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李報,來而不往非禮也

盡管敖翦在水中有游魚之靈,但丹饕少說有萬斤之重,要換了平時以敖翦那副羸弱的小身板估計也就是蚍蜉撼樹,可是眼下生死一瞬,更在海中借了浮力與水流之動,還是勉強地将丹饕帶回了礁島。

精疲力竭的敖翦趁著漲潮的水勢将丹饕放在岸礁上,下一刻就四肢脫力地趴在了一旁,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在龍宮中雖說幹的是織造粗活,但也沒有像這般在生死一線間掙紮過。

海潮在他身下湧動,慢慢退去,海面漸漸回複了昔日的平靜。但是南極處雲重密布,內裏電光裂空跳蹿,不穩之息在天穹間蔓延開來。

敖翦歇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才覺得稍微恢複了些力氣,爬起身時見海潮早已退去。因為這一回不同往常的異動令此次的潮汐顯然要比往事水勢更高,他們所在之處居然已是一片高崗,便不必擔心被之後的潮漲影響。

丹饕卧在地上仍舊一動不動,渾身毛茸茸的長毛還是濕漉漉的沒有幹透,敖翦小心翼翼地繞到正前方的位置,攤開手掌湊近它的鼻頭,感覺到平穩的呼吸流動,松了口氣。想來像他這般的大妖怪,也應該不會輕易被淹死才對。

於是他又推了推丹饕,見對方沒有動靜,随即為小心翼翼地說:“……我……我要走了啊……你不說話,我……我便、便當你同意了……”

敖翦說完往後退了一小步,見趴在那裏的巨獸依然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遂又退了一大步,再一大步,然後飛快地轉身一溜煙地跑到海邊,無比迅速地飛身入水,用逃命的速度轉眼就沒了蹤影。

就在敖翦慌慌張張地跑掉之後,那雙一直緊閉著的眼睛居然慢慢張開了,裏面一片清明,哪裏有半點昏迷之狀?

能與人王舜帝抗衡,八元八恺尚不能滅之,最後只有囚於鎖妖塔的饕餮兇獸,又豈會懼怕小小風浪?

天塌之威确實不容小觑,水牆拍下來的時候也的确令他有那麽一小會失了意識,不過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他既敢入南海之極覓食,就算不熟水性,但也至少不會被莫名其妙地淹死。

沒想到醒來時卻發現那條懦弱膽小的小魚居然沒有獨自逃走,反而死死抱住它的前腿試圖将它拖離漩渦。

事實上丹饕從一開始就已經看穿了小魚根本沒有将他帶去找食的盤算。像敖翦這般從臉上表情都能被輕易看穿心思,又怎麽可能騙得過一頭上古大妖?

不過丹饕卻沒有即刻拆穿他。

他見過很多懼怕他的妖怪,包括在人間曾叱吒風雲的妖魔,可也沒有見過像敖翦怕成這樣的。心裏有那麽一只小鬼就把自己先給吓個半死,每時每刻都擔心被戳穿的如履薄冰,好像随便看過去一個眼神就能把他給徹底吓死。

可偏又咬牙發抖地繼續撐著,篩糠地抖啊抖,愣是沒擠出一滴眼淚。於是他覺得很好玩,想看看這條小魚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被徹底吓死。

不能說他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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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問一只在鎖妖塔待了那麽長的年月的妖怪,在塔裏如果不找其他的妖怪作消遣,他可會真的很無聊。

對於小魚試圖拯救“昏迷不醒”的他,倒是讓丹饕有些意外,畢竟常理來說,是應該丢下它逃走吧?於是老妖怪故意不動聲色,看看那條小魚到底有什麽打算。

等聽到敖翦小心翼翼的自說自話,然後飛快逃走時的腳步聲,他心裏有種“果然如此”的輕嘆。

雖然是全無必要的救助,不過至少對方确實費了不少力氣,心意也是有了。

所謂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於是丹饕重新閉上了眼睛,沒有阻止他離開,然後決定打個小盹之後再去別處覓食。

反正天下之大,還怕找不到吃食?

何必非得吃一條塞牙縫都不夠的小魚?

半裏外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半顆腦袋,琉璃珠般幾乎把眼眶填滿的大眼睛在水波上盯住了海島方向。

大妖怪的身形無比碩大,加上毛色光鮮,不需要仔細辨認就能看得真切。陷入打盹狀态的丹饕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起來就像仍在昏迷不醒。

那顆浮上海面的腦袋自然就是早該逃得遠遠的敖翦。

按說照他的速度此刻應以在十數裏外,不應在這裏徘徊。

小腦袋上的表情相當猶豫不決。

敖翦在海裏浮啊浮,至少有兩個時辰了。

剛才那像天塌了般的水牆,要不是大妖怪擋去了那力量,恐怕自己早就被拍扁了,所以他一定是受傷了。

快走吧!別想那麽多了,等大妖怪醒了,可就跑不掉了!

可是……把受傷的大妖怪丢在被海水鏟平的礁石島上面,難道要它餓得吃掉那個島然後再掉進水裏嗎……

敖翦一直很讨厭自己的優柔寡斷,如果自己能像兄長那般殺伐決斷、做事幹淨利索的話,父王也會更加喜歡他。更不會陷入眼下這般狀況,他是恨不得往自己臉上甩幾個巴掌,好讓自己下定決心。

最終拿不定主意的他忽然一個翻身潛入水底,摸上來一只綠毛大龜,嘀咕道:“龜殼向上的話就留下,倒個的話就逃走。”說罷用力往上一抛,看著龜殼慢慢往下晃晃悠悠地沈下去,而且很不巧的是龜殼肚皮朝上地落在水底,可就見那綠毛大龜的長腦袋從殼裏一伸,頂住沙地往側一翻,無比靈巧地翻了個個,然後慢慢悠悠地爬走了。

……有必然結果的占蔔答案顯而易見。

“好吧,那就留下!”

藍影魚躍出水,飛快地往被他丢下的巨獸所在的礁石島游了回去。

丹饕打了一個十天的“小盹”。

對於能在鎖妖塔瞌睡百年的兇獸來說,十天真只能算是眯了眯眼而已。不過可把敖翦給吓壞了,以為丹饕真的是身受重傷,無比慶幸自己沒有丢下他逃走。

事實上敖翦不懂得療傷之法,也沒能耐去尋靈丹妙藥,他能做的,只是蹲在丹饕身邊驅趕那些觊觎這個大塊頭的海鴛和鲣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丹饕先前的胡吃海塞把這島上的海鳥給得罪了,有一次敖翦跳進海裏找食物不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回來一看那頭巨獸身上覆蓋了滿滿的一堆海鳥,幸而那身厚毛足夠的濃密,就像褥子一樣阻擋了鋒利的鳥喙。

所以後來敖翦也就不敢離開太久。

除了他自己要吃的海藻外,他也想到丹饕醒來的時候一定會非常饑餓,為了不讓丹饕吃掉這座礁石島或者把自己給吃了,敖翦每天都會努力搜集食物,他在近岸的地方挖了個深坑讓海水能夠透進來,從海裏帶回來的食物都會放到坑裏面保持新鮮,雖然以丹饕這樣能把石頭都消化掉的脾胃想必腐爛的東西也不在話下,不過怎麽說也該是比較喜歡新鮮的吧?

深居簡出在海底被豢養可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懂。

自從母親去世之後,龍宮裏的人對他不聞不問,有時他會悄悄溜出宮,不遠千裏地游去母親的故鄉找外祖父。

在外祖父身上學到了不少鲛人的技巧,比如說其他海族所不能比拟的泳技,辨別水流方向,還有如何捕獵海魚、搜集貝類和海藻。

這一日敖翦在離島較遠的地方找到一顆巨大的砗磲,足有浴盆之大,外殼高壟鱗片重疊,厚殼呈瑰麗的绀色。砗磲乃佛家七寶之一,似這個少說有百年以上的大砗磲更是當中珍品,若流入凡間那絕對是無上之寶。

可惜敖翦不懂這些,見了那麽大的一個心想肯定能讓丹饕吃頓好的,高興地用水草捆了便拖了回去。

剛上岸,擡頭竟沒看到往日滿丘的海鳥,就只剩下一地的白色羽毛。

而一直沒有聲息的巨獸正張開大得吓人的嘴巴……打哈欠!然後在看到吃力地拖著一個大貝殼上岸的敖翦,眼睛透出了幾分詫異的神色。

在丹饕的注視下,敖翦又開始“篩糠”了……

“你、你、你醒了……”

丹饕沒有立即回答,他的沈默與無聲的打量讓敖翦更加害怕了,該不會在決定要把他生吃還是烤熟吧?!要是那個時候決定“龜殼向上的話就逃走”的話就好了。

巨獸動了,向他走了過來,擡起巨大的爪子。

要吃掉他了!

敖翦吓得立即蹲腿縮身抱住腦袋,縮縮發抖。

但是丹饕的爪子從他腦袋上面越過,一把抓了那顆砗磲,丢入嘴裏“嘎吱嘎吱”嚼了起來,價值千金的砗磲轉眼變成了碎片,肥美的白色砗磲肉味道極好,就算像丹饕這般不怎麽在乎味道的妖怪,也是會覺得好的。

碎渣砸了敖翦一頭,吓得他把腦袋抱得更緊。

丹饕收了獸身,虛以人相站到敖翦面前。

變成蒲扇大的手掌這才按到敖翦頭頂,不過力度輕柔,幾乎沒有一點力度:“尚未足肥,吾之不擇。”

敖翦這才睜開眼,有點發愣,意思是說他還太瘦所以沒打算吃嗎?那麽說日後要是長胖了,就會被他一個囫囵吞掉?!

不過他反而放心了,長那麽大,他還真沒胖過。

於是稍微鎮定了下來,試探著拉了拉丹饕的衣擺,然後指向他挖的那個放了生鮮海産的大坑。丹饕跟他走了過去,當看到這個足有三四丈闊的池子裏滿是活魚及海貝,更是頗為震驚。

雖然這些夥食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塞牙縫的量,但卻是自古至今首次有人為他張羅食物,就算當初在饕餮族中也是各自覓食,族人性貪婪,莫說分享,便是平日也常為吃食大打出手。

他回過頭,看向敖翦,見那條小魚還是一副戰兢模樣。

想到方才這副小身板艱難地把砗磲拖上岸,這坑裏頭的東西想必花了他不少功夫。

有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這一刻丹饕決定日後要好好對待這條小魚,至少,不把他當做食物吧!

敖翦并不知道自己已經無比幸運地從這頭大妖怪的菜單上被剔除出去。

當他看到丹饕轉眼間就把這十天裏他辛辛苦苦搜集回來的活魚海貝吃了個精光,美滋滋地舔著嘴唇似意猶未盡之狀,居然感到有些高興。

因為見丹饕幾乎都是胡吃海塞的,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喜歡吃哪一樣,於是敖翦忍不住小聲地問他:“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

見丹饕回頭,他連忙解釋說:“我、我沒有別的意思……是想要是喜歡的話……我下次多抓一些回來……”

饕餮雖貪口腹之欲,可也确實沒什麽口味上的追求,見敖翦滿臉期待,不由失笑,拍了拍他的腦袋,道:“吾自醒來,不必再作張羅。”

言罷轉頭,看向天維絕處。

此時雖再無傾天巨浪,但南極失去天柱已見天角乾坤合攏,恐怕不久之時便要天海碰撞,再起災劫,南海絕非久留之地。

“天柱折塌,此地不宜久留,且随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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