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泣珠淚,散落凡塵染泥污
“真好看!”
一個穿著绛紅色錦袍的男人半蹲在地上,麽指和食指之間捏了一顆水藍色的珍珠,舉了起來,放在陽光下仔細打量。
水藍的顏色相當純粹,并不像尋常的珍珠那般的雪白,一點點像水體的淺藍,就像經過工匠打磨般渾圓光滑,在陽光下的色澤更見潤澤嬌美,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上等珍珠。
他身邊蹲著一個埋頭在地上撿的同伴,他正從草叢間撿起一顆顆散落的珠子,晶瑩的珍珠散落鮮綠的草叢間,晶瑩剔透像晨露的水珠。明明知道是實心的珠子,陽光下卻像薄薄的透明外殼裹住了水,随著光芒反射而輕輕蕩漾。“好看是好看,可得弄個老半天的,恁是麻煩。”他又撿起了一顆,發現上面沾了些血跡,便将珠子丢進嘴裏,舔盡了鮮美的味道,才将珠子又吐了出來。
“挺鮮美的……”張嘴時露出參差不齊的利齒,能夠輕易撕裂厚韌的牛皮,“可惜不能嘗上點肉……”
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位置,藍色的鲛人雙目緊閉,側著臉趴卧在被朝露打濕的草地上,一滴冰涼的露珠從長長的草葉滑落,滴在他的側額處,盡管涼飕飕得足以讓人清醒,但此刻卻完全無法令人事不知的青年有一絲反應。這滴血慢慢順著他臉部的輪廓淌過,與一道已經幹涸的血線彙流,然後慢慢地淌過他的眉骨、然後滑過鼻梁再流過臉頰,滴落,融入他身下的血泊中。
青年上半身的衣服被撕碎一空,露出了光裸的後背,然後充滿彈性弧度的背部卻不再光滑完整,鱗片毫無規律地被掰斷,動手的人顯然非常随意且殘忍粗暴,一些鱗片被連著皮肉地剝下,而一些只是拗斷了一半,這般細碎的折磨,盡管不是什麽致命傷,但卻是讓受刑者更加痛苦。
傷口處的鮮血似乎才剛剛凝固不久,這一場非人的折磨一直從夜晚延長到晨光初現。他的臉頰枕在地上,緊閉的眼睛顯現出過度哭泣後的浮腫痕跡,眼角附近的草叢,還殘留了一顆凝成珠形的淺藍色鲛人淚。
一頭現出原形的黑毛饕餮打了個噴鼻,湊近了全無反應的鲛人,口水從牙縫間滴落:“只吃掉一條腿,應該問題不大吧?反正一路上他也用不上。”
“我看你還是不用動鼎王的東西比較好……你忘記上回匈塗不過是偷偷咬掉了一個娃兒的小指頭,就被鼎王咬斷了喉嚨。”
那頭黑毛饕餮顯然馬上停止了動作,剛才還對地上的鲛人垂涎三尺,如今就像踩到了燙腳的炭火一般縮之不及。他們非常清楚赭鼎兇殘的同時也非常的言出必行,違背他的命令讓鲛人死掉的話,他們統統會在他一怒之下陪葬。
“哼……多的是肥美可口的人肉,這麽瘦的鲛人我還看不上眼了!”
把珠子都收齊的男人看了鲛人一眼:“來中原可太對了,頓頓是吃香喝辣,比起在三危啃黃沙的日子好太多了!”
“不過你說鼎王打的是什麽主意?千裏迢迢地來中原一趟,居然只帶了一個鲛人回去。”
只顧著撿拾珠子的饕餮們并沒有注意到四處空氣的變化,或許說,他們習慣了黃沙漫天的戈壁沙漠,皮毛粗糙得連普通的刀劍都砍不破,所以一點點空氣流動的變化他們就算有感,也不過如風拂臉過,更兼如今眼中滿地珍珠,貪性之念讓他們舍不得漏掉一顆,故此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是全無理會。
空氣的流動相當的慢,因其帶動的顏色也變得不明顯,然而若此刻凝神去看,便可見有赤、青、白、玄四色緩緩如水流淌,彙於其顱枕之處,又見鱗片碎裂之下的皮膚隐隐浮現珠華。
被折磨了一整夜的敖翦覺得渾身火辣辣的疼。
揭鱗之痛非常人可以想象,敖翦在南海龍宮之下雖然飽受冷待,但他畢竟有龍子之尊,尋常的蝦兵蟹将蚌女魚姬也只不過是給些臉色看看,倒是沒有人敢有一指加於其身,如今那群饕餮卻非是良物,乃上古兇物,為了得到珍惜的鲛人眼淚,可是往死裏折騰。
就算他如何堅韌,身體的疼痛還是無法忍耐,疼得過了,淚水自然就忍不住流了出來。
此刻氣息奄奄,呼吸悶窒間,渾身都好像沒了知覺一般,只有龍顱內的如意珠隐隐有感,他是連眼鏡都哭腫了睜不開的,可是忽然的,他卻看到了在他面前的一棵小草。然後是那些躲在草叢間屬於他的鲛人珠,再然後,是一頭頭貪婪的兇獸……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睜開眼鏡!
可是,他卻看到了。
一種奇妙的感官在蔓延,四季本就存在於自然之中,樹木、花草、蟲魚,即使是空氣,都是四時之氣的本源,敖翦愣著放開了如意珠的氣息,冉冉地蕩漾開去,他竟然能夠看得到百丈之內的一切物事,更甚者,能穿透泥石之下,感覺到山腹之中有一股潛流!
是水!
這種認知讓他欣喜若狂。
雖然不能弄清楚潛流的去向,但只要是水,是能夠流動的水,就必有去處,這是他的機會!對,他要逃走,他不能變成這些心懷不軌的怪物們要挾大妖怪的把柄,雖然作為一塊存糧他的威脅力不足,但要真給搶走了,估計大妖怪也是很掉面子的。
敖翦的手指動了一下,雖然就算稍微動一下都疼,但這并不算不能動,只要忍住了就好。但同時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似乎被忽略了,那群饕餮們似乎早就認定了他虛弱到動不了的情況,把他丢在一邊就算了,甚至連平時負責看管他的那頭饕餮也沒有理會他。
潛流距離地面最近的地方就在附近的一塊石頭下,敖翦不動聲色慢慢地挪了過去,石頭遮擋了他,雖然還是能夠讓那群饕餮看到他的存在,卻并不能發現他在幹些什麽,事實上他們完全不覺得這條弱小的鲛人能幹些什麽,更不認為他有可能從他們這麽多只饕餮的眼皮底下逃走。
敖翦知道時間不多了,等赭鼎睡醒了他們就必須再次出發,錯過了這次機會,那就更難逃走。他躲在石頭後面雙手并用地挖開地上的泥石,雖說不是硬如花崗,但是泥土裏面摻雜了不少的碎石,那些碎石像刀鋒一樣磨砺著他指頭間脆弱的薄蹼,那痛楚猶如斷指,可是敖翦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地繼續挖掘。
所幸這座山的泥土非常松動,奮力之下竟也讓他挖出了一個洞穴,而此時他的手早已是皮開肉裂慘不忍睹,泥土下忽然“咕嚕咕嚕”地冒出水來,潛流的力量驟然釋放,像噴泉一樣從缺口處噴湧而出。
等饕餮們發現了這邊的異狀,卻只看得見一雙藍色腳“唧溜──”猶如滑魚一般消失在水泉中。
逃進泉水的敖翦隔著水也能聽到地面上的兇獸憤怒的咆哮,到手的獵物竟然逃走了,對於那些怪物們來說是不可能放過的,他們瘋狂地刨挖土地,試圖抓住逃走的鲛人。
有一只沖得最前的饕餮把地刨出了大洞,勉強看見裏面有影子一晃而過,便要探手将那逃走的鲛人抓回來,可不曾想這手一伸進水裏,卻像被吸住了般再也伸不進去也抽不出來,只得嗷嗷大叫,待他同伴拉住他把手拔了出來。
危急之中敖翦使用了凝水之法,雖說用處不大,但至少可以阻擋一下追擊,也就是這短短剎那,便讓他得了機會,往更深的水道游了去。入水的魚那可比地上的鹿要難擒百倍,更可量敖翦逃進的潛流深入地底,他是鲛人不需要換氣,而饕餮卻是不識水性的怪物。
待敖翦入了潛流,卻不防那水流竟如斯湍急,便連他這習慣了海底寒流的鲛人都一時猝不及防,加上在被折磨了一整夜之後身體早已衰弱不堪,根本無法與水流抗衡,像被卷住了往下扯去,腦袋一下子碰在一顆突兀嶙峋的尖石上,頓時眼前一黑,一絲鮮豔的血流從受創的頭部蔓延開來,虛弱的身子毫無反應地被生生扯入地底的黑暗中。
且說那群走了獵物的兇獸們幾乎要刨開地面去抓那鲛人,誰想還沒來得及刨開一爪子,突然一陣地動山搖,猶如地龍翻身一般。
兇獸們吃驚地回頭,卻見此時一頭一頭跟他們真形相似卻因為镌刻之故放大了猙獰之相的地獸從泥土下面爬出來,抖掉了身上的泥沙,外表雖無皮毛但雷雲卷紋栩栩如生,更兼表面青銅流華,實令人望而生畏。像永無止境般,放眼遠望仿佛猶如軍隊一般将山岳重重包圍。
即使是赭鼎,此刻也慌了心神。
是的,離開三危之前的他确實雄心勃勃。
他在族中雖能力非凡,但那些老饕餮卻始終不買他的帳,不肯承認他為族中之首,而那個前任兇王就算不回來,仍然像神明般受族人的敬畏。
他心中一直想著只要找到丹饕,并将之殺死,取而代之成為兇王,而後率領全族,入主中原!
然而這一切卻在他看到那頭巨大的橘紅色怪物與天上雙翅應龍惡戰連場之際徹底破滅。遮天蔽日、橫貫百裏的狂風沙禍,無止盡地從地下爬出來的地獸,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麽當老一輩的饕餮說起丹王的時候明明根本不在面前卻依然心存畏懼。
只身對付數以萬計的人王兵馬?他只當是那些老糊塗的吹噓之言,然當他親眼目睹之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戰栗之感爬上了他的脊梁骨,那根本不是他可以抗衡的力量!
遠處龍尾掃裂大地,地獸翻倒天空,別說是接近,就算他已經站得足夠的遠,甚至身處於十裏之遙的山頭上,他依然有種馬上轉身逃走的念頭。
他根本不可能挑戰這種可怕的怪物!
這種不戰而逃的恥辱一瞬間把一直以來的他驕傲徹底打壓下去,為了宣洩這種屈辱,他洩憤他襲擊了附近的漁村,殺光了所有的人,沒想到卻碰巧抓到了一個鲛人!一個額頭上烙印了兇王紋印的獵物!
他看得出丹王與那條黑龍大鬥異常必定受傷疲憊,需得養傷,再說不過是一個鲛人,輕飄飄的一副骨頭,連皮帶肉也不夠那巨獸一口之量,想必那丹王也不會在乎這麽一只獵物,所以他将之擄去,并在族人面前吃掉,以示奪其威,代其位。
只要大事一成,他成為新的饕餮兇王,就算那巨獸回到族中,早已一切大定,族人也會聽他號令,到時候就算那丹王再是厲害,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舉族之力?!
他想的是好,卻沒想到先是那鲛人不但精明敏銳,脾性更與他外表的柔弱表象截然不同的倔強,甚至還能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走,更沒有想到那丹饕竟然如此之快就追趕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