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當年與師尊
郁承期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麽回到魔宮的。
直到賀輕侯小心翼翼地來詢問他“宮宴是否要推遲”的時候,他終于稍稍從思緒中抽回神來,周身氣息陰郁低沉得難以捉摸,好像整個人性情大變,濃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暗暗青影,難以形容的陰沉。
是了……
宮宴。
他恍惚記起這回事。
出乎尋常的吩咐下去,宮宴照常舉行。
當晚。
魔宮大殿燈火通明,華光璀璨,龐大的流光陣将整座魔城映得恍如白晝,各個魔臣滿面紅光,魚貫般湧來,第一次正式面見他們的新帝。
本該是普天同慶的日子。
但郁承期卻提着劍,在大宴上殺了人。
桌案倒塌了,瓷盞碎裂聲刺耳,滿盤珍馐美酒灑落一地,酒漬洇濕了貴重的狐毛皮地毯,地毯上濺了大片的血,猩紅刺目!
濃重的血腥氣在整座大殿中散開。
衆人噤若寒蟬,半敞的窗外灌進刺骨的寒意,驚醒了酒意。
他們親眼看見新帝穿着一襲昂重的滾金黑袍,陰戾的雙眸猶如一柄粗暴殘忍的剝皮刀,身形挺拔冷漠,提着劍,另一只手掐着某名大臣的脖子,将人活活拎起來,血淋淋捅穿了胸腔。
富麗堂皇的宮宴上,多了一具又一具屍體。
直至月上中天,殿裏已經血流漂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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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結束的時候,衆人提心吊膽,紛紛如潮水般退散,大殿裏熄了大半的燈火,只剩幾盞還微弱的亮着。
月色很冷,殿內幽昏難明,空空蕩蕩。
郁承期還在高高的帝尊寶座上坐着。
衣擺上沾着快要幹涸的血跡,手掌覆壓在額上,就那麽疲憊地靠着,眉眼是散不去的陰戾。
陰暗的光影下,那張面容晦暗不清,融着孤寂的黑暗。
他很想顧懷曲。
那個被人如此對待……還一心庇護旁人的傻子。
幽暗裏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顫音。
“是徒兒虧欠了你……”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指緊捏着那枚手環。
竟是郁承期與他多年相處以來,身邊所帶的唯一與他有關的東西。
“師尊……”
他喉間甚至有些哽咽。
一聲低語的喃喃淹沒在黑暗裏。
就在這時,空曠的殿裏好像傳來腳步聲,盡管對方努力放緩了步子,可聲音在寂靜中逐漸清晰。
女子的試探聲在不遠處響起:
“……尊上?”
魏雪輕正站在燈火朦胧的玉階下注視他。
郁承期聞聲看過去。
階前滿地桌椅狼藉,淌着污七八糟的血跡,魏雪輕就大着膽子站在那裏。
視線接觸的瞬間,他看見那女人瑟縮地避了避,又擡起頭,一雙秀眉微微蹙着,強忍怯怕,好不惹人憐惜地看向他。
郁承期目光冷了下去。
嗓音還帶着幾分沙啞:“你來幹什麽?”
“尊上……”她柔婉的聲音在微微發顫,沒有聽清那男人方才的那聲低語,自顧自低着頭,身形纖瘦單薄,緩緩跪在階前。
“……屬下是來謝您的不殺之恩。”
郁承期眯了眯眸。
她低垂的眸中滿是悔意,誠懇又卑微:“今日在宴中,您殺了許多人,卻沒有殺我……屬下自知有罪,我從前歸屬敬山君座下,許多事情身不由己,若非是敬山君逼迫,我也不會做出違背尊上之事……”
“如今尊上卻願意原諒屬下,屬下羞愧無顏……從今往後,屬下願意助您除去敬山君,只忠随您,絕無二心!”
“尊上,您可否……收留我?”
她說完最後一句,緩緩擡眸望着他,眼底波光細碎。
良久,寶座上的男人沒有做聲。
昏幽的燭火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仍是支頤着,手中隐約不知捏着什麽東西,薄唇微微輕啓,意味不明道:“你很聰明。”
“你知道本尊殺那些人,是因為什麽,也猜到本尊已經查出了你的所作所為。在這種時候選擇投靠本尊,的确是個聰明的做法。”
魏雪輕能感覺到,幽暗中那雙涼薄的眼眸正盯着她,視線的壓迫感過于強橫,令她脊背發涼,額頭不斷冒出冷汗,脊骨在細細發抖。
可她又隐隐抱着一點私心……
正是因為這點私心,她才敢來單獨與他相見。
尊上會放過她,說明他對她還是有情意的,若她能抓住這絲情意,說不定……
“我願意戴罪立功,将知道的事全都告予尊上。”她眸中微動,神态又極是矜婉嬌弱,“敬山君與鬼祖暗中密謀,想要背叛魔界,計劃已久。當初他想挑撥魔界與仙界的關系,令鬼祖坐收漁翁之利,才讓我偷偷取了尊上的血。”
她漸漸地不再用“屬下”自稱,語氣還像是當年那個溫婉的師姐:“我知道尊上剛剛重返魔界,一心只為魔族着想,不願看到那些亂臣賊子。”
“所以我願意輔佐尊上,為尊上鏟平內憂。”她善解人意地望着寶座上的男人,“旁人也許不知,我卻知道。尊上并非殘忍,而是胸懷大志,您今日這番行事,正是想要振興魔界,令我魔族興旺太平,不是嗎?”
興旺太平……
郁承期眸中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的确。這是顧懷曲的要求,他希望自己好好統治魔界,希望自己能讓兩界放下恩怨,再無紛争。
魔界無主多年,有異心的大有人在,他今日殺那些臣子,還遠遠不夠……
“正好如今仙主已死,魔界少了一個心頭大患,想必等尊上歸複了宮中人心,踏平仙界,也是遲早的事。”魏雪輕尚不知昨日郁承期闖入山海極巅一事,話說出口,竟有幾分天真。
郁承期眼眸眯了起來。
指尖摩挲着那枚手環,居高臨下地瞥着她,寂靜之中,連燭燈燃燒的聲音也萬分清晰,沒來由的……讓人有種置身煉獄等待審決的意味。
半晌過去,那張薄唇終于緩緩開了口。
“好啊。”
他幽冷道:“你還知道敬山君多少秘密?改日,我們好好談。”
魏雪輕脊背稍稍松懈,終于松了口氣,額上已經浸滿了細密的冷汗。
勉強笑了笑:“好。”
……
這日夜裏,郁承期做了個夢。
他夢到魔獸湧入仙界時,山下燃起的熊熊大火,滔天烈焰,魔獸嘶吼。
顧懷曲被鎖鏈困在冰冷的石室裏。
而他在後山漆黑的野林中,剖挖着那只名叫“小七”的貓的屍體。
他從高樓墜下去的那一刻,烈火焚燒了他的肉身,灼心蝕骨的疼将他整個吞沒。
畫面一轉,是顧懷曲站在熔爐前。
同樣的灼熱,同樣的烈火。
同樣的……疼。
郁承期驟然從夢魇中驚醒。
胸膛劇烈起伏,緩和了半晌,才驚覺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衫,纖長細密的眼睫下,竟是一片濕潤。
他閉了閉眼,鋒銳的眉狠狠蹙緊,側身蜷在空蕩的床榻上。
接連數日,他的夢裏都是顧懷曲。
有時會夢到顧懷曲身投熔爐,有時又會依稀夢到當年事,有時從夢裏醒過來,渾渾噩噩地仰靠在床邊,望着這座奢靡清寂的大殿,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想到的還是那些少年往事。
……
郁承期到現在仍記得初入宗門的那天。
他是個在世間最污髒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人,出于大宗仙長對他的憐憫之心,有朝一日竟也能僞裝成人樣,有與那些仙門世家的貴族子弟并肩站在一起的時候。
那時,年紀剛足十五歲的郁承期,模樣已經生得十分俊朗,眉眼低垂的時候,看起來中規中矩,沉穩又懂事,雖然尚且年少,眸底卻并不能清澈得一眼看透,較同齡人看起來要不同一些。
他作為旁聽弟子進入了山海極巅,能在宗中修行的時間有限,僅僅一年而已。如非修為優異,他還是要被送回山下。
那時他對傳聞中的八大仙師,已經有所耳聞。
山海極巅仙長數百名,可真正能在宗中獨立殿堂的仙長,唯有這八人。
他們乃是仙界的肱骨頂梁,平日裏各司其職,繁事衆多,多數時候,也只給座下弟子授課,極少有時間出現在普通弟子面前,至于旁聽弟子,更是想都不用想。
若想在這宗門裏成為正式弟子,第一要麽有錢,第二要麽足夠優秀。
這些說來簡單,可做起來又何嘗容易呢?
第一次經過宗門前殿時,郁承期見到了那座矗立在殿外的石碑。
石碑高聳入雲,共有八面,所刻的乃是八大仙師的各殿誡訓。
郁承期路過時,刻意仔細看了看,無非是些勉勵之辭,和那些空泛的聖賢書也沒什麽不同。
唯獨他轉到石碑背面的時候,一眼掃過上面的碑刻,卻瞬間默然了。
随即嗤笑出聲——
世間無劣骨,盡是迷途人。
……這個仙師,倒是也夠道貌岸然的。
……
當年他對顧懷曲的記憶,便是從這兩句誡訓而起。
據宗裏的長老所說,他們這些所謂的旁聽弟子,其實都是由宗中的仙長慷慨解囊,資助扶持的。
但做旁聽弟子并非長久之計,郁承期過夠了從前的日子,他想在這裏一直留下去。
可山海極巅的入門費用很貴,衣食住行雖是宗門出錢,但修行用的靈石與材料,憑他的家底半分都掏不出來,因此每當有師長講學時,他也就真的只配“旁聽”而已,連動手實踐的資格都沒有。
于是他便想到。
若能用些特殊的法子,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計策。
為了刻苦修煉的同時又不打攪別人,每晚講學過後,郁承期都會去某條偏僻的小徑旁,獨自練習每日所學的陣法。
就在某個平平無奇的晚上。
夜色已深,郁承期正專注地用木枝在泥土上繪陣。
約莫子時,他餘光裏飄過了一抹白色,擡起頭,便看見有人目不斜視的從小徑上走過去。
郁承期遲疑了下,忽然喊道:“這位兄弟,等等。”
那人頓住了腳步,回過頭來。
清淺月色下,少年人清冷俊美的臉上眉間微蹙,嗓音好聽得像是昆山玉碎。
極是懷疑道:“你在叫我?”
是了。
這周圍除了他們兩個也沒有旁人。
郁承期有些自來熟,朝他笑了笑:“對呀。你是讓清殿的弟子吧?看你每天回來這麽晚,是不是你的師尊對你很嚴厲?”
清冷美人皺了皺眉:“我是……”
“我是宗中今年的旁聽弟子之一,聽說我們這樣的弟子,之所以能來這裏修習,當中多數都費用都是你的師尊出錢所助。”
郁承期打斷了他,月影昏暗下,他的漆黑的眸底有些微不可查的狡黠,眯眸對那看起來十分清高孤傲、道貌岸然的美人笑了下。
“只不過聽說他幫助的弟子很多,不止我一個,我雖然想當面向他道謝,但平時根本沒機會見到,若是專程去找一趟,又怕因為這種小事打攪了他。畢竟仙師那麽忙,應該也不記得我是誰了吧?”
“……”
那清冷美人皺眉略略思忖了下,果然不記得他是誰了。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郁承期。”
清冷美人仔細回憶,好似的确在今年的旁聽弟子名單中見過這三個字,正要張口再說什麽,沒想到那少年卻沒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自顧自地拍拍手上的灰塵,朝他道別。
“今日時辰太晚,我先回去休息啦,明日見。”
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