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邬童原本以為進到屋子之前會有好一些阻礙,意外的是別墅面前沒有任何安保人員,大門還是虛掩着的,順着縫隙望進去也沒看到人影。

他謹慎地推開門,四處環顧,确定一樓應該沒有人,安靜地走上階梯。

二樓也是空的。

只在主卧室裏,床頭櫃上擺着一張照片,初時他還以為是學生時期的尹柯,漸漸覺得不對勁。

那分明是宋雲哲——尹柯從來都不會流露出那種輕佻的神色,況且好像......

早就翻篇的過去被一頁頁掀開,少年自記憶深處緩緩踱步而來,并不能算得上是多麽驚豔出衆的臉孔,還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笑起來有點傻氣,卻也很好看。

那時的尹柯着實不引人注目,也難怪隔了這麽多年再見面,他一點都沒有認出來。

可是為什麽尹柯也沒告訴他這茬呢?難道對方也記不得他們年少時期其實是認識的嗎?

邬童無暇再往深處細想,匆忙下了樓出了房子,宋雲哲早就不見人影,徒留一棟空空如也的別墅和輪胎放了氣的車子給他。

在酒店的豪華套房裏,手腳都被束縛的尹柯用腦袋抵着冰涼的牆壁,努力維持着清醒,卻還是沒法壓抑住體內怪異的燥熱。

李想給他下了藥。

他的手機被對方收走了,不知道放在什麽地方。旁邊沒有尖銳的可以用來割斷繩子的物品,套房隔音也相當好,就算他大喊大叫也不會有人聽見,說不定還會把在浴室裏沖涼的李想給激出來。

窗外的天色漸漸變得陰沉,房間裏的光線也随之暗了下來。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着,口幹舌燥四肢無力,慢慢地陷入了逼真的幻象裏。

“喂,書呆子,是不是你去跟老師告密了?”

“怎麽不說話,啞了啊?”

“昨天班花跟你說什麽了,啊?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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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這樣,你配得上人家麽?”

“跟這種白癡廢話這麽多幹什麽,浪費口水。”

落在身上的拳腳一記比一記重,疼痛累積到了極致便成了麻木。

他喘着氣,承受着重複了無數次的暴力施與,喉嚨像被刀割一樣,說不出話,也發不出呼救聲。

“你們在幹嘛?”

一道極冷的嗓音響起,他随之繃緊了身體,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前所未有的救贖,還是更多的譏諷與嘲笑。

“靠,那是邬家的小少爺......趕緊走!”

周圍的混混一哄而散,他強撐着想要站起來,身上卻痛得流失了所有力氣。這時候有人扶住了他的胳膊,輕而易舉地把他拉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道謝,少年的手機就響了,他聽着對方漫不經心地應答了幾句,随後就轉身離開了。

視野漸漸重陷黑暗,尹柯把指尖掐進掌心裏,以那尖銳的刺痛強迫自己不暈過去。

眼皮滾燙得不同尋常,他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臉部既冷又熱,手指不受控制地發着抖。

對年少的邬童來說,或許那次拯救僅僅是一個無心的舉動,但他沒法做到像對方一樣,把那時候的場景全然地置之腦後。

父母除了成績以外不關心他別的一切,他又不知道該向誰傾訴,所以一直都只是默然地忍耐着不公的對待和刻意的找茬,路過的學生全都視若不見,唯一出聲詢問的只有邬童。

而也許是忌憚邬家的勢力,日後那些不良少年都不怎麽敢動尹柯了,唯恐踩到地雷。

也正因為如此,無論日後邬童對他的态度有多冷淡惡劣,甚至将他作為擋箭牌去拒絕別的追求者,尹柯也還是無法對邬童生出哪怕是一分的不滿或怨恨。

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邬童都是把他從深淵裏拖上去的那個人。

空氣越來越沉悶,尹柯覺得腦袋重得像灌進了流沙,呼吸極度困難,手腳也激烈地痙攣起來。

在水聲停下的那一秒,有人把房間門打開了。

他用着剩餘的清醒擡起頭,看到的并不是那張熟悉的俊美面容,而是一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臉孔。

對方熟練地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以不知哪來的力氣把他打橫抱起,帶到電梯裏下了樓,喊來計程車,将他放到後座上。

尹柯的牙齒都還在打戰,勉強克制着道了謝,又問那人:“邬......邬童呢?”

那人挑了挑眉,似是要說什麽,最後只是笑了笑,道:“他剛才在我的別墅裏,這會......應該出來了吧。”

雨聲蓋過了所有的喧嚣嘈雜,尹柯有一瞬間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但他依舊是能動的,顫抖着關上的車門,胃裏湧起強烈的酸意和劇痛。

他不能以這樣狼狽的姿态回公寓,不然會吓到兩個小孩子,于是報了班小松的地址,靠着後座閉上了眼睛。

在娛樂圈裏跌爬滾打那麽多年,他以為自己早就不會再被過去的回憶困住了。

實際上他也幾乎算到并走好了每一步。只除了高估了邬童對他的在乎。

他看出來邬童是喜歡他的,否則也不會願意和他做那樣的事,更不會順從邬母的意思,讓他把小孩子領回來,打算和他一起養。

但也只到那樣而已了。遠遠沒有抵達會為了他沖鋒陷陣,不顧一切的程度。

他也始終記得是邬童把他從曾經的深淵裏拉出來的。

可那只是一個偶然,一次意外,一場被他惦記了許多年的,他自以為的救贖。

尹柯下了車,沒有立刻上樓,而是坐在無人經過的階梯上,擡手覆住了臉。

就這樣安靜地過了好一會,溫熱的液體終于從指縫裏緩緩地滑落,随後越聚越多,裹成一團滴到地上,發出微弱的聲響。

他不斷地,拼了命地,發了瘋一樣地,想要變得更厲害。當他真正強大之後,無論他做什麽,都是勝券在握的。

只有在和邬童相關的事情上,他才會一敗再敗,直至滿盤皆輸。

“尹柯,為什麽你會想當演員呢?”

無數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也給過很多個滴水不漏的逐漸完善的答案。

事實上,一半是因為邬童在休息室裏,輕蔑地笑着,對他說出的那句話。

——只要騙得過我,就可以了。

而另一半......

他想起自己後來很喜歡吃的,包着薄薄的錫箔紙的巧克力。剝開了包裝,裏面的食物就會帶着誘人的香氣出現在面前。

但他的人生并不是那樣的,含苞待放的柔軟和甜蜜。相反,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更像是創可貼,冰袋,藥膏,這一類的東西。揭開拿開,就會看到底下醜陋不堪的,被光鮮亮麗的外皮掩飾住的血跡和疤痕。

而他的演技是藥丸外面包裹的那一層糖衣。

許是童年時期父母大量的謾罵和譏諷使然,每當拿到了別人夢寐以求的獎項,尹柯的第一感覺既不是驕傲也不是滿意,而是多得像甲殼蟲一樣的,茫然和恐慌。

那些蟲子密密麻麻爬到他的背上,癢得要死,又不敢伸手去抓。

有了演技,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可以脊背筆挺地露出自信內斂的微笑,可以坦蕩迎上大衆探究好奇的目光,可以假裝那些蟲子不存在,可以表現得無關痛癢。

可以變成甜蜜又誘人的,香氣四溢的巧克力。

現在這層糖衣被強行剝落了,內裏的苦澀重新流露出來,從他未閉緊的嘴唇裏灌進去,再從鼻孔裏嗆進去,最後到達眼睛裏。

然後他就什麽都看不清了。像在一瞬間沉入最深的海底。

尹柯在樓梯間坐了很久,直到住戶的腳步聲響起,他才把眼淚擦幹淨,上樓按響了班小松的門鈴,一貫神經大條的好友卻在此時敏銳地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連忙讓他去浴室裏沖涼,自己去廚房準備食物。

冷水沖走了未散的躁動,一杯溫熱的牛奶下肚,尹柯的精神也稍微好了一些。

班小松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知趣地保持着沉默,沒有問他發生了什麽,只把燒得金黃的烤魚遞到他面前,示意他吃點東西。

尹柯其實完全沒有食欲,但不想讓好友擔心,勉強咬了幾口,班小松家裏的座機忽然響了起來。

班小松看了尹柯一眼,走過去接起電話,聽了一會,說:“不在我這裏。”

尹柯馬上知道了那頭是誰,也沒有阻止班小松撒謊,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發呆。

“我不知道,你再問下別人吧。”

班小松匆匆挂斷電話,走到尹柯面前,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最後說:“尹柯,你去我房間睡一覺吧。”

尹柯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種種混亂的幻象交織着在腦海裏翻騰,伴随着不知從哪傳來的驚雷聲和雨聲,讓他出了滿頭的汗。

外面有人在争吵着,他一開始以為是父母,又模糊想起這并不是童年時期,他也不在自己家裏,揉着眼睛赤着腳下了地,邬童壓着怒火的嗓音從門縫裏傳進來。

“你知道些什麽啊,就在這裏胡鬧。”

班小松也不複以往的嬉皮笑臉,清亮的嗓音捎着冷意:“我至少知道尹柯什麽時候難過,什麽時候需要安慰,而不是像某人一樣,挂着丈夫的名義,當一個事不關己的陌路人。”

邬童不知是被激怒了還是被戳中了痛點,好一會都沒說話,緊接着瓷杯碎裂的聲音傳來,尹柯立即打開房間門。

兩個人都沒受傷,只是随着開門的動靜望過來,邬童只怔了一瞬就大踏步地朝尹柯走來,不顧青年的掙紮,牢牢地将人摟在懷裏。

“尹柯。”

尹柯垂下眼睛,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流出來,無聲地順着臉頰滑落到對方的肩膀上。

他曾經無數次盼望有一天邬童能夠這樣主動地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他,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喊他的名字,像是一個戀人會有的樣子。

然而已經太遲了。

“邬童。”

他的嗓音嘶啞得不像話,可依然維持着一貫的淡定和冷靜。

“不用等了。”

也許是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邬童整個身體都僵了,尹柯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心軟,又喊了他一聲:“邬童。”

“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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