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顧警官回到車裏,他的隊員全程監聽着他與醫生的對話,當他談論起那個被醫生囚禁在家的男孩時,醫生的心率與脈搏甚至變得更為遲緩,他們不知道這意味這什麽,醫生看起來完全沒有被幹擾到,他的思路清晰異常,在之後的交流過程中也是滴水不漏,顧警官得不到哪怕一點有用的東西。
沒人能從醫生的嘴裏套出真話,就連最為權威的心理治療師也不行,除非他願意告訴你。
終于有一天,醫生大發慈悲地向再次來訪的顧警官說了一個名字。
他用這個信息換取到了一些白紙和炭塊。那個房間裏沒有鐘表,玻璃燈管也時時亮如白晝,他禁止閱讀任何書籍,只能用易碎的炭塊來記錄生活中的趣事。
顧警官滿足了醫生的請求,而醫生也向他保證此行必有所獲。
醫生在紙上掃下一些線條,他用指腹将邊際模糊開來,垂落的蔓草占據了大半的紙張,春日中的繁花綻滿枝頭,那是一張輕嗅花香的側臉,鳶尾輕觸他圓潤的鼻尖,豐潤的雙唇淺含這一片蝶翼形狀的花瓣,它安靜地合着雙眼,臉頰的輪廓消失在紙張之外,它可以是任何一個人。
一只蛾子在窗外輕輕地撲扇翅膀,在那層特殊玻璃裏面,醫生注視着那對灰撲撲的翅膀,過了三四分鐘又仰首對着那枚攝像頭慢慢地微笑,他輕聲朗讀道:“坦白來說,我認為我是唯一一個在神話中彩虹盡頭發現了金匣子的人——”
高空的卷雲被落日的餘晖映得耀眼,低沉的嗓音像海水一樣席卷而來,空蕩的房間裏只有一臺小型錄音機在運作。
那個聲音就是從裏面跑出來的。
“我看過無數次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和群山都被籠罩在光芒之中,在大海上,為五彩的雲朵增添上一抹血橘色,在無垠的大海上劃進劃出。”
桌上有一大蓬新鮮的鈴蘭花,地面上的每一個角落都鋪上了柔軟的長毛毯,雪白的牆壁上挂着一幅油畫,在畫中蒼茫的薄霧映着春天的傍晚,一群飛鳥飛離湖水,在天際留有數道淺淡的藍色。
“我看過無數次月亮:滿月如金幣,寒月潔白似冰屑,新月宛如小天鵝的羽毛。”
那個聲音還未停下。
“我看過大海平靜如止,顏色如緞,或藍如翠鳥,或如玻璃般透明,抑或如烏黑褶皺的泡沫,沉重而危險的翻動着。”
床邊那只巨大的衣櫃已經悄然打開一道縫隙,伴随着詩句的念誦,裏面爬出一個骨瘦如柴的身體。
他穿着過于寬松的衣服,低彎着腰背站了起來,他得到了指引一樣,朝那張桌子走去。
“你在哪裏?”他朝空氣問道,細瘦的手臂搭在他大到怪異的腹部,他疲憊地坐在椅子上,迷茫的眼睛望向空無一人的門廊處。
可那首詩顯然已近尾聲。
“我曾遇到過無數生靈,曾看過無數美景——”
“這一切卻未與你共度。這都是我的損失。這些事情我都想與你共度。這一切才會是我的收獲。”
“為了有你一分鐘的陪伴,我願放棄這一切,為你的笑聲,你的聲音,你的眼睛,頭發,嘴唇,身體,尤其是你善良又令人驚喜的心,那是只有我有權利開發的寶藏。”
他靠在椅子軟墊上,幹裂的嘴唇裏冒出嘶啞的喘息,一只白皙的手掌拖着脖頸間的金鎖盒,他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他其實非常害怕,當發現他的人不是醫生時,仿佛世界完全崩塌了,他像人群中唯一的那個異類,他所有的舉動在正常人眼中都顯得格格不入,他只能蜷縮進衣櫃之中,幻想着游戲仍在繼續,他懷抱着一個珍寶,好等醫生找到他時雙手奉獻于醫生。
顧警官只知道一個名字,但有關于其他的線索依舊毫無頭緒,而醫生就坐在為他量身定制的牢籠中,眼含陰鸷,他抿唇不笑的時候,可以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滞與壓抑。
醫生看着顧警官離開的背影輕聲說道:“莎莉是個好姑娘,她總是愛吃肉骨頭。”
受害者的家屬一再向警方施壓,他們想要知道另一半的屍體在哪,像是遵循着古老的信仰,一個人死後需得全屍入殓其魂魄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現在秦醫生的案件正由督察長處理,沒有人對此提出任何疑問。但全港犯罪資料中心裏有關醫生的記錄滞後得令人無力,在醫生逮捕歸案時也只是做了一些瑣碎的增補。
顧警官不得不從醫生出生到現在的生平的經歷與所發生的重大事件裏,按照時間線的排序再一次整理清楚,在這期間,他發現醫生在六歲之後失去雙親,在那之後他被安排進入一所特殊學校,直到十七歲時才回到家中。
醫生在那所學校中待了整整十一年,學校裏有一位心理治療師非常看好他,老師對他的評價很高,也因為這樣,醫生一直由有這位老師照顧長大。
根據資料顯示,這位老師或許發現了醫生的與衆不同,醫生對社會理解的缺陷及歪曲已經根深蒂固,他嘗試着對醫生做了一系列的心理評估與治療,直到醫生被接走之前,他還在給醫生上課。
老師想要感化醫生,但不幸的是,他失敗了。
那位老師也在醫生離開後的第二年辭職去往國外修養。顧警官想了很久,他認為醫生之所以能與老師和平共處這麽多年,他們之間一定有某種難以言喻的聯系。
醫生看着整理手铐的獄警,沒來由地說道:“今天是滿月的日子。”
獄警充耳不聞,只将束縛帶困在醫生的手足之間,他整個人被固定在擔架上,嘴裏還像是牲口一樣套上了特質的嚼子。
在他被推出那間陰暗的牢房之後,久違的日光照射在他的身上,面部唯一露出的眼睛閃動着熠耀的磷火,他轉動脖子,聲音裏滿含笑意:“今天有個好天氣。”
醫生在到達目的地後,環視着他亂七八糟的庭院,角落的花圃上堆積着雜亂的工具,樹枝上無人打理的花朵落進了樹底被翻開的深坑中,破碎的花瓣像屍體被埋葬在裏面,他無奈地撇了撇嘴,被顧警官架着放進一臺輪椅中,他的靜脈中輸送着藥瓶裏鎮定的藥物,此時他的肢體癱軟,思維遲鈍,腦子像是散開的流沙根本無法進行正常運作。
“你想要治療我?”醫生靠在椅背上,低聲說道。
顧警官推動着輪椅,他對醫生承認道:“你太狡猾了,常規的治療手段對你根本無效,這令我們很不安。”
“如果想要讓一名精神病人失去防備,可以嘗試在他熟悉的地方摧毀他珍惜的東西。”醫生接着道,他的呼吸變得緩慢,他的眼瞳看着那扇越來越近的門,心中沒有一絲情緒的翻湧起伏:“我看過的人夠多了,而你總是說實話的那個。”
顧警官雙眼低垂,久久沉默不語,在進入大廳之前他再一次檢查了醫生的手腳是否被約束捆綁,之後他将輪椅停在了原地。
一雙幹枯的雙手接替了顧警官,空氣中混雜着古龍水與灰塵的味道,那就像融化的屍液滲入墓土的腐敗氣息。他将醫生推入偏廳,醫生面對着那尊銅鑄雕像,留聲機的底座上堆放着一些黑膠唱片,這裏沒有人說話,醫生卻在長時間注視着銅像而産生了輕度恍惚。
他好像看見了人像希羅的裙擺随着海風飄動,那些雕刻的縫隙中滲出比青銅色更深的痕跡,像幹涸的陶土或是流柱狀的血跡。
“在那個時候,你也這麽看着她的眼睛。”有個人篤定地說道。
醫生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他感到自己的骨骼與肌肉竟然奇異地放松下來,而那尊銅像正緩慢地轉動,銅像上的女人懷抱着心愛的情人,她眼中難掩的悲痛逐漸泛出妖冶的瞳光,兇戾而又璀璨的眸子裏沒有一絲不甘與缱绻。
醫生的眼睑顫動,喉管中發出一些沉悶的音節。
“幾點了?”他問道。
而醫生太過熟悉這裏,所以下意識地偏頭去看壁鐘上的數字。
七點十五分。
醫生沒有說出他看見的時間,可就是在他回頭的瞬間,滿目的昏黃出現在室內,殘陽不斷下沉,殷紅的霞光鋪滿了整個天幕,白天和黑夜出現在同一個時間,如同生與死的交界點。
留聲機裏的黑色唱片徒自轉動起來,有人從醫生身旁走了過去,匆匆而過黑色的影子在醫生眼中逐漸模糊了面龐,他們在圓廳中相擁跳舞,那個穿着綠裙子的女人四肢虛浮無力,架在男人臂彎中的身體如同殘舊的破布一樣完全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但是那個男人還是抱着她跳到樂曲終結,血紅色的光束照在他們的身上像一個詭秘的日冕。
“我完成了那副作品,要知道我所有的靈感都來源于你。”那個男人垂首親吻在她的額頭上,溫柔地說道:“我的愛,明天,後天,每一天,我們都将如此度過。”
醫生看着他們,雙眼微垂,已近昏睡時的狀态。
等到醫生再睜開眼睛之後,他發現夜幕已經降臨,室內晦暗,像是流淌而下的黑漆裹住了所有的玻璃窗,醫生的視野也在一瞬間移動到了樓梯下。
“咚”的一聲,有東西跌落在厚重的地毯上。
醫生眼眸一頓,雙手猛然抓緊了輪椅的扶手。
“是什麽?”那個聲音好像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
醫生看着自己手背掙出青筋,卻在恍惚中拾起了地毯上的東西。
“是戒指。”醫生回答道,他仰頭看着樓梯上的男人,冰冷的月光照在他懷中的女人身上,她枯瘦的雙手垂落下來,原本白皙的皮膚上出現了像暈開的墨水般的青紫瘢痕,她的頭顱歪在男人的肩頭,失去光澤的長發像枯草一樣披散開來,那雙隐藏在發絲之間的眼睛裏是一片空洞的白色,好像連瞳孔也沒有,但醫生就是知道,她在靜靜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