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精火,不滅之久燃陽燧
黃昏日落,敖翦是用手推車把一車的魚給運回來的,自然少不免受村人的豔羨。
在漁村裏打漁的能收不少,但除了憑經驗,多少還要看運氣。在他們眼中,這位外來的青年顯然是受到龍王爺眷顧。
敖翦很客氣地跟每一個相熟的村民打招呼,偶爾還會送出一兩條魚。
村民也是些樸實的人,雖然覺得這青年生了怪病,但見他脾氣好,平日裏吃點小虧也不怎麽計較,也算是個難得的好青年,也就漸漸沒了一開始的歧視。
當然也是有人是瞧著敖翦這種軟脾氣。誰不知道茄子撿軟的掐?
“阿剪!”
敖翦聞聲停步,回頭看去,一個細眉細眼男子追了上來。
“張哥,有事嗎?”
這張姓男子是村裏的潑皮,平日愛貪些小便宜,敖翦這麽個外來的小年輕,脾氣又軟糯可欺,自然是被他盯上了。
“上回聽說你想找些好藥,趕巧了,我有個親戚在城裏百草堂做事,正好托他給你帶了幾貼。”他從懷裏拿出個小包袱,打開來,裏面放了幾貼膏藥,散發出相當濃烈的氣味,張潑皮煞有介事地說:“這裏頭可有不少貴重藥材,要不是瞧著你有心,我也懶得費這神!”
敖翦仔細瞧了那幾貼藥,聞那味兒倒覺不出跟之前的有什麽不同,更別說是加了什麽貴重藥材,他自覺是驽鈍了點,但不代表他就是個啥都不懂,人雲亦雲的大傻子。
於是他笑著拒絕了:“有勞張哥費心了,我家的膏藥還夠用,暫時不需要了。”
張潑皮當下臉都黑了:“诶!我說你這小子什麽意思?!老子辛辛苦苦給你跑城裏一趟求得好藥,你倒是一句不要就打發了!”
敖翦見他耍賴,也沒有跟他對嗆,在海底那麽些年,宮人的冷眼,兄長的惡言,早把他本來就溫順的脾性徹底給磨成沒棱沒角,好脾氣地解釋:“大概是我沒說準,讓張哥誤會了。這藥我真用不上,要不這樣,辛苦了張哥一趟,這條魚送給張哥,權當點腿腳錢。”他把一條大魚用草繩穿好遞了過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張潑皮就算再怎麽潑皮,對方卻就像水一樣綿軟無力他也是無計可施。
這藥确實是從城裏帶回來的,只不過他有心訛人,想要把價格擡高,沒想敖翦連價錢都不問就直接拒絕,買賣眼看是做不成,這藥除了敖翦這戶之外,漁村裏是根本沒人要,可讓這張潑皮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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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可不成……”
敖翦也似乎很是為難,可就是不肯松口,張潑皮無奈,只好說道:“唉!算我倒黴吧!便宜賣給你了,就按之前的價錢,你看怎麽樣?”
這價錢算起來對張潑皮還是有賺頭,本來還可以往下再壓點,但敖翦卻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於是便也就答應了,付了一串銅錢,那張潑皮還想說些什麽,正巧幾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壯的漁民走了過來。
漁村裏的人都知道張潑皮是個地痞,而敖翦一副柔弱可欺的小身板,往那一站,完全不需要說明就知道誰比較占理了。
於是其中一個吆喝:“張潑皮!你又在這裏欺負人啊?!”
張潑皮滑頭得很,見自己勢孤力弱,也不敢再作糾纏,匆匆收了膏藥,把銅錢往口袋一塞提了尾魚不甘心地走開了。
敖翦松了口氣,向那幾名漁民鞠躬行禮:“多謝幾位大哥解圍!”
家中狀況的漁民問他:“瞧你精神氣十足的,可是有什麽喜事嗎?”
敖翦笑著點頭回應:“我家大哥醒了!”想了想,補充道,“胃口還不錯。”
“恭喜了啊!你對你那大哥可真是沒說的!也沒見過哪家伺候媳婦有這般仔細的!”
“媳婦?”敖翦的臉刷一下紅透了,“不是……”
他雖未經情事,好歹也是知道凡人所說的媳婦就是兄長們的太子妃那樣的存在。
他年紀尚幼,還不到婚配的時候,不過看到兄長們三妻四妾,其實他也曾想過。
雖有太子之尊,但因為長年深居宮中,也沒有哪家海中望族知道這位南海七太子的存在,父王也不會有那個閑心給他指婚,太子妃的事還得是自己去張羅吧?
他也沒有想著要什麽美貌,要什麽品行,只要不嫌他是個沒用的鲛人就好了。但想想看,誰要以陪一個只會織布的龍太子一輩子?
漁民樂呵呵地調侃他:“看你這麽老實,日後若是成親,對自己的媳婦也是這般伺候著,不怕委屈啊?”
敖翦忽然想到自己給丹饕一口一口地喂食,又給躺在床上的赤裸身體細心擦拭的狀況,不但不覺得委屈,反而很是甘願,甚至心裏還有些熱乎乎地激動,於是很老實,也很認真地回答:“不委屈,挺好的!”
只是旁人瞧著他一臉緋紅的模樣,只道他想到哪家嬌滴滴的小娘子,卻不知他想到的,是某個粗豪強壯足夠一個當倆的胡渣大漢。
告別了熱情的漁民,敖翦把車子一路推回他的小茅屋。
遠遠看到的小屋子,比海底龍宮的小木屋尚且不如。
不夠結實不說,剛開始住的時候下雨還得找鍋碗瓢盆去接漏下來的雨水,當真是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屋裏只有一張床,桌子椅子也只是各有一張的簡陋。
但每每當他遠遠看到那片是他親手爬上頂去加固的屋頂,以及挂在屋檐下吃不完的魚幹,還有歪歪扭扭的籬笆時,打漁歸來的一身疲憊就像被洗去一空,腦袋裏只記挂著家裏頭的大妖怪,以前是想他是不是醒了,現在嘛,是想他是不是餓了。
因為吃食沒有了之前的豐富,所以最近并沒有繼續為成為一個合格的口糧而努力。敖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但沒有胖乎乎的肉,居然還更緊致地變硬了不少,估計現在自己更沒咬口了吧?忽然覺著有點對不起大妖怪。
經過李大叔的家門,聽見裏面李大嬸扯大了嗓門在抱怨,好像是院子裏攤開的魚幹、晾曬的衣物莫名其妙地全部掉到了地上,魚幹都滾上一層泥巴,洗幹淨的衣服更得重新漿洗,足足忙活老半天,腰酸背疼卻無處訴苦,當然也就沒那許多空閑出來碎嘴了。
李大叔弄傷了腿沒法出海,敖翦借了他們的船每次出海豐富的漁獲,每次都讓李大嬸嫉妒得不得了,所以每次回來都會說上幾句夾槍帶棍的話。今天不用聽,敖翦便覺著渾身都輕松了不少。
天已經完全黑了,眼下又逢朔月之期,外面月虧如勾,不見光芒,雖在海底習慣了水下的陰暗,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還做不到目能視物。
他不知道大妖怪是不是在睡覺,所以也沒敢聲張,悄悄地打開了門進了屋。
可不想早上他去得匆忙又慌張的,家裏頭的雜物也沒來及收拾好,一進門才走了兩步就撞上了椅子,往側旁退去又磕到了桌子,腳下一踩空就往後仰了去。眼看就要在自己屋裏摔個仰八叉,忽然一條強壯的手臂橫伸而出,熟悉的有力,把他薄削的身體輕而易舉地撈了回來。
“小心。”
像最低音的青銅罄,在他耳邊響起。
獸目能視夜,丹饕早已瞧見敖翦進門。
看著那小魚這般笨手笨腳地把自己磕了個徹底,本是又好氣又好笑,不由問:“可有燈燭之物?”
“只有一座舊油燈,但是沒有燈油……” 在這裏住了半年之久,他起早貪黑,累得夠可以的,夜裏回來早是累極,也就後來習慣了才慢慢沒那麽疲憊,夜裏無事他也沒有想要照明,自然不曾備有燈油,沒法子了,忽然腦中靈關一閃,“聽……聽說鲛人身上的脂膏可以點火照明……”
“……”
丹饕被他氣笑了,忍不住捏了捏敖翦瘦削的腰身。瘦不伶仃的哪擠得出多少脂膏?!
敖翦覺著酥癢,微微抖了抖。
“要不我明日去集市買些燈油回來?”
丹饕卻不曾應答,只見他稍一跺地,忽覺屋內地面蠢動起伏,頃刻就見一頭泥獸從地底下躬身擡首冒了出來。敖翦瞧不清楚,看到一大塊黑不隆冬的怪物吓了他一跳。
大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腰背:“此乃吾馭之地獸。”
說起來其實敖翦一直并不曾見過丹饕施展法術。
畢竟以饕餮這副巨碩模樣,根本就不必浪費氣力,直接一爪子下去就能把敵人給拍扁,再說以丹饕之能确實在海域施展不開,故此一直未曾表露。
如今見了,敖翦更是對大妖怪欽佩不已,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是龍太子,而對方是饕餮兇獸,黑暗中滴溜溜的眼珠子寫滿的是仰慕以及向往。
泥獸張開口來,吐出一物。
此物形如銅鏡,又似圓鍋凹陷,外形古樸镌有雲雷紋印,丹饕伸手取過,置於床邊,他用指尖銳甲一挂凹鏡之底,彈起一點火星,卻見“轟──”的一下鏡底冒出熊熊烈火。裏頭并無任何佐燃之物,卻猶如篝火般燃燒不絕,把屋內照得如同白晝。
敖翦當下是目瞪口呆。
他在海中見的是幽光掩映的夜明珠,光芒如月,如幻如真,卻未見過這般劇烈的火光,猶如取自日精,光芒之中,萬物無所遁形。
聞丹饕道:“此乃陽燧,取飛火於日。吾之地宮,以此為燭。”
太陽飛火不絕,陽燧以此為燃,自然經久不絕。
“地宮?”
丹饕指了指地下:“吾巢之所。”
說是地宮,但其實也不過是他用來放東西的地方,當年曾得了不少寶貝,丹饕覺著吃不了用處不大的都一股腦地往那裏塞了去,比如說靈丹妙藥、神兵利器之類,自他被關入鎖妖塔後,這地宮便一直無人打理,沒想到反而是現在派上了用場。
敖翦了然點頭,龍族喜珍寶,龍宮寶庫更是有無數寶物,身為龍太子的他倒也是見怪不怪了。
此時丹饕就近地打量那張化形不怎麽成功的臉,陽燧光芒異於尋常火焰,而敖翦的膚色亦非淺藍,此刻那張清隽的臉被火焰映出橘紅的顏色,眼珠子更被火光耀出了更瑩潤的色澤。
保護他逃出天塌災禍,保護他不受天火侵噬,那時候的不顧一切足以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對這條小魚的牽挂早已超出了只是帶著在身邊好玩的當初。
雖然他活了的年歲能以萬數算,但他卻對這種呵護備至的心意頗感陌生。
試問一頭心中只有貪食欲念的兇獸,天下之物在他眼中不過一口之食。
誰會對一盤牛肉、一只烤鴨或者一頭乳豬産生呵護之情?
還要不要吃了?!
意外的是,砧板上的一條乖乖躺平了的小魚,打破了這個定律。
大手稍稍用力,習慣地将敖翦撈得更近,讓他直接坐在自己的腿上,被凡人視作疾病的鱗膚在他的輕撫下輕顫。
若是敖翦願意當一條池塘中安穩度日的小魚,他可每日不懈為其注水投食。
若是敖翦願意海中抗擊惡浪争天奪日的海龍,他亦可盡其所能為其遮風擋雨。
反正不管如何,這條小魚是屬於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