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醫生在低聲講述着女妖塞壬的故事,陶汛靠在他的肩側,靠着玩醫生的手指來抵擋來勢洶洶的睡意,他總是要聽到結尾才肯滿意地閉上眼睛。
“他的心仿佛被丘比特射中,就連最耀眼的寶石都不及海底沉睡精靈的一個微笑,水手千裏迢迢航行于此,在金銀堆積的珊瑚叢中找到了她——”
下一秒,醫生停了下來,他聽見了樓下的敲門聲,在故事即将說完的時候。
“然後呢?”陶汛親了親醫生的指尖,追問道。
醫生低垂的眼中浮現出稀疏的碎光,像是淹沒在黑雲之中一道極為淺淡的星河,時隐時現,到最後再次消失。
醫生垂首親吻陶汛緋紅的唇瓣,輕聲道:“我知道你很喜歡玩捉迷藏。”
“現在,躲起來。”醫生的吻又一次落在了陶汛鴉青的睫羽上,“我馬上就找到你了。”
陶汛睜開眼睛,他還帶着熏染的笑意望着醫生,可他卻看不懂醫生眼中突然變幻的陰濁與黯淡,他很高興醫生能陪他一起游戲,所以他掀開被子,坐在床沿思考着自己待會兒要躲在那裏才不會被發現。
“你準備好了嗎?”醫生起身走到門口,他看着陶汛朝着自己興奮地點了點頭,然後,輕聲數到:“一、二、三——”
關閉的門扉一瞬間将橙色的燈火隔絕開來。
醫生在門口看見了顧警官,他看起來很不好,像是十年沒有睡過覺的吸血鬼。
顧警官跟着醫生走進房子裏,他還是坐在他從前坐過的位子上沉默不語。
“你失敗了。”醫生開口道,他将顧警官此番行為理解為失敗。
大廳裏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就是餐廳裏細長的冷光束,透明玻璃燈管外像是凝結了一層白霜,将那張昂貴的餐桌映照的如同一張詭異的停屍臺。
顧警官只要一想到他曾在那張餐桌上吃着來路不明的食物,胃部就感到一陣難以遏制的痙攣與疼痛,他試着去想些其他東西,然後他說:“這只是我的選擇。”
“因為手沾鮮血而無法進入天堂,又因心懷善意沒法走進地獄,永遠無法解脫,永遠不被原諒。”醫生低頭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在一隅黑暗中笑道:“這就是你。”
“當潔白蒙塵,你就是書殼上積落的灰塵,叫人随手一抹,即不複存在。”這是醫生對顧警官的評價,猩紅的一點的火焰在醫生指間蔓延,游動的煙縷肆意飄散。
“如果人生來即負有罪,不能幹淨如初的話,就徹底堕入黑暗。”顧警官很意外地平靜,他還是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與醫生對話,他接受了醫生的精神投射,并使用移情術去感知醫生的想法與情感,他大抵明白醫生想要表達給世人言論。
“你甚至沒有問過他們是否願意,因為你随心所欲的想法把無辜的人當做牲畜一樣肆意宰殺,這是你的初衷嗎?”顧警官注視着醫生,在面對一個衣冠楚楚的惡魔的面前,他學會了怎樣去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旦他像頭暴躁的獅子一樣來回踱步,接着他就會被那位頂尖的獵手再次馴服。
直到幾個小時前他接到一起失蹤人口的報案,他傾聽着那個男人對醫生的指控,報案人的父親或許就被埋在醫生的庭院裏。顧警官甚至還沒來得及确定這件事的真實性,在他踏上門口的那片草坪的時候,當他敲開這扇門之前,他竟然在想為什麽開槍射穿醫生頭顱的那場夢境不是真的。
顧警官嘆息着說道:“你才是病人,反社會和精神變态,你該接受治療。”
醫生颔首微笑,他甚至能猜到顧警官的衣領內側夾着一枚微型竊聽器,他漆黑的眼睛又冷又深,如同極夜之中終年覆雪的冰原,每當他注視着一個人的時候,那種寒極徹骨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你認為他們是無辜的嗎?他們喜歡自己的新身份,而我給與他們的回饋,使他們感恩戴德。”醫生緩緩吐出一口扭曲變幻的白霧,他放松地說道:“我只想看看這個世界還能多糟糕。”
醫生的目光落在顧警官脖頸處脈搏的跳動,他盤算着怎樣才能讓鮮血流淌的優雅些,“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将同學的雙腳綁上石頭的時候,看着他沉入水底,心中竟然沒法感應任何的難過與悲傷,那就像鉛筆掉在了地上一樣無聊。”
“對了。”醫生想起什麽似得,對顧警官說道:“還有那只小狗。”
他的聲音像吹過河面的陰風,一點點勾起顧警官藏在心底的恐懼。
“我将小狗丢入壁爐,再把這件事情加入到你的記憶中去,我們看見一樣的事物,而你卻被愧疚折磨到無法入眠。”醫生不認同地搖着頭,“我還以為我們能成為朋友。”
“事實上,這永遠不可能。”當謎底揭開,顧警官仍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無力感。
“比起狼,你更像一條忠誠的老狗。”煙縷纏繞着醫生幽邃的眼眸,他面上未有一絲波瀾,“只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擁有那樣堅毅的意志力,你的表現讓我感到驚嘆。”
“如果這是誇獎的話,謝謝。”顧警官疲憊地低下頭,用來掙脫醫生的催眠術已經讓他花費太多的精力,他的眼瞳像是幹涸裂開的土地,深褐的珠目掠過身前的玻璃桌,他問道:“今天沒有紅茶嗎?”
醫生眼中笑意愈淡,這名沉悶而又勇敢的警官終于發現了那個秘密。每次烹煮的紅茶中都加入了致幻劑,雖然劑量微末幾乎達不到它該有的作用,但人體出現感知覺紊亂能讓精神防禦機制變得脆弱,醫生即可像含有毒的灰霧般無孔不入。
“沒有必要。”醫生摁滅那支燃燒過半的香煙,他對顧警官說道:“都結束了。”
顧警官看着那簇渾暗的火光瞬間消逝,他對醫生說道:“是啊,都結束了。”
刺目的白色燈光徹底将整個大廳照亮,嵌在玻璃牆裏的鋼架連接起來像是一座扭曲的鴿籠,束縛着靜坐在內的醫生。時鐘上的指針像爬行的昆蟲,強光耀眼,可醫生卻半點也不需要适應一樣望着窗外,一縷細長的紅外線燈貼着天花板移動下來,他看着窗外暈開的夜色,輕聲道:“聽,老鼠要鑽進來了。”
顧警官還來不及思考醫生這句話中的含義,只是感到脖頸處淌出溫熱的液體,疼痛追不上醫生敏捷的動作,眼尾略過一道銀色的刀鋒,纖細的刃尖就已經穿透了他的胸口,冰冷的觸感順着他的腹部一路切割開來。
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
只有呼吸聲,心跳聲,塵埃落在地面的輕響,在他耳邊無限放大。
顧警官的鼻腔在抽氣時吸入微塵,他的組員猛沖進來,而他愈發混沌的眼睛看不見醫生移動斑駁的影子,探員的血液滴落在他的眼睛裏,眼前晦暗的景物都化作一片濃稠的猩紅,一截手指真實地落在了他的耳朵旁邊,他像是正在觀看一部驚悚駭人的默片,那些模糊的身影上演着自己的劇情,最後終落幕于無聲的槍響。
秦醫生被關入了犯罪精神病醫院。
他們真的在醫生的庭院中挖出一具、或者說是半具殘缺的骸骨。調查局裏有一位聰明的探員在書房中找到了醫生的便攜式電腦,他将那臺電腦當做了一個內存超大的游戲機,在下載紙牌類游戲的時候不小心将其中保存的重要內容全部格式化。
顧警官再見到醫生時,已經是三個月後了。
作為一個被醫生開膛破腹,還險些割喉的人來說,在被派去醫院探訪這位極為危險囚犯時,他還是欣然接受了。
顧警官算是和醫生接觸較多的一名探員,當他走在那道被鐵絲網包裹住的長廊時,身邊的病房裏發出奇怪的嚎叫,單人的争吵或獨白,這使得才剛出院的顧警官兩耳嗡鳴,即使是走入了連接底下的安靜階梯後,那些聒噪的聲音也一直在他的腦海裏回響着。
那條地下通道的盡頭即為無間地獄的所在,顧警官穿過了四層機械門才來到醫生的牢房門前,那裏安裝着的攝像頭像無數雙眼睛一樣注視着醫生每一秒間的舉動。
那是一整扇特殊玻璃所封閉的區域,在距離地面十公分制有一排出氣孔,在那個空間裏,牆壁的四周及天花板都包裹着一層厚厚的布墊,所有的家具都被固定在地面,這裏甚至連鏡子都沒有,被關在這裏的囚犯卻能繼續保持得體與優雅地坐在顧警官的面前。
醫生看着顧警官脖頸處,那兒的傷疤如同一條盤卷在皮膚上的黑色蜈蚣,随即他勾起唇角笑道:“你好啊,顧警官。”
他溫柔的聲音回蕩在這個狹窄的房間裏,他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仿佛是一位正在舉辦宴會的紳士,他身前的銀盤中是一座鋪着碎冰的牡蛎山,空氣中彌漫着郁金香的味道,他白皙的指尖随着《哥德堡變奏曲》的節拍而輕頓,他們正談論着冬日應該從酒窖中取出一瓶荷蘭杜松子酒用來驅寒。
醫生一點也不像個精神有異的囚犯。他總有一種能模糊感知與空間的神奇能力。
顧警官對此報之微笑,他說:“我要感謝你,你沒殺了我,說明我還有用。”
醫生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他擡高下颚,詢問顧警官外界發生的新鮮事:“聽說《法制要聞》刊登了我的案子。”
“說說看,他們是如何評價我的。”
顧警官眼裏沒有半分驚愕,像是已經習慣了醫生跳脫的思維,所以從善如流地應答道:“兇殘、荒謬、下流、卑鄙,昔日天之驕子一朝淪為瘋癫的怪物。”
顧警官從同事搜集到的資料了解到了醫生的身世,他的父親來自于某個龐大的家族,父母皆是知名的藝術家,從小含着金湯匙長大的貴公子,一生擁有數之不盡的財富,他的涵養與學歷讓愛慕他的人趨之若鹜,可他這樣的人又怎會甘于平庸,但凡越是優越的人就越是喜歡危險的事物。
“當你完全颠覆一個人的認知後,看着他們臉上滑稽的表情,這才是最大的快慰,不是嗎?”醫生靠在椅子上,嘴邊勾起的笑容實實在在地發自內心。
“他懷孕了。”
顧警官卻答非所問。
醫生深黑的瞳孔定在某一個點上,他的神色變得高深莫測,“誰?”
當他問道,顧警官就給與他想要答案:“藏在衣櫃裏的那個男孩,警察帶着他去醫院做了全面檢查。”
“醫生發現他患有嚴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并且當時已經妊娠十三周了。”
“在他發育完全的那套器官中,孕育了一個惡魔的孩子。”
顧警官觀察着醫生所有的面部表情,當他捕捉到那個輕微的皺眉之後,醫生就已經完全恢複了之前的狀态。
“你們想知道什麽?”醫生沒有理會顧警官的那番說辭,沒人知道他是否相信。但他的眼睛裏卻隐約卷起了一個漩渦,如同冰川隐于水底,那是灘流中最危險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