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概過了五六秒的時間,尹柯才露出慣常的溫潤笑容。
“我開玩笑的。”
邬童定定地望着對方。
“難道你還當真了嗎?”
尹柯的語氣輕松明快,顯然沒把方才的玩笑當作一回事,邬童卻依舊伫立不動,面上神情複雜莫名。
他和尹柯一人站在轎車的一邊,隔了不過兩米多遠。
平日裏邬童目力極好,可這時就連對方的神情都覺得看不真切。
尹柯是在笑。彎彎的眼睛,上揚的嘴角,淺淺的梨渦,舒展的五官。
但是不知道是眼花還是怎麽的,他竟從那笑容裏看出了些許傷心的意味。
分明他才是被調侃被打擊被戳到了痛處的那個人,先行下手的罪魁禍首卻好像比他還要更難過一些。
在短暫的靜默中,被他注視的青年終于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上。
“回去吧。”
邬童呼吸一滞。
尹柯說的是“回去吧”而不是“回家吧”,而他雖然知道這兩者差別之大,卻連糾正的立場都騰不出來。
他們住的是整座城市裏數一數二的豪華別墅。
但尹柯卻不認為那算是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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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尹柯的戲份是最後一場,邬童特意空出了時間去片場圍觀。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和尹柯的關系,因而也沒多加詢問,只是時不時朝他那邊看過去,伴以降低音量的竊竊私語。
“他怎麽來了?”
“是為了炒作嗎?”
“啧,果然相似的人就會湊在一起……”
邬童不為所動地站在一旁,無視了所有不見得帶有善意的竊笑聲。
尹柯接的這部劇是古裝片,一身白衣不染微塵,眉目俊朗長發如瀑,頗有江湖仙俠的氣度風範。
和尹柯搭戲的正是邬童前幾天才見過的洛橙,化了極為豔麗的妝容,整個人的氣勢都顯得淩厲了幾分。
兩人并肩站在一起聽着導演講戲,神情自若嘴角含笑,倒挺像一對般配恩愛的神仙眷侶。
邬童憑空被糊了一臉狗糧,其中一位還是他名義上的伴侶,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但還是堅持不懈地抱臂旁觀。
離開拍還有一小段準備時間,尹柯卻沒用來背臺本,而是不疾不緩地朝邬童走去。
“我這造型,還行嗎?”
“……一般。”
嘴裏是這麽說着,目光卻不曾移動過分毫。
尹柯已經習慣了邬童的心口不一,也沒揭穿,微微一笑,轉過身背對着邬童。
“……你幹什麽?”
“幫我重新弄一下發簪吧,”尹柯稍稍側過頭,漾開淺淺的梨渦。“好像有點松了。”
熱烈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了這一塊,邬童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擡起手。
他生下來就沒有伺候過別人,也從來不知道怎麽做這些瑣碎的事,動作自然笨拙得要命,險些把尹柯戴着的假發整個扯下來。
然而對方并沒有嫌棄他。
好不容易把發簪戴好,尹柯的發型看起來比之前甚至還要更亂了一些。邬童從未有過赧然一類的情緒,此時卻感覺面上發燙。
偏偏尹柯還火上澆油地笑了笑,道:“謝謝。”
邬童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
等戲一開拍,大家立刻就把這個有趣又古怪的小插曲抛之腦後。邬童人是還杵在原地,眼光卻不由自主地往尹柯那兒飄。
這麽一看,好像,還挺帥的……
察覺到自己正在發自內心地肯定對方,邬童立刻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清除出去。
那是和他完全沒有感情的,即将形同陌路的,未來不會有任何交集的人。
于是承認尹柯哪怕是一點的好,仿佛都會把他帶到一條黑暗無邊的軌道上去。
尹柯前面幾條感情戲都是一遍過的,等輪到動作戲,替身因為遲到還未到場,尹柯幹脆直接把威亞綁到了腰上,自己親身上陣。
邬童有輕微的恐高症,光是在下面看着都覺得恐怖,而站在高臺上的尹柯卻面不改色,一派從容不迫的模樣。
盡管對方勇氣可嘉,然而到底是經驗不足,動作始終不能達到導演所定下的要求。
導演在圈裏是出了名的暴脾氣,當下也顧不得尹柯并非專業的動作戲演員,拿着喇叭就開始大吼。
邬童不自覺地咬了咬唇。
他原本以為尹柯名氣不小,在演藝圈裏一定混得順風順水,沒有人敢找對方的麻煩。
可今天他聽到了一些稱不上正面的議論,再看看這會導演的态度,突然領會到了之前壓根不當回事的一些道理。
就算人氣再旺,站得再高,也不可能百分百地受到肯定和贊揚。
鮮花和掌聲是會有的。白眼和板磚也是會有的。位置越高,越是如此。
而他竟然到現在才明白。
相較于邬童的糾結心塞,尹柯倒是一副習以為常若無其事的模樣。導演越罵越來氣,最後還擡手把一瓶水朝尹柯擲了過去。
瓶子裏的水所剩無幾,即使砸到人的身上也造不成多大的傷害。可邬童的反應卻快了腦子一步,大步走過去擋在尹柯身前。
塑料瓶啪一聲打在他的胳膊上,原先還有些雜音的片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就連氣在頭上的導演也怔愣住了,所有人都定在原地。
如此尴尬的時刻,還是尹柯首先解了圍。
“導演,還好你手裏拿着的不是劍,不然我就要殉情了。”
工作人員聞言笑出聲來,消了氣的導演也順着這個臺階下了。
“你該慶幸我們沒在拍抗戰片,不然一個手榴彈過去,全部人都得死。”
氣氛重新活絡起來,邬童沉着臉沒有出聲,尹柯卻笑着拉過他的手臂。
“疼嗎?”
其實除了挨的那一下有點刺痛,之後都沒什麽感覺。
但邬童依舊黑着張臉:“你說呢?”
要是換成邬氏企業的任何一個員工,恐怕此時都吓得手腳冰涼。然而尹柯的梨渦還更深了一些。
“要給你吹吹嗎?”
“……”
再次進入工作時間,尹柯從高臺上一躍而下,表情是符合了導演的要求,倒在軟墊上的時候卻不慎扭傷了腳踝。
別人倒還好,邬童緊張得臉色都變了,跟工作人員要了藥水和棉簽,沖過來就要幫尹柯搽。
尹柯只覺腳踝那一塊熱辣辣地發疼,但還是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你還笑!”邬童氣這人不拿自己當一回事的模樣,手上的力度也大了一些,弄得尹柯倒吸一口涼氣。“真是的,怎麽那麽不小心啊,都多大人了。”
尹柯坐在硬邦邦的木凳上,看着半蹲的青年略微惱怒的俊美面容,長而密的纖細眼睫,和從寬大的襯衫領口處露出來的鎖骨,聽着對方嘟嘟囔囔的念叨,只覺心裏有一塊地方像被鋪上了溫軟的棉絮,柔和得不像話。
“邬童。”
邬童之前吃過一次悶虧,都不想應了,生怕對方又說出什麽紮心的話語來。
但尹柯只是伸手捋了捋他的額發,偏着頭彎起眼睛。
“受這個傷,我覺得挺值得的。”
邬童只覺腦裏轟地一聲,整個人都被撩得要燒起來,眯着桃花眼半天才擠出一句:“……什麽亂七八糟的。”
尹柯依然是笑笑地看着他。
受傷歸受傷,該拍的戲還是得拍完。尹柯扮演的男二角色十分苦逼,在跳崖後被救起卻失了武功和記憶,只能在小木屋裏卧床養傷。
飾演好心老妪的演員推門而入,把用慢火熬好的湯藥放在桌上,待要轉頭說話,病榻上的青年已先一步開了口。
“有勞了。”
他的嗓音低沉好聽,笑容也溫潤如玉,只是仔細看那瞳眸,竟是沒有一絲焦距的。
“我自知時日不多……不必這般大費周章。”
邬童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心髒随着對方口中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顫栗不已。
他從來沒有看過尹柯拍的任何一部戲,因而不知道對方的演技居然精湛至此。
尹柯眉心的中央有粒小痣,像是用眉筆點上去的。那對琥珀色的眸子雖無焦距,卻隐約捎了溫和的笑意。
邬童知道那是矛盾的——看不到的人怎麽可能目露柔光。然而他又确确實實是感受到了。
白發蒼蒼的老妪一聲長嘆,聲音已是有些抖了。
“公子何必如此灰心?”
青年但笑不語,淺淺的梨渦在唇邊漾開。過了半晌,他才拿起放在枕下的帕巾。
上面畫了一對戲水鴛鴦,嘴角處染了些黯沉的深紅。老妪大抵是猜到了那漬跡是什麽,手腕一顫,眼眶泛紅。
“公子!”
“噓……”尹柯将骨節分明的手指豎在嘴旁,端的是一副溫柔模樣。“你輕聲些,莫要擾了她。”
青年分明尚未想起往事,然而卻下意識地要求老妪安靜。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明白其中緣故,老淚縱橫,心中大恸。
“公子,公子,公子……”
老妪一遍遍喚着,青年卻不曾應答。少頃,他下床走到窗邊,推開小窗,冷風撲面。
“你來了。”
鏡頭切到布景,樹木翠綠泉水清澈,然而并沒有半個人影。
而那已經看不見的青年卻勾起嘴角,梨渦清淺,笑得眉眼彎彎。
“我說要護着你,自然是作數的。”
老妪的哭聲越來越凄涼,青年卻恍若未聞,自顧自對着窗外言語。
“你過來些,讓我摸摸看。”
他的嗓音平靜篤定,連半分猶疑都沒有。只在尾音淡去之後,才發出淺淺的一聲嘆息。
“我已經看不見你了。”
風聲呼嘯凄厲,而他身影瘦削,雙目茫然無神,長發紛亂飛舞。
“我再也看不見你了。”
“Cut!”
導演的聲音通過大喇叭傳進每個人的耳裏,看得入迷的邬童這才回過神來,只覺像是大夢初醒。
“尹柯。”
他只是本能地就那麽叫了一聲,自己卻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如此。
好像只有這樣喚出那人的名字,才能确定對方還真切地存在着。
作為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尹柯,在現實世界裏真切地存在着。
尹柯轉過頭來,額上汗珠零碎,眼中卻光芒晶亮。
那一瞬間,邬童倏然冒出許多話想說。
最後卻也只是默然地擡起手,幫對方拭掉了額頭上的汗水。
尹柯向他道了謝,換上一身黑衣,拍攝與洛橙的最後一場對手戲。
山崖陡峭,寒風凜冽,青年負着劍站在大樹下,無神的雙眸望向女俠所站立的位置。
“來者何人?”
女俠迎風而立,并不言語。
青年拔劍出鞘,招招致命,将武功高強的女俠逼至崖邊。
他的劍招自然精妙,然而到底是雙目失明,使得不如從前順手,很快便賣了個破綻。
女俠抓緊機會進行反擊,長鞭甩得噼啪作響,一鞭擊在青年臉上,立刻泛起一道紅痕。
也直到這時,青年才垂眸淺笑,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殺機,梨渦裏竟蘊藏着無限情意。
“是你。”
他一足已然踏空,卻仍有閑情逸致将袖中的手帕徐徐抽出,大力一揚,展出帕巾上的圖畫。
幾筆丹青墨色淺淡,勾勒出一對鴛鴦戲水模樣。
此舉大大出乎女俠意料,手中卻依舊握緊長鞭。
“你還留着?”
鵝毛大雪從天而降,衣衫單薄的俠客微微一笑,神情溫柔如水。
“你一日不來,我便留着一日。”
“你一世不來,我便将它帶入棺中。”
他像是想起從前那些美好的光陰,笑容越發變深了些,手中的劍哐卻當一聲掉到地上。
女俠先是一驚,随後叫道:“你使不動劍了?”
“啊,果然還是被發現了。”
他嘴上雖這般說,面上卻沒有半點驚慌,倒有幾分游刃有餘的悠閑自得。
“動手吧。”
時機難得,聖旨難違,女俠略一思索,心中已有判斷。
她撿起地上的長劍,交回到青年手中。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你怎以為能唬弄過我?”
已經恢複武功和記憶的青年倏然勾唇一笑,随後便有一道銀光一閃而過。
他出手快如雷電,女俠阻止不暇。
劍尖已深深刺入他的胸膛。
女俠駐足片刻,轉身走下山崖。
洶湧的鮮血把青年的一身黑衣染得顏色愈深,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含着笑垂下眼睛。
木屋裏老妪屍骨未寒。
木屋外冷風料峭刺骨。
青年緩緩地轉過了頭,站在不遠處的邬童身形一震。
尹柯此時演的是一位雙目失明的俠客,自然是不應該看到他的。
但邬童卻還是莫名地感覺到,對方的視線正是朝他所在的方位投來。
紛飛的雪花不斷落下,青年的長發被打得濕透,脊背卻依然筆直挺拔,只是握着劍柄的手微微發抖。
“也好。”
對方像在看着他,又像是什麽都沒在看着。
像是有很多心事尚未了卻,又像是對萬丈紅塵再無所戀。
“如此也好。”
話音消散,白雪皚皚,眉眼英氣的青年就那樣慢慢地在他面前倒下,嘴邊笑容未消,胸前鮮血淋漓。
似乎這一倒下去,就永遠不會再站起來。
邬童的心口突然隐隐作痛。
他當然知道戲就是戲,戲只是戲。戲裏的人癡心長情,戲外的尹柯未必是那樣。
但他到底是入戲了。
說好的一個月後就互不相幹,他卻已經開始覺得後悔。
雪愈下愈大,青年緩緩合上雙目,低聲說了幾句話。
後來邬童常想,要是自己那時走個神發個呆,忽略對方飽含感情所說出的臺詞,是不是就會錯過觸手可及的真心,是不是就會擁有追悔莫及的一輩子?
好在他一字一句都沒有落下,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先是聽到尹柯的嘆氣聲,極輕極低,險些被呼嘯的風聲蓋過去,卻又将根深深植入他的心底。
随後青年便以所剩無幾的力氣,徐徐講出零落的話語。
“從前是我對你不住,做了許多傻事。”
“你要怨我,也是應當。”
頭上的遮光板把尹柯大半個身子都包裹在嚴實的陰影裏。雪花逐漸融成冰水,順着那人的臉頰緩緩滑落下去。
“在此一日,過去種種,再不相欠,通通還你。”
“若有來世,切莫驚擾。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至此尹柯在整部劇裏的戲份終于完結,導演也一改先前的暴躁态度,對大明星最後的演技予以大力的肯定。
工作人員全都圍了上去,幫尹柯換衣服卸妝。邬童站在一旁,看到對方臉上那道尚未來得及拭去的水痕。
如果他們當真按照原先的約定離了婚,那麽今生今世果然是一別兩寬,只是不見得會各生歡喜。
他想起昨晚看到的,隔着一部車望着他的尹柯。
對方在笑,确實在笑,而他卻從那溫潤如玉的笑裏,看出兩行無形的淚來。
與導演組道別後,尹柯就跟着邬童上了車。一直到開回到別墅之前,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拔出車鑰匙的邬童先下了車,尹柯随後也下來了,兩道影子慢慢靠近,最後融為一體。
而後尹柯忽然叫了一句:“邬童。”
即使吃過虧,上過當,邬童也還是不管不顧地轉過了身。
唇上漫開一片溫熱。
在這溫柔而短暫的親吻裏,他所有的胡思亂想,不安猶疑,還有未解決的全部困惑,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過了片刻,尹柯退開一步,嘴邊梨渦淺淺。
光影裏青年英氣的臉輪廓分明,額發随着微風悠然揚起,露出眉間的那粒小痣。
邬童倏然生出微妙而奇異的錯覺。
仿佛就在方才他和尹柯對視的一剎那間,天地就已經歷了無數的日月更疊,草木盛衰。
仿佛只要他向前走一步,就會跨過數載春秋。
仿佛只要那人再笑一下,便能颠倒姹紫嫣紅。
恰似滿城花開,勝卻詩句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