臂上的灼痛感已經開始蔓延到了五髒六腑。
他渾身的靈力蠢蠢欲動,仿佛暗藏着兇惡湧動的岩漿熔火,就快要克制不出的破開岩石,山雨欲來。
魔核将成。
他連嗓音都被灼啞了。
這一次他好像看不到顧懷曲的神色,涼涼地垂下眼,漠然無情,伸手握住了顧懷曲那只血流不止的手臂。
更像是警告一般,拇指輕輕在他的皮膚上擦過,輕聲道:“師尊,對自己好一點。”
“別忘了,師尊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擡起眸,眼裏如一柄沉鋒暗刃。
“待本尊回來的那一日……便是師尊,随我回魔宮的時候。”
“師尊,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