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邬童公司裏還有事,不能一直陪着尹柯拍戲,又看完了幾場沒什麽難度的感情戲,就先行離開了片場。
他一走,原先坐在比較遠的地方的馬思遠立刻起身向尹柯走來,臉上挂着無可挑剔的微笑,極讨喜的模樣。
尹柯有些頭疼,雖然別人總覺得他的性格相對起其他的明星大腕要溫和許多,但實際上也只是因為家教嚴格才培養出的優良禮儀,打心底裏他是不愛同陌生人周旋來往的,既耗腦力,也沒意義。
馬思遠微笑未斂,表情卻正經了許多。
“剛剛那場動作戲,拍得很好。”
尹柯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險些受傷的那場,有些意外,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
“謝謝。”
“能教我一下怎麽才能拍好麽?”
尹柯擡起頭,馬思遠的面容與班小松雖是像極,從氣質上來看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自然他也不可能拿應付班小松的那一套去敷衍對方。
“為什麽會想到來問我?”
馬思遠像是早有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不慌不忙道:“這麽多人裏,就你看起來最好相處。”
你也說了是看起來......尹柯暗自腹诽,但依然端出一副溫柔前輩的面孔,拿過馬思遠的臺本,給對方細細地講解起來。
邬童回到公司把緊急的事務處理了一下,正打算召開月末會議,秘書就拿着平板電腦走了進來,臉上是欲言又止的躊躇神色。
“怎麽了?”
“您看一下這個,這是剛剛才出爐的娛樂新聞。”
邬童接過平板,劃開屏幕,馬思遠與尹柯坐在一塊交談甚歡的照片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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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來看,毫無疑問是在場的某個工作人員偷偷拍的,光線構圖都有些淩亂,估計是把手機藏在褲袋或者別的地方進行了拍攝。
也不知道娛樂記者是怎麽要到這樣的照片的,反正能炒話題的機會他們一律不會放過,圖片的左下角配了一行含義暧昧的小字,最上方的新聞标題也格外抓眼球。
人氣影帝尹柯與偶像新星馬思遠在片場親密耳語,是過去熟識抑或是新遇之歡?
邬童把平板遞回給秘書,面不改色道:“你去通知大家,今天下午三點半召開月末總結會議,不得無故請假或缺席。”
“邬總......”
秘書對上邬童冷冰冰的視線,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接下來要說的話也連忙咽了下去,換回訓練有素的職業微笑。
“好的,我知道了,這就去通知大家。”
等精明幹練的女強人踩着高跟鞋走出了辦公室,邬童啪一聲合上文件夾,俊美的面容上神情陰沉。
他在片場和尹柯算是互通了心意,因此倒說不上有多麽慌亂無措。吃醋這種行為太過幼稚,他也不想每次都把自己搞得那麽狼狽。
只是心裏莫名地湧現出一陣不詳的預感,總覺得那個馬思遠不僅僅就是想借尹柯上位那麽簡單。
“陳叔,”他撥下忠心耿耿的私人管家的電話,翻動着面前繁雜的資料。“我想麻煩你幫我查一個人。”
“查查他家是什麽背景,還有......這些年他在娛樂圈裏經歷過的事情。”
尹柯給馬思遠講了好一會演戲技巧,又拍完最後一場對手戲,向工作人員鞠了躬拿上外套就打算走人,誰知道清亮的嗓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尹柯。”
他深吸一口氣,轉回頭的時候已露出了标志性的小梨渦。“什麽事?”
“我想請你吃飯。”馬思遠的語氣比起邀約更像是肯定的祈使句。“你教了我很多,就當是回報。”
兩個人走出大樓,外面洶湧的人潮霎時間沸騰起來,無數舉着燈牌和海報還有小扇子的粉絲撕心裂肺地叫嚷着,刺眼的閃光燈此起彼伏地亮起,快門聲和應援聲此起彼伏。
尹柯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在保镖的護送下安靜地往前走,不料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眼見得就要整個人向後摔倒在地,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小心點。”
他直起身對馬思遠小聲道了句謝,旁邊的粉絲的尖叫聲幾乎可以用震耳欲聾來形容了。
“啊啊啊啊啊啊懵懵的柯柯好可愛!”
“我們家思遠超級貼心!”
“剛剛那一幕莫名覺得有點閃是怎麽回事,是我一個人的錯覺嗎?”
“你不是一個人!啊啊啊啊!好配啊他倆好配啊!滿天都是粉紅色泡泡你們看到了嗎?”
兩人就這樣在嘈雜的環境裏上了馬思遠的專車,擁擠的人群在倒後鏡裏越變越小。
方才粉絲議論的那些話,他多少也有聽見一點,心裏略微有些別扭,但又不好對馬思遠說什麽,只能閉上眼睛假寐。
腦海裏的喧嚣聲漸漸變弱,等再睜眼時,已經到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又來了。
夢境裏的光線永遠明亮得不尋常,人影輪廓也模模糊糊像隔了層霧看不真切。他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木然地沿着樓梯一路向上走,不出意外地在一個樓梯口看到了滿臉不耐煩的邬童和眼眶通紅的漂亮女生。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他比誰都更清楚。
果然邬童冷聲拒絕了女生的表白,正打算轉身離開,又被女生拽住了胳膊,本來要大發雷霆,卻又看到了呆呆地站在一旁望過來的尹柯。
“你不相信是吧,我證明給你看。”
在女生驚愕的目光中,容貌清麗的少年緩緩地俯下身,湊近一動不動的尹柯,桃花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和淩厲。
“麻煩配合一下。”
溫軟的觸感傳到唇上,女生壓抑不住的哭聲傳進耳裏,接下來就是一陣急促的跑遠的腳步聲,再接着邬童就松開了手,有些嫌惡地擦了擦嘴。
“別誤會啊書呆子,我要是不說我喜歡男生,那些白癡就得纏個不停,煩死了。”
“啊對了,”走出幾步,少年又停下身,轉回來用手指彈了一下架在尹柯鼻梁上的笨重黑框,勾着嘴角露出邪氣的微笑。“你要是敢把真相說出去,明天開始你就不用在這所學校呆了,明白了嗎?”
眼見得尹柯依舊是呆愣愣的模樣,邬童的眼角危險地吊起,語氣加重又問了一遍。
“明白了嗎?”
等看到尹柯緩慢地點了點頭,少年這才滿意地笑了笑,把雙手插在褲兜裏,哼着小調下了樓。
尹柯低下頭,把笨重的黑框眼鏡摘下來,握在手心裏。
他又怎麽會不明白。
在懵懂無知的青春歲月裏,尹柯還傻乎乎地抱着幾分僥幸和希望,以為邬童不全然只是耍着他玩,心裏多少對他也有一點意思。而在經歷了長久的冷眼之後,他終于遲鈍地反應過來,對着他這個木讷寡言的書呆子,邬童确實是半點好感也沒有。
不過是他犯蠢的模樣足夠好笑,能夠給對方毫無新意的中學生活增添那麽零星半點可憐的樂趣罷了。
在先後加入棒球隊後,他們時常因為投捕手的身份被不明真相的隊員拿來打趣說笑,冠上相愛相殺的情侶名號,卻沒人知曉在球場上他們才算是有交集的搭檔,在其他時候,他根本就只是邬童無聊時才搭理一下的玩具而已。
任憑他怎麽努力想把自己的線往邬童那裏掰,換回來的也只是對方的嘲諷和不屑。
不,甚至連不屑的程度都夠不上。
邬童對他,早已經到了巴不得把他驅逐出自己世界的地步——
光線大片地彙聚集中,而後眼前的畫面就像電影鏡頭一樣倏然切換,回過神時他已經被猛力撞在冰涼的儲物櫃上,對上的桃花眼中有無盡的怒意和厭惡。
“誰讓你喜歡我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惡心?能不能滾遠一點啊,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尹柯張嘴欲言,卻發不出聲來,只能看着對方的背影越來越遠,在走廊的盡頭就要消失不見,他連忙用盡力氣朝對方喊了出聲。
“——邬童!”
“尹柯,你做噩夢了,快醒醒!”
與夢中少年截然不同的清亮嗓音在耳旁響起,尹柯揉了揉眼睛,對上馬思遠擔憂的視線。
“你還好嗎?都出汗了。”
馬思遠伸手就想幫他擦汗,尹柯下意識地向後避開,對方的手頓了頓,面上倒也沒有怒意。
“抱歉。”
禮貌地道歉後,馬思遠遞了張幹淨的紙巾給他,尹柯接過來擦了擦,為了緩和尴尬的氣氛主動開口道:“快到了嗎?”
“嗯,再過一個紅綠燈就是了。”馬思遠笑得眉眼彎彎,配着俊秀精致的五官很是賞心悅目。“那家餐廳的雞翅特別好吃。”
有那麽一瞬,尹柯險些以為眼前的人是自己那個大大咧咧又胃大如牛的損友班小松,而不是彬彬有禮翩翩如玉的大明星馬思遠,愣了一下,又露出一貫的溫柔笑容。
馬思遠的品味很不錯,推薦的菜式味道也都很好,尹柯吃了不少,想打包一些回去給邬童吃了,斟酌了一會還是作罷。
先不說馬思遠問起來他要怎麽回答,就算真的打包回去,吃慣了山珍海味的邬大總裁也未必樂意吃。
付完賬後馬思遠執意要送尹柯回家,後者拗不過,只得答應了。
但轎車開的路線分明不是去往公寓的路,尹柯皺了皺眉,已經察覺到不對勁。
“馬思遠,你要送我去哪裏?”
“別緊張,”對方依舊是人畜無害的純良模樣,細長的杏眼中笑意淺淺。“我就是請你去我的酒店裏看一看,看完就送你回家。”
方向盤掌握在對方手中,尹柯不動聲色地把頭轉向窗外,一只手在口袋裏摸索到手機,熟練地解了鎖,點開唯一的緊急聯系人。
邬童坐在辦公室裏看着陳叔回複過來的郵件,還沒等理出個所以然,手機就震了起來。
“喂?”
那端沒有半點動靜。
邬童皺着眉等了半晌,隐約聽到有一個清亮的男聲,怔愣了片刻後猛地站起身,拿起車鑰匙去按私人電梯。
要是馬思遠敢動尹柯一根手指頭,他一定會讓對方付出慘重的代價。
邬童找到陳叔發來的地址,一腳踩下油門,把缤紛的夜景遠遠抛在身後。
他想到陳叔搜集到的事件裏馬思遠所展現出的老練手段和毒辣心腸,一口牙咬得幾乎要碎掉,偏偏班小松還不識趣地打了個電話過來。
“邬童,你看到最新的娛樂消息了嗎,他們說......”
“我有急事,晚點再說。”
邬童把車停到豪華酒店旁邊的停車場,亮出證件輕而易舉地通過了保安的檢察,大步走向大堂內部的會客廳,沒等進去就停下了腳步。
會客廳的門留了條不大不小的縫,剛好夠他看見毫發無損的尹柯。他松了一口氣,尹柯低沉的嗓音透過門縫傳了出來。
“你什麽意思?”
邬童悄悄地走到另外一個位置,方便同時看得到馬思遠和尹柯兩個人,但又不容易被他們發現。
馬思遠手裏把玩着一個精致的玉雕,心不在焉地望了尹柯一眼。
“你遲遲不跟邬童離婚,為的不就是在這一個月裏想辦法讓他愛上你嗎?”
尹柯皺着眉頭咬了咬唇,像是無法反駁的默認神情。
“先讓他愛上你,再把他一腳踹開,你想做的就是這兩件事,我沒說錯吧?”
過了半晌,馬思遠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
“承認吧,尹柯。你和我明明是同一類人嘛。對待難得落網的獵物,一槍打死就太無趣了,哪有先給點甜頭再讓對方摔得粉身碎骨來得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長相秀麗的青年彎了彎杏眼,只不過瞳眸裏毫無笑意。
“總之,不管你想把邬童搞得多慘,我都有辦法幫你。前提是你和他離婚後要和我在一起,并且同意把我們的緋聞傳播出去。”
尹柯始終沒有應聲作答。
卻也沒有出言拒絕。
邬童站在走廊的暗處,濕熱的風裹挾着新鮮的青草氣味從窗戶的縫隙裏透進來,薰得他頭暈目眩,連腿腳都有些發軟了。
他總是會不經意地忘掉一件事。
——尹柯是個演員,而且,是個獲獎無數實力超群的演員。
先前李想對他說過的話,這會又清晰地在腦海裏反複回放着。
“他那個人,真的太難看清了。”
“你根本辨認不出,他哪句話是真心的,哪句話是假意的。”
其實邬童确實是下定了決心的,只要尹柯想要,他什麽都會給。
但沒想到會是通過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
若尹柯拿着一把匕首明晃晃地在他眼前顯擺,即便被挖出五髒六腑,他可能也會因為有所預料,不至覺得太過難受。
可對方偏生用了以假亂真的溫柔去包裹那面銳利的刀鋒,而後再笑意晏晏地,往他心口狠厲捅上一把。
要是再給他多一點時日就好了。
真心是可以交付的,被傷了他也不會計較,只是現今準備得尚且不充分,他沒有尹柯的過人演技,在本就不對等的局勢裏又遜色不少。
但他早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從他對尹柯動了心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只能有兩個下場,要麽招招慎握棋得平局,要麽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邬童放輕了腳步走到酒店外面,撥下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那端很快接起,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喂?”
“……尹柯。”他擡手覆住眼眶,祈禱自己的嗓音沒被聽出異樣。“你在幹嘛呢?”
溫柔的低笑聲透過話筒傳了過來:“我在想你。”
——騙人。
單調的靜默持續了片刻,尹柯輕咳了一聲,一貫平靜的語氣裏竟然捎了些許撒嬌的意味,教人像陷進棉花堆裏一般無力抵抗。
“你想不想我啊,邬大總裁?”
邬童摸了摸幹澀的眼角。
他以為自己哭了,但是其實并沒有。大抵是和尹柯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耳濡目染,他的僞裝演技也變得高明起來。
“你什麽時候回家?”
尹柯在那頭默了幾秒,似乎為沒聽到他的确切回答而感到遺憾似的,好一會才道:“很快就回去了。你等等我。”
邬童将手放下,不知道在看着什麽地方,清澈的桃花眼失了焦距。但下一秒,他又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個極漂亮的笑容。
“好,等你。”
路燈投下的昏黃光線覆蓋着他的頭頂和身子,飛蛾扇動着翅膀撲向亮處,他把尖銳的指甲掐進掌心裏,口中的字一個個從齒縫中擠出來,嗓子像放在烤爐上灼燒似的,滾燙生疼。
“我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