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醫生像是控住不了自己,他完全喪失了語言能力。
那枚銀環之上鑲着一顆璀璨的方鑽,他緊握着戒指,直到尖利的邊緣劃破了他的掌心,但他卻無法感知疼痛。時鐘上的指針飛速轉動,桌上的茉莉換成了一束新鮮的百合,窗外晨光微熹,庭院中的草地青翠的像是調色板上混合而成的顏色。
醫生站在牆邊看着餐廳中那個忙碌的身影,那個蒼白女人就坐在餐桌旁,前傾身體用寬大的綢帶束在高背的榉木椅上,她的脖子以一個可怕的弧度歪在左側,那些青斑爬滿了她凹陷的臉頰,她的下颚幾乎貼在了她的胸口,但枯瘦的脖頸上佩戴的珍珠項鏈卻光澤依舊。
“昨晚睡得好嗎?”那個男人在牛奶煮沸的間隙走過來撫摸她的側臉,當他的手指離開時卻帶走一把脫落的頭發。
那個男人看着那些頭發掉落在地面,慢慢地半跪在他的妻子身前,醫生看着他突然垮塌的背影,好像知道之後即将發生的事情。
“別離開我。”男人說道,他破碎的聲音裏飽含悸恸,他伏在女人的膝上,輕聲道:“或者,我和你一起。”
時間再次回到七點十五分。
傍晚的餘晖散在了白色的紗帳上,那個男人為自己準備了一杯紅酒,他們又來到了圓廳跳舞,舒緩的樂曲卻在某一個時間段發出嘈雜的噪音,他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環抱着懷中盛裝的女人,他的聲音滿含解脫與期待:“別擔心,很快……”
醫生覺得他的內髒仿佛受到了散彈槍的沖擊,不然怎會發出那樣奇怪的聲音。
刺耳的音樂充斥着這個空間,終于,他們一齊倒下,完成最後一個旋轉的男人不小心碰倒了那尊銅像,傾斜的重物瞬間砸在了他的身體上,迸出的血液在灰白的地面上開出一朵接近于黑色的大麗花,還有一道猩紅蔓延在那個孩童的眼底,那是帶有人世間最後一點餘溫的液體。
那個孩子觀看了整個過程,他面無表情,眼神凝滞,只用眼珠輕瞥一眼地上的屍體,然後越過他們,踮着腳将留聲機的唱針撥開。
圓廳內一瞬間寂靜下來。那個男孩踩着一地黏糊糊的血印,走到餐廳去拿晚餐。
他在那座房子裏待了很久,他吃光了冰箱裏所有能吃的,在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琴凳上看着那些潔白的花朵慢慢枯萎凋零,蒼蠅落在飄零的葉片上,帶着腐肉的臭味,繼而飛走。
“發生了什麽?”那個聲音問道。
醫生看着又一片花瓣落了下來,無意識地說道:“他們死了。”
“你知道他們是誰。”他篤定地說到。
“當然。”醫生轉動眼睛凝視着地板上潰爛的身體,“他們是我的父母。”
“我可憐的孩子。”他說:“走出來,外面陽光很溫暖。”
醫生慢慢站起來,他按照那個人的指示走進庭院之中。
“還記得那顆樹嗎?”
醫生的瞳孔像磨損過度的玻璃珠般朦胧晦暗,他對着那一株三角梅,虬結的樹根裸露在地面,猶如鋪陳在他腳下的一張浸滿毒汁的蛛網,而網中獵物卻懵然無覺,他說:“是的。”
“樹下有什麽?”
醫生如實答道:“那個蠢貨。”
“有趣。”他笑着說道:“你把他埋在泥土裏,對嗎?”
“只有一半。”醫生不自在地扭動着手腕,他好像沒有發覺自己的身體其實被束縛在輪椅上,“剩下的,我送給了莎莉。”
“你知道,她愛吃。”
“莎莉是誰?”他又問。
醫生卻在這時沉默下來,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即使他已經進入深度恍惚這個狀态裏,他依舊能避免自己回答他不想回答的事情。
“你忘記了嗎?”他遺憾地說道:“你還記得什麽?你是誰?”
“我——”水中的嗡鳴在醫生耳邊回蕩,他再次沉默下來,啓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實際上他的精力已經慢慢透支。
那個聲音說道:“從小到大,你所有不好的回憶都留那棟房子裏,你的痛苦皆來源于此。”
醫生回頭看着那棟房子逐漸褪去了所有顏色。陰影,血液以及白灰,像魔鬼的觸手一樣蔓延過來。
“現在,你可以離開了。”他說。
醫生明明睜開了眼睛,可他什麽也看不見,他只能聽見他的聲音。
“不。”醫生拒絕了他,但他們都知道在醫生的內心深處,他是想要忘記這段陳舊的、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繼續說:“你明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現在請你仔細地想想,或許你只是竊取了他人的回憶,你所看見的,你的父母,認識的朋友,交談的話語,也許從來沒有發生在你的身上。”
“不!”像是一桶融化的銅汁澆淋在醫生的頭顱上,燒焦的皮膚與肉塊紛紛從骨頭上剝落下來,醫生的記憶也随着他的聲音一步一步化作空白,如同照片上出現的影像從清晰到淺淡,再到虛無。游離轉換障礙使他感到周圍的空間開始分裂松動。
“離開這裏。”他說:“你會好起來。”
醫生痛苦地呼吸着,他僵硬地靠近庭院邊緣,死去的花樹被碾壓成齑粉,無盡的飛灰漂浮在空中,像是入殓時燃燒的紙屑,石縫中的荊棘湧了出來,密密麻麻地勾連在他的褲腳,醫生的手搭在那扇木門上,他停留了很久,像是在和自己抗争着什麽,直到木門出現松動,他已經将門推開了一半。
就在這時,他的手邊纏繞出一支纖細的青蔓,垂落的枝葉在灰色的世界中變得異常鮮明,輕微的震動劃過空氣,醫生垂下眼眸,看見一只漂亮的蝴蝶停駐在藤蔓上,它的蝶翼互不對稱,一扇如同跌入水中的墨跡,悠揚地勾畫出重疊的弧形,另一扇則是極致的純黑,細密的鱗粉鋪在蝶翼上,出現靜谧的幽藍。
醫生站在原地,發現風向突然改變了,微風輕撲着那個孩子向前走,他俯仰着,眼笑眉開。他被斑駁的光暈勾勒出輪廓,上揚的唇瓣沾染上呂斯堡酒的紅色,他靜靜地穿過森林,從醫生面前經過,纏繞在庭院中的冰冷枯枝瞬間消失了,春日的花朵像火焰一樣,将荒蕪的園地重新賦予生機。
醫生的指尖仿佛還殘留着那個男孩潮濕身體的柔軟觸覺,他将靈魂傾注于蝴蝶的雙翼,越過了黑色的海水和亘古的歲月,輕輕落在了醫生的掌心裏。
醫生終于想起了自己在記憶中設置的觸發點。
就在那個瞬間,醫生昏暗的眼睛恍如淘澄幹淨的黑曜石般透徹,從催眠中清醒的意識重新回歸身體,他微阖着眼睛,無聲地說道。
不。
他放松僵硬的肢體,卻表現得極為怯懦,他游移不定地說道:“我很害怕。”
坐在醫生對面的老者,在醫生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催眠治療,他讓醫生陷入深度恍惚中不斷重複着親身經歷過的真實夢境,從而擊碎他的意志力,這樣才能問出警方想要知道的答案。這看似是心理疏導,其實就是對一個毫無抵抗力的患者進行記憶重塑,将自我摒棄,讓他成為治療者想要他成為的任何一個人。
那個人知道人在最清醒的時候,心理防禦最強,而那些鎮靜的藥物讓醫生變得像實驗室裏的白鼠一樣任人宰割。
他像十年前看見醫生的那樣,俯身給了醫生一個擁抱,“別怕,我的孩子。”
醫生在他靠近時,眼中掠過一道冥暗的異芒,他低語道:“真是令人懷念啊,老師。”
醫生掙脫束縛帶,用老者胸前挂着的一枚銀質的十字架捅進他脆弱的咽喉,割破動脈使大量血液從嗓子倒流湧出,像是不斷冒出氣泡的沸水,可笑的咕嚕聲還在繼續,老者猙獰的面目在醫生的眼中變得滑稽極了。
十字架在他的喉管裏輕輕地攪動,他脖頸上松垮的皮肉糾纏在十字的底端,醫生讓他靠近自己,又問了一遍:“如果我不夠聰明,您還會喜歡我嗎?”
等到監聽器中再傳遞出任何聲音,坐在車廂內的顧警官才察覺到不對勁,他們沖進那棟房子的時候,只發現死去的老人躺在血泊之中,他的脖子被撕開了,僅剩一截骨骼暴露在外。
秦醫生再次消失了。
顧警官完全沒有想到醫生是怎麽擺脫藥物和束縛,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殺人逃匿。
警方最終根據醫生在那段錄音中的描述,在一家獒廠中找到了一只叫莎莉的雪獒,探員提供了醫生的照片,獒廠的主人一眼就認出他的相貌,并聲稱醫生非常喜歡小莎莉,在過去的三年裏還經常會給莎莉帶來一些新鮮的食物。
顧警官在醫生的通緝信息上加上了此事。他深知秦醫生究是個邪惡的魔鬼,在很多年後,他依舊喜歡給別人制造痛苦,當獵物痛苦中呻吟時,他一定是以優雅地模樣安靜地坐在一旁欣賞。
深夜,星辰高懸在明潔的夜空,此時萬籁俱靜,莊園裏的玫瑰花叢落滿水露,他步履匆匆,仿佛是一名披星戴月的旅人,濕潤的霧氣模糊了那一盞盞為他引路的燈光,就連月亮也因此朦胧,他走進那間帶有露臺的房間,四周光線晦暗的叫人無法視物,他順着不遠處那道唯一淺淡的光線走去。
腳步聲被厚重的地毯化去聲響,他将那扇窄門打開,一盞彩釉瓷燈下映照出一張漂亮的睡顏,這無疑是他失而複得的男孩,他懷中抱着一只錄音機,睡得很沉,很甜。
他視他為珍愛,這就像是曲終之後甜蜜的寂靜,秦央半跪在地上,輕吻陶汛的額頭,好像對待一片即将化去的雪般輕柔,他說。
“好夢,我的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