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咒術師究竟為何物?有着不可思議能力的,守護着普通人安穩世界的偉大人們嗎?在真正親自養育一個擁有咒力的孩子之前,少女單純地這樣認為着。
因為她的丈夫是這樣的人,她周圍的咒術師也都是這樣的,雖然他們會表露出一些對無咒力者的輕視來,但相比他們做出的犧牲而言,些許的冷淡也許應有之物吧。
畢竟普通人幫不上任何忙。
她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夏枝奈生下心愛的兒子為止。
小小的嬰兒在誕生之後,只啼哭過極少的幾聲,甚至讓人誤以為他可能有聲帶上的障礙,但之後人們就發現這孩子單純只是不喜歡出聲。
大部分的孩子都要成長到一定程度才能施展咒力,或者引發術式,但悟覺醒的實在太早了,因為六眼本就是一種極為違規的天賦。
在‘被看到’的瞬間,這孩子就能本能地理解一切。
他沒有必要出聲,沒有啼哭的理由。
饑餓的時候,母親的衣袖會被無形的力道拉扯,弄髒了的襁褓和衣褲會從嬰兒床裏飛出,能夠照顧剛出生的自己的嬰兒,無論在正常人還是在咒術師們看來,大概都跟怪物沒什麽區別。
仿佛他生來就能獨自生存,并不需要任何人。
但五條家的人們無一露出畏懼的表情,每一個都歡欣雀躍地拍手稱贊嬰兒的天賦與能力。畢竟對咒術師來說,違背常世之理的景象才是司空見慣的事物。
不同尋常的孩子,當然會用不同尋常的方式來養育,從能夠獨自行走開始,他的玩伴便只有式神,日常便是修行武藝與祓除族人們搜羅來的詛咒,等到五條悟長到七八歲,平時難得能和孩子相處的夏枝奈中途稍稍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便親眼看到兒子将試圖勸說他好好吃飯不要挑食的幫傭丢進屋外的池塘的時候,才意識到出了問題。
大部分的小孩子之所以都乖巧聽話,僅僅是因為他們并沒有違抗大人的力量。
但悟有。
不管是和他講道理還是拿出棍棒,都能被他輕易無視的孩子,甚至不耐煩了會折斷對方四肢的孩子,出生之後除開親近母親之外只學會了如何用天生的力量踐踏一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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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無法管教的怪物,五條家在無可奈何之下選擇只磨練他的天賦。畢竟對咒術師而言強大即是一切,性情大可以等到日後再去糾正。
因此明明早就學會了說話,但悟很少和夏枝奈以外的人認真交談,明明也有喜怒哀樂,但既然沒有交流的對象,那麽表現喜怒便成為毫無意義之事。
就如同荒野上的獸類沒有太多的表情那樣,悟既不哭,也不笑。
五條家将他變成了一頭恣意妄為的冷酷野獸,除開天生的能力越發出類拔萃之外,別無其他。
悟沒在夏枝奈面前顯得太過兇暴,也沒有當着她的面傷過人,但那并不是因為這孩子具備善良的秉性之類無聊的理由,僅僅是因為那時候的五條悟控制力太過低下。
夏枝奈作為五條家僅有的普通人,是最為脆弱的花朵,哪怕只是些微的咒力都能夠令她摔倒受傷,所以年幼的悟從不會在她身邊的時候使用咒力,更不用說術式。
幼獸親近母親的本能,大約是那時候的五條悟僅存的,算是接近人類的東西了。
因為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完全不懂咒術的外人。
因為知道丈夫争取來的讓步并不容易。
因為知道五條家确實比任何人都要重視悟。
所以一直以來,夏枝奈對家族的要求都十分溫順的接受,不管是讓三四歲的小孩子離開母親的懷抱去學習武技和咒術也好,或者明明在一個家中,每天能和孩子見面的時間也只有用餐,以及早上起床與晚上入睡的短暫片刻也罷,這些全部的全部,夏枝奈都忍耐了下來。
但她拒絕讓心愛的孩子變成那樣的東西。
于是夏枝奈不再像過去那樣聽從前來教導她的,丈夫的姐妹的話語,她搬去了悟的房間,和幼小的孩子擠在一個被窩裏,像所有普通的母親那樣擁抱他,讓他回憶起人類體溫的溫度,告訴他自己沒有嫁入五條家之前的人生,與兒子分享那平淡但令人懷念的往昔。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沐浴,也一起入睡,以往她會目送悟去屋舍的另一頭修行,但後來除開封閉着咒靈的場地之外,普通的修行夏枝奈都會跟去,哪怕只是在旁邊看着。
悟無法用對待其他人的态度對待母親,畢竟他不能對夏枝奈做任何事,甚至得在對方試圖敲打額頭的時候老老實實撤掉術式,免得反彈的力道傷害到母親纖細的手指。
僅有自己一個人是不夠的,人應當與更多的人相處,夏枝奈知曉這一點,但五條家的不行,她已經明白了咒術師們都是什麽德行,因此甚至偷偷瞞着家人們,讓悟時不時地溜出去玩耍,穿更普通的男孩子會穿的衣服,而不是繁瑣的和服,品嘗在五條家不會見到的汽水和炸雞,還有各式各樣的西式點心。
即使對象是商店的店員或者路邊的小孩子們,但起碼,他們都是正常的人類。
而不是咒術師。
在夏枝奈的努力下,五條悟知曉了沒有咒力的世界應當是什麽樣子,也勉強學會了像個正常人類那樣與他人相處,雖然仍然言辭粗暴,性情糟糕,但起碼不會一言不合就把讨厭的人丢出屋子,也不會輕易去折斷陌生人的手腳。
就如同古老的詩歌中,除開美麗與柔軟之外別無所長的神妓将化為野獸的泥偶變成人類那樣。
夏枝奈将五條悟變回了人——哪怕只是徒具外形。
母親總是知曉孩子的。
人類的外殼與言行之下,五條悟依然是一頭自由的野獸,而那個地方,卻是夏枝奈的雙手唯一無法觸及的,因為她不是咒術師,不能看到那雙眼睛所看到的世界,無法踏入那片濃重的夜色。
這本該是她的丈夫的職責。
但那個人放棄了這件事。
作為一個被三歲的兒子奪走了一切的父親,弘無視了悟,就像悟也無視了他那樣。
雖然五條有盡力去阻止,不過夏枝奈還是把他小時候的糗事都數了個遍,比如去公園和孩子們玩躲避球的時候開無下限術式欺負人啦,讨厭剪頭發又不能對母親用術式最後只好躲進被子裏啦,在外面看了動畫片回家,以為寶可夢都是式神,對教導咒術的老師說想要皮卡丘式神啦,之類的,等等等等。
導致硝子跟着夏枝奈回房間的時候都是捂住肚子的。
“傑。”悟一臉冷漠地看着友人把面孔扭成了極為古怪的模樣,“有膽你就笑出來。”
為了避免待會五條惱羞成怒把睡鋪變成垃圾堆,夏油傑還是努力把自己的笑意咽了回去,“你小時候确實很鬧騰呢。”
“……下周我要去你家。”感到不公平的悟這樣宣布。
“可惜,家裏人都旅游去了,你要是不嫌棄只能吃外賣或者我做的飯的話就可以。”
“不管,我也要看你的丢人照片。”
“倒也确實有幾張比較讓人不好意思,算了,我把相冊拿到高專吧,家裏沒有客房,總不能讓你特地過去睡沙發。”夏油傑悠閑地躺到松軟的棉被上,今天的活動還是相當充實的,因此這會兒他多少也産生了一點困意。
“你的床有那麽小嗎?”
“你是不是忘記自己的糟糕睡相了?在宿舍裏睡都能掉下來,更不用說我家了。”
“切。”
“同意我和硝子來玩的時候,悟你就該知道會這樣了吧?”
五條啪地一下倒進自己的棉被,滾了一圈把自己卷起來,只露出一張臉看向夏油傑,“她笑了。”悟這樣說道,“很久沒看到夏枝奈笑,以前我小時候扮可愛明明很有效果,但長大以後就不太好使。”
“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的扮相毫無疑問是完美的,但女孩子果然就是喜歡更小巧的東西,歌姬和冥冥她們全都很喜歡硝子,果然夏枝奈也喜歡。”
“噗。”這不能怪夏油傑,實在是五條悟死不認輸卻又顯然又酸又醋的語氣逗樂了他,“硝子要是知道你把她當伴手禮的話會揍你的。”
“啊,無所謂,反正她打不過我。順便,也想讓夏枝奈見見你。”
黑發的咒術師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能問問我屬于什麽範圍嗎……”如果是保姆之類的話他可能會打人。
“和你搭檔的話大概什麽樣的詛咒都有信心去祓除?”
“……我現在只是準一級而已。”
“我不也是嗎?”
“但你升級應該比我更快一些,等到三年級的時候,也許你就特級了吧。”“傑你沒有信心在三年級升上特級嗎?”
“怎麽可能,等我把玉藻前消化之後當然就是特級。”
“所以,到時候我們倆就一起當高專的王牌。”五條咧開嘴,“你說萬一我當了高層,夜蛾會不會用很有趣的表情看我?”
“放過老師的胃吧……話說你要當高層幹嘛?”
“嗯?因為高層放話的話,禦三家多少會聽一下。”
“你就是五條家的……?”
“我想幹一件事,但五條家多半不會同意,所以只好變成高層再說。”
“和夏枝奈有關嗎?”
“一般人都不會這麽想吧,雖然你确實猜中了。”
“我就不問你具體想幹什麽了。”黑發的咒術師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把腦袋埋進被子裏,“八成不是好事。”
“所以,傑你要妨礙我嗎?”
“不,我會幫忙的。”他試圖伸手摸摸五條的腦袋,哪怕理所當然地,觸碰到的僅僅是空氣也無所謂,“我們是搭檔不是嗎?”
“……所以我跟夏枝奈炫耀一下你有什麽好奇怪的。”
五條小聲地咕哝。
“那個,悟,我可不是物品?”
“沒人這樣說你吧?”
那就別把他說得跟某人的所有物一樣啊?夏油傑很想這樣說,但手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和溫度讓他閉上了嘴巴。
綿長的呼吸聲飄蕩在房間裏。
說起來,每次跑來自己宿舍玩的時候,悟也特別容易睡着。
就像回到了巢穴的野獸會感到安心一樣。
想着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夏油傑也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