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驚變(終)
“啪嚓”一聲茶盞摔落。
滲人的寒意像股陰風似的鑽進了四肢骨髓,令人手腳冰涼。
郁承期瞬間被血絲爬紅了眼,尾音發顫:“……你說什麽?”
……
顧懷曲死了。
賀輕侯沒有騙他。
顧懷曲是确确實實、真真切切的死了。
就在郁承期魔核徹底結成的時候,顧懷曲選擇用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弟子們……用他一身的仙主之血,徹底毀掉那些魔核。
……為什麽?
得知這個消息,郁承期只覺得腳底一陣發麻,渾身徹骨的冷。
顧懷曲為什麽特地選擇在那個時候……
他知道,顧懷曲一定是在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就已經決定好了赴死。可是那天……他說的那些話,和那碗血,又是怎麽回事??
顧懷曲明明已經決定去死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割那一碗血?!
難道他是想最後嘗試一搏?
不對,不可能!
他已經堅持了整整三年,早知道這麽做已經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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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根弦猛然崩斷,郁承期腦中一陣嗡鳴——
顧懷曲最後割的那一碗血,根本不是為了毀掉魔核,更不是為了救其他的弟子!!
而是為了他!!
這個瘋狂的念頭冒出來,郁承期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顧懷曲是想讓他重回魔界,是想讓他登上帝尊之位!
否則他明知道那碗血裏的靈力最終會渡給自己,卻為什麽還是義無反顧的那麽做??他是想……他是想讓自己早日結成魔核,他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最後助自己一臂之力?!!
他脊背泛涼的駭然清醒過來,手指尖控制不住的發顫,又不斷的企圖否認這個念頭。
不對,不可能的……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能??!
他想不通,顧懷曲不是想殺他嗎?不是恨他嗎??
為什麽會告誡他好好統治魔界?為什麽要割自己的血助他結成魔核??!他不是厭惡他的血脈嗎?!
難道他……
“尊上!!”
急切地呼喊聲傳入他耳畔都變得不甚清晰,巨大的耳鳴聲刺入郁承期的腦髓,令他一時難以平複。賀輕候只看到他在得知這個消息後,雙眸倏忽變得很紅,呼吸不暢得胸膛劇烈起伏,瘋魔般深深抱住了頭。
不會的……不會的……
顧懷曲一直沒有殺他,反而選擇了自殺。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到底是從什麽時候??!
他記得很早之前,顧懷曲就說過——
“我能力有限,只能護好眼前,其他人自有後人來護。”
抑或者,甚至比這更早……?
“尊上!!你醒醒呀,到底怎麽了?!!”
賀輕候急得手心冒汗,心驚膽顫,暗想自己大意了!
他明知郁承期對那仙主意味不明,但也沒料到這般嚴重!早知如此,他、他就……!
不等他想完,面前的郁承期像是終于掙脫出來,忽然擡起頭,用那雙赤紅銳利地眼眸睜開,直直釘向他。
賀輕候只覺得後背一涼,冷汗驟然如瀑流下來。
他瞳孔微縮,迎着那股叫人神魂懼顫的壓迫感,從未有過的瀕死般的恐懼感覆壓在他頭頂,僵硬着動彈不得。
就連眼珠也不敢挪動了。
他只能看到視線裏,郁承期的那張薄唇微微啓合,陰森沙啞着,擠出一道發顫的命令:
“現在就啓程。”
“去山海極巅。”
……
賀輕候用性命擔保,這絕非是他心甘情願的。
但出于帝尊血脈的絕對壓制,他竟恐懼得連一句勸解都說不出口,立馬帶人随着郁承期上了路。
魔界之人想進入仙界,并非什麽易事,但魔宮中人卻不同。
就像賀輕侯那天帶着魔衆們去山下迎接郁承期一樣,他們都是魔界手握重權的臣子,即便仙界再怎麽與魔界不對付,為了維持表面的那一層和平,總要賞魔宮幾分薄面。
郁承期提出要與山海極巅的宗主見面。
可來接見他的只有其他宗門,仙界第一大宗并不賞他這個面子,果斷拒絕了他。
于是郁承期便不請自來了。
山海極巅宗門前,如泛天光的結界轟然一聲,驟然破碎!!
一群不速之客闖入進來,為首的男人雙眸狠厲赤紅,來者不善,滾滾墨袍攜着渾黑的魔氣,大步往裏面闖。
沒走出多遠,面前幾束金光飛馳疾來。
以江應峰為首的一衆仙長出現,及時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怒而威喝:“你們好大的膽子!!”
江應峰眉間怒皺,一甩衣袖,威懾之力十足。
“郁承期!那日你魔宮中人擅闖仙界,打破了邊境結界,尚未有個交代!今日你又帶頭擅闖我山海極巅,是想挑釁我仙界權威?!”
賀輕侯本也覺得郁承期太過魯莽,一路上想攔也沒攔住。如今既然見到這群自命清高的仙長,他不得不端起架子,媚眼一挑,故作無辜,晃着手中的憑霜扇:
“哎喲~江宗主說的這是什麽話?那結界分明是被一群不通人性的魔獸拱破的,它們要去拱結界,我們也不知道呀,怎能賴到我們魔宮頭上?”
仙長之中立刻有脾氣粗暴的長老喊話:“少來這套!不知廉恥!”
賀輕侯不高興地“嗤”了聲,正要再說,郁承期卻開口了。
他嗓音啞得厲害,聽起來就好像被熔岩燙過,往日漆黑的眼眸此時泛着不正常的光澤:“本尊今日前來不是為別的。”
“本尊只問一件事,本尊的師尊……顧懷曲,他在何處?”
聽到這句話,江應峰臉色忽然黑了,似是氣怒至極又不可置信:“你師尊?你還有什麽臉提他!!”
郁承期眸底隐隐欲裂:“他真的死了?”
“是,死了!”
“……那你為何不攔着他?!”郁承期像徒然受到了刺激,牙關狠咬,眸中忽地迸出恨意,喉嚨淬了血般擠出一句。
他沖上前去,黑沉的魔氣随步伐四溢,若非賀輕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他險些就要一把攥住江應峰的衣襟!在幾個魔衆戰戰兢兢的阻攔下,目眦盡裂道:“你不是早知道顧懷曲在割血?!那你應該猜得到他會這麽做,你為什麽不攔他?!!”
“尊、尊上……莫要沖動!”賀輕侯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拽着他,手掌觸碰到他的手臂,冰涼刺骨的寒意令他整個人都在抖,還是強忍着攥緊了,生怕他沖動之下做出什麽來。
江應峰臨危不亂,沉怒道:“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誰能阻攔他?!更何況這是他命該如此,我們也不願見到這種結局!”
郁承期怒意翻湧,眯起了眼眸。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命該如此?”
江應峰身後的某位長老發出一聲怒哼。
他看着郁承期的眼神,仿佛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怨怒道:“尊上沒有自知之明麽?小曲之所以承受的這些,不正是因為你魔界的野心!”
承受什麽?顧懷曲還隐瞞了什麽?!!
郁承期只覺得心頭被鷹爪擢緊了般,雙眸因怒氣而泛紅:“到底是什麽意思?!”
江應峰冷冷地緊盯着他。
周圍遠遠地圍了不少的山海極巅弟子,神色緊張地觀望着他們。
江應峰擡起手,在四周設下隔音結界。
而後深深吸了口氣,強忍住怒火,盯着郁承期道:“你可知道,當年仙主吟風之所以留下血脈……都是因為經棠!”
當年經棠一意孤行,偏要留下血脈繼承他的修為與靈根,不僅如此,他還挑選了幾個仙界優秀的孩子,甚至是未出生的嬰兒,給他們種下魔核,為自己的血脈今後所用!
因此,仙主吟風才同樣做出決定,留下自己的血脈。
目的便是為了救那些孩子。
當年,是吟風親手将尚在晶石中、尚未蘊育出的顧懷曲交到了江應峰手裏,告訴江應峰,待這個孩子及冠那一天,唯有用他的肉身血祭魔核,那些魔核……才會徹底消失。
這就是顧懷曲存在的意義。
他的命運原本就是吟風親自決定好的,他必須要去犧牲自己,拯救別人。假如他不這麽做,整個山海極巅也會逼他這麽做。
“原本我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江應峰嗓音也忍不住帶上幾分不忍,可臉色到底是沉冷的。
“可這一切,從他出生開始便已經注定了。吟風身為仙主,心懷大義,為了那些仙界無辜的孩子,甘願犧牲自己的血脈。而小曲不負衆望,他一樣認定,他生來就是要為仙界而死!”
——猶如天邊一道霹靂雷鳴。
郁承期瞳孔微震,只覺得字字尖銳砭骨,連手腳都僵硬得泛麻。
江應峰還在繼續:“小曲從來沒有拒絕過,他不愧是吟風仙主的血脈,對自己這份責任接受得心甘情願。甚至這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從不和人提起。”
“當年我也與他提議過,讓他試着尋找找帝尊的血脈。只要他殺了你,就不必再為了血祭而死,仙界自此也能徹底得到安寧。”
他看了郁承期一眼,怨恨道:“只可惜,我沒想到……他居然會傻到替你隐瞞!”
“他明知道你是帝尊的血脈,卻始終猶豫不決,不肯下手,就連我們也被他瞞了過去!”江應峰深深嘆了口氣,帶着難以忽視的悔恨,“小曲哪裏都好,唯獨就是優柔寡斷,否則……他何至于此!”
郁承期一時竟分不清。
江應峰究竟是在悔恨顧懷曲死了,還是僅僅在悔恨,顧懷曲沒能殺了自己……
郁承期擡起那雙赤紅的眼,竟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認識他們,複雜的情緒翻湧在眼底,逐漸湧現出了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江應峰,看着那些德高望重的長老,看着那一張張理所當然似的臉……
可笑般沙啞地質問:“你們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原來顧懷曲在你們眼裏,從來只是個用來血祭的工具……是個将死之人?他不是你們一手帶大的孩子嗎?你們就這樣待他?”他目光漸漸怨惡銳厲起來,視線掃過他們的臉。
“你們這些所謂德高望重的仙長……”他倏地冷笑起來,唇間滿是恨意,咬牙譏諷地擠出一句,“真是好啊……好極了!”
他總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顧懷曲從來不願和人親近,說他喜歡清靜!
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他只是個血祭的祭品。
就連他自己也認定了,他是個将死之人,不配與任何人親密。
如今細想過去種種,他的師尊當真那般孤高嗎?當真那般不喜與人來往嗎?他明明那麽喜歡他的弟子們,卻為何總是不聞不問,故作冷漠?
顧懷曲他是真的心甘情願,生來就願意為了別人赴死麽?!
這分明是所有人在逼迫他……排斥他!!
可即便如此,顧懷曲還是像個循規守矩的孩子一樣。
他對這些宗主長老,敬重,愛戴,畢恭畢敬,甚至感謝他們的養育之恩。可最後連死,都只是換來他們的心安理得。
他這個仙主……真是做的好生卑微。
郁承期諷刺又悲憫地想。
面對這樣嘲諷,江應峰只是覺得好笑,他沒想到自己也有被小輩質疑的這一天,因此怒不可遏,反問道:
“那你呢?你對他又做了什麽?”
他說着話,從懷中取出一枚手環。
郁承期回神看過去,眸中驀地變了變色。
江應峰見他的神情,便知果然如此!手指骨節攥得用力,捏着那枚即便是被熔爐烈焰炙烤,也沒能融化掉的手環,心頭怒火中燒,“啪”地一聲扔在郁承期的面前。
“尊上還有何臉面來質問我山海極巅?”他一拂衣袖,神情不怒而自威。
“顧仙師曾經怎麽待你,而你又是怎麽對待的他?”
“他甚至在臨死之前,還不忘了為你這個孽徒開脫洗罪,說這一切錯不在你,說他信你!我說他優柔寡斷,難道錯了嗎?!”
郁承期眼瞳微縮,心頭像被針紮了似的,驟然刺痛。
“他的遺言如今還在讓清殿裏挂着!”
“尊上。”江應峰聲如洪鐘,句句震得人神魂撼蕩,“你可敢親眼去看一看?!”
……
顧懷曲的那段遺言,是用靈力凝成的虛浮字跡,在讓清殿裏不起眼的飄浮着,因為時間太久,已經快要消失了。
江應峰不許魔衆踏入山海極巅,只讓郁承期一人進了讓清殿。
郁承期擡起頭,看見牆邊熟悉的淡金色字跡。
上面寫道——
我自幼長于山海極巅,受諸多師長所感,雖無撼世功平,然扪心自問,已無遺憾。
細思此生,唯有兩者,愧對無顏。
一為宗中師長。多年撫育之恩,無以為報,而今一時欺瞞,不敢求諒。
二為座下弟子。平生疏于相交,所知甚少,反而隐瞞頗多,是我枉為人師。
諒我此生命數至此,如今唯有寥寥幾言,更多無從彌補。
除此之外,仍有一事需提。
當年魔獸入我仙界,雖為冒犯,然未殺一人,可見承期心性本善。若他知我已死,心頭恨意可消,兩界或許再無動蕩之患。
他終究并非經棠,前人恩怨,何苦由他來承。
而今之事,皆是我職責所在,因果随人死,無需多提。
今日一別,魂靈已遠,不必來尋。
萬望珍重。
……
看完這段遺言,郁承期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心口一陣窒緊的疼,甚至聽不清耳邊的聲音。
昏聩之間,只隐約感受到一陣強勁莽撞的風,殿門“彭”地一聲被打開!像是楚也和其他幾人闖了進來,揪住他的衣襟,崩潰一般質問怒罵,大聲地咆哮,眼睛裏的血絲猙獰通紅。
他頭中嗡鳴得厲害,整個心口被掏空了似的無法呼吸,朦胧地聽見楚也朝他嘶吼了什麽:“師尊……待你……手環……有什麽臉面……還是不是人……!!!”
接着他被猛然一推,背後狠狠地撞在牆上。
郁承期腦中嗡嗡作響,五髒六腑都和心髒一樣絞緊般地疼,渾身被挖空了一般,薄唇無比慘白。
良久良久,沒有做出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