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薛廣林眼中盡是詫異:“此法可行?”
“不可行?”方天林反問道。
一陣沉默後,薛廣林不得不承認,這個辦法似乎行得通:“你有幾成把握?”
“至少七成。”
“行,我去說。”薛廣林站起來,大步朝前走去,那樣子很有壯士赴戰場的感覺。
方天林笑了笑,當即跟上。
薛廣林來到薛長富身後,在他耳邊小聲說道:“爹,天林,哦,就是我岳家那邊妻弟沈家河的媳婦,他想了個主意……”
薛長富心裏一驚,回頭瞧了一眼方天林,眼神微閃。這人除了穿着打扮之外,半點農家氣息都沒有,站在滿是錦衣華服的人堆裏,也絲毫不露怯,就好似站在田間地頭一般。
薛長富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他雖然看不上沈家,那也只是單純地看不上,并沒有其他意思在內。他們現在是一體,若這麽多人都讨不了好,那獨自離去,順利走出這片被旱災籠罩地方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不管樂不樂意,有好主意他都會拿來用。
此刻,衆人正争執地厲害,誰都沒能拿出一套讓大家都信服的方案。稍後,薛長富趁着商談的空檔,拍了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請靜一靜,我這裏有個法子,大家不妨都聽聽。”
“有什麽就快說,別這麽磨磨叽叽。”
被人這麽不給面子的打斷,薛長富并沒有生惱,依舊笑呵呵慢悠悠地說道:“想來大家都知道,這麽多災民聚在一起,定然是最近才有的事,不然怕是早就被官府派人驅散。既然如此,這些人定然是群烏合之衆,以利誘之,以武震懾,當能收到奇效。”
“怎麽個誘法,難道交一大筆錢給領頭之人,他們會樂意?把我們全搶了,不是什麽都有了?”
“他們不是劫匪,是災民,估計除了那些帶頭人之外,大都連飯都吃不飽。他們最想要的恐怕是果腹之物,再讓他們看到打劫我們的後果,我不信他們不會妥協。”薛長富說得頭頭是道,露出一副事情盡在掌握的模樣,“我的意思是各家召集護院,同镖師一起,帶着糧食去橋頭那邊布施。在弓箭刀槍的威脅下,再派幾個能說會道之人,跟他們講清楚他們這麽做的後果,我想他們會同意的,我們就趁他們進食之後懶殆不想動的時候,快速通過礫元橋。”
随着薛長富落下最後一個字,場面頓時為之一靜。
但凡是個成功的商人,那麽他們可能會缺很多東西,但唯獨不會缺少靈活的頭腦。衆人稍一沉思,便覺得這法子确實可行。的确就如薛長富所說,那是一群災民,可能好長時間都吃不飽飯,除了人多勢衆之外,并沒有什麽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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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停在這裏,其實也不是怕了他們,而是就算災民沒什麽威脅,他們想要通過礫元橋,也不可能一點損傷都沒有。在場衆人哪個不是攜家帶眷?這萬一誰家倒黴,沒了幾個家人,找誰哭去?
薛長富說的這個辦法很簡單,貌似只要腦子稍微轉得快點就能想到,偏偏大家誰都沒想起來。這倒不是他們笨,而是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不被逼到一定程度,根本不可能朝這方面想。商人逐利,往外掏銀子的事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外。有好幾個人都向薛長富那邊投過去視線,他們可不會以為這是他想出來的法子。
有了應對之法,接下來的事情便好辦。很快,需要的人手便召集齊全,物資也到位。
镖師護院帶着幾個善言之人先行,去跟災民們交涉。為了以防萬一,都是禦馬而行,人手一張弓,齊齊擺開,光架勢就能唬住不少人。
方天林看着這些人遠去,不得不感嘆,商人真是舍得下本錢,準備得有夠全面。這些弓可不是普通的獵弓,更像軍隊裏的制式弓箭,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弄來這麽多。
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有人來通知後續人員跟上。這次人就多了,包括家丁仆婦,還攜帶了一馬車糧食以及好幾口大鍋。
一到指定地方,家丁仆婦便動作迅速地架起鍋,煮起面糊糊,也不用揉面,直接往鍋裏撒面粉就是。柴禾跟水都不用他們操心,災民早幫他們準備好了。這也虧得是在安江邊上,換了其他地方,水還真不好弄。
這幫災民也算是有福,這些白面就算災前他們都未必能吃到,眼下倒好,遭了災反而能享受到。
當食物的香氣開始飄蕩在上空,災民逐漸騷動起來。
“排好隊,沒吃過的都站到右側,打完自己那份就離開,到左側等候,不許亂走動。每人都有份,不用擠,吃完了還不夠的可以繼續排隊。”
人餓狠了确實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但也要看有沒有那個膽量,能不能将性命都豁出去。通常不是逼到極點,沒人願意選擇這種玉石俱焚的做法。
靖朝跟前朝一樣,為了鞏固皇權,便于更好地統治百姓,都是施行愚民政策。
民智未開,百姓對朝廷很是敬畏,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生反心。眼前這群災民,在幾個帶頭者被人拿弓指着,親身嘗試過破空而去的箭枝或貼着耳邊呼嘯而過,或直直釘入腳邊地裏,只餘尾杆箭羽在外不斷顫動之後,人群已經不敢再造次。
被人扇動的災民的确對車隊威脅很大,心态失衡,容易暴起傷人,但同樣也會被一點小利益就誘惑得忘了初衷。
這批災民好在并沒多少人見過血,還沒變成為一點吃食就泯滅良心之輩,衆人很快便判斷出來,威脅不大。在大家吃完第二碗,一個個都餍足之後,大批護院镖師家丁們在官道旁排成兩排,差不多一步一哨,箭枝刀槍正對前方,誰要是敢妄動,誰怕是就會嘗到這些家夥的厲害。
随後,車隊開始啓動。
在災民虎視眈眈之下,大家都屏息凝氣,不敢發出絲毫聲響,生怕哪裏惹着他們,以至連生死都不顧,一哄而上,那可就真麻煩了。
殺雞儆猴之事誰都懂,領頭人受制,不敢妄動之後,災民又成了一盤散沙。之前是太餓,沒多少力氣反抗,現在是吃飽喝足,最是憊懶的時刻,都不大愛動彈。
就這衆人還覺得不夠保險,車隊走過災民駐紮這段區域時,一把又一把銅錢雨灑下,期間甚至還夾雜着小塊碎銀子,将災民注意力全部引走,一個個都搶瘋了,哪還顧及其他?
誰心中都有杆秤,在到手的銅錢和要付出血的代價才可能搶到的大批財物之間,誰都知道該如何選擇。再怎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有活命的希望,誰都不會傻到去搏命。
盡管如此,車隊衆人依舊戰戰兢兢,直到踏上礫元橋,才松了一口氣。
沈家落在最後,對此他們倒也沒什麽好抱怨,本來他們就一直是這個位置。這次,車駕由沈老爹、姚大嫂跟陳二嫂掌控,其餘成年人全都下地,每人拿着一張獵弓,護持在旁,就算這個時候真有人不要命暴起傷人,也得先過镖師護院家丁這道人牆,再闖沈家人搭起的防線。
其實,這個時候災民已經搶紅了眼,早就亂了,眼中只有錢,哪還有其他?更何況他們被負責撒銅錢雨的人越引越遠,對車隊已經沒多大威脅。方天林這麽安排,不過是不想發生任何意外。
見車隊全部通過,家丁們先撤,之後是護院镖師,等最後一人都站上礫元橋,衆人都不約而同抹了把臉,這樣的場面實在是讓人心驚膽顫。
受到了這樣的驚吓,即便過了礫元橋,車隊依舊沒人敢大聲喧嘩,好長一段路都是寂靜無聲。
孩子們都在車廂內,倒是不用擔心他們受到驚吓,饒是如此,方天林跟沈家河仍然鑽進車廂內跟三胞胎待在一起。
也不知道這邊的官府駐軍怎麽搞的,幾百上千人聚在一起,就算時日尚短,也應該派人驅散才對,怎麽能任由他們攔在橋頭一側?
這個不光方天林想不通,其他人也是想破腦袋都弄不清楚。難道真是他們不走運,來得太巧,這些人是今天才到這裏,恰巧被他們撞在槍口上?
受了這麽一番驚吓,車隊全速前進,一刻不停往前走,直到快入夜時分,才安營紮寨。這次大家更是警覺,哨探放出去老遠,免得一不留心被大波災民包圍。
還好,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之後的路就一帆風順,一個多月後,車隊抵達雲州。
靖朝施行府州縣這樣的行政管理制度,不過別被名字給騙了,雲州并非州一級別,它是雲州府府城。
北有帝京,南有雲州,這兩個地方是靖朝最繁華的兩個城市,前者是靖朝國都,聚集了大部分王公貴族,後者是經濟中心,是富商雲集之地,繁華程度可以說比帝京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車隊那些商家都身家不菲,但也只局限于阜陽縣縣城,到了雲州,哪裏稱得上強龍?更不敢随意造次。
不過這麽一來,倒是讓車隊各商人都團結起來,結成了同盟。
商人見識廣,就算沒到過人流如織,青磚瓦房星羅密布的雲州,至少也去過州城,盡管心中有驚嘆,卻也不至于被震到回不過神來。
那幾家駕着牛車跟随車隊過來的人,就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一雙眼睛都不夠用。沈家也大都如此,就連方天林都有一剎那失神。真不愧是靖朝的經濟中心,繁華程度甚至超過了方天林的想象,他估摸着這應該比古代的蘇杭之地還更勝幾籌。
當衆人從花團錦簇中脫開眼時,很快就被現實打擊到。這裏的物價實在是太高了,他們碰上的第一個難題便是住宿。
僅有的那幾家駕駛牛車而來的人家,都已經跟着各自親戚離開,沈家本也随着薛家走,實在是初來乍到,太過陌生,在薛廣林盛情邀請下,想着先跟他們住一晚,沒想到被投宿費用給吓到。就連最普通的房間,都要上百文,這個價格他們承受不起。
見岳父去意已決,薛廣林倒也沒硬攔着,只是讓他們稍候,等他辦理好住宿手續,确定住哪個房間後,這才将房間號報給他們,并約定找到地方住就過來跟他說一聲,他若是離開,會在櫃臺那邊留話,到時候尋址去找他即可。
沒了薛家帶路,沈家一行人都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見衆人茫然無措的樣子,方天林嘆了一口氣,接過領路的擔子。他找了個行人不多的巷子,讓他們停在那邊,他則三轉兩轉不見了蹤影。
方天林當過兵,對地形記憶能力強,不用擔心他走了就找不回來。他這次出來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找散布在城裏的乞丐,了解一下雲州城的情況,否則他們這樣如無頭蒼蠅般亂轉,被人騙了估計都還在為他們數錢。至于為何不直接問路,這就簡單了,乞丐知道的小道消息估計比一般人要多。
雲州城确實繁華,但也不可能做到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乞丐這種頑強的生命,簡直是走到哪裏都能碰見,只不過窮的地方多,富的地方少一些罷了。
方天林不敢小瞧任何人,別看是乞丐,他們能在這個如此富有的地方安然生存下來,必然有他們的本事。
這裏的乞丐很會挑地方,太過繁華的街道他們不敢去,僻靜的地方他們去了也沒用,最常出沒的地方便是一些普通街道中的熱鬧之地。
穿過幾條小巷子,方天林便找到目标。他挑了個不大的孩子,給一枚銅錢問幾個問題,将自己想要問的都問完之後,已經花出去好幾文錢。
離開那裏後,方天林不由輕笑出聲。果然,能在雲州這種地方混的孩子,哪裏會那麽簡單?那孩子實在是精明,為了賺取更多的錢,問題都是怎麽簡潔怎麽答。不過有一點他能确定,至少這個孩子沒騙他。
盡管如此,方天林還是又去其他街上找了幾個乞丐繼續問,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之後,才匆匆轉回沈家等待的地方。
“走,咱們不去住店,去民居借宿。”方天林駕着牛車朝西行去,其他車駕迅速跟上。
雲州城跟靖朝其他城鎮類似,西邊多為平民聚居地。方天林他們是從北門進城,之後跟着薛家又往裏走了一些,仍處于城北,往西走了好長一段,才到達他問到的地方。
這裏附近壞境還可以,沒有亂七八糟的人出沒,看來方天林得到的消息應該沒錯。虧得早在靖朝之前就推行了官話,幾朝下來,各地百姓除了口音略有些不同之外,并沒有交流障礙,不然他們怕是連問個路都難。
見到周圍跟阜陽縣城相似的民居,沈家人總算松開緊繃的神經。
“哎呦,真是的,進了這裏,我差點連喘氣都不能。”陳二嫂撫着胸口,深吸一口氣,才覺得又重新活了過來。
“确實,雲州我只聽說過,哪裏想到我們也會有來這裏的那一天?”姚大嫂笑着附和。
“好了,到這裏大家都散開吧,一會找到房子後就在這裏碰頭。”末了,方天林又囑咐了一句,“這裏一間屋住一天大概要花二十文到二十五文,跟客棧一樣,住一天也行,要是超過這個價,各位叔伯嬸子記得講價,不用顧忌那麽多。實在講不下來,就換一家,這一片都是,可以随便選。”
雲州城作為靖朝最為繁華的城市,住地有些緊張,平民區房子都不大,至少沒有像方天林他們在廣延村時住的那麽寬敞。
為了補貼家用,這裏好多住戶都會隔出一個院子,租給外來客,或者到此地定居暫時買不起房子的人。
這種院子一般都很小,屋子多在一到三間之內,而且屋子本身也不大,遠不及方天林之前住的東廂房。
沈家人多,無奈之下,只能分了兩處地方住。
沈老爹跟沈家海沈家湖住一個小院,沈家河跟沈家溪這對雙胞兄弟另住一個小院。
接連趕了近兩個月路,大家都很累,不光身累,心也累。好不容易有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衆人最想幹的事情便是睡覺。
沈老爹年紀不小,他的感受更深,自然沒有反對,決定今天好好休息,有什麽事都留到明天再說。
或許大家真累到了,就連一向勤快的沈家人,都有好幾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這次沈老爹跟張婆子醒來後,都沒有叫人起來,任所有人睡了個痛快。
用過午飯,方天林他們都聚到沈老爹那個小院。
“廣林那邊老大今早已經去知會過,你們就別重複去了。”說完這事,沈老爹眉頭微擰,“大家都說說,到底是留在雲州城發展還是去周邊找個村莊落戶。”
“爹,我還是喜歡以前那樣的日子。”沈家海不大習慣城裏的生活,尤其是雲州這樣的大城,讓他有些畏懼。
“我想在城裏試試,不行就去鄉下。”沈家湖提出了不同看法。
“老三呢?”沈老爹将目光轉向沈家河。
“我都行。”沈家河看向方天林,嘴角挂着笑。
“我也去哪都行。”沈家溪很是樂觀,“城裏日子沒過過,嘗試一下也成,去村子裏住我也歡喜。”
沈老爹眼裏泛着愁,四個兒子意見不一致,他自己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主要還是他對這裏的情況不了解,不知道附近村莊是怎麽樣一幅場景。
“行,那散了吧,我同親家他們再商量商量。”沈老爹揮手趕人。
一進暫住的小院,柳橙便樂得眉開眼笑,直感嘆,這裏的水真清澈,都跟廣延村那汪泉水一樣,還不需要省着用,想用多少,自己去河邊井邊挑便是。
說起泉眼,方天林倒是想起他留在樹林子那一個。靖朝不是現代,他在确定南方不缺水後,就沒收走那個泉眼,村民更需要它。反正外層空間水對他并沒有什麽用處,留在廣延村,能幫助到更多人,他沒必要把他收回。
南方确實不一樣,沒有沙塵,降水豐沛,空氣格外清新。現在是陽春三月,鮮花開滿枝頭,正是一年中風光最好的時候。
三胞胎一下地,就滿院子轉悠,再加上一個沈禾,簡直熱鬧得不行。
沈家河将院門拴上,這下子也不用擔心他們一沒注意,便讓孩子們溜出小院。人生地不熟的,還是謹慎點為妙。
方天林給沈家河投過去一個贊許的目光,得到笑臉一張。
在去向沒定下來前,幾人也沒心思幹別的,索性窩在小院裏休養生息。長途跋涉太過耗人心神,特別是其他幾家人,到了最後,都厚着臉皮蹭沈家的車駕,實在是連續不斷的行路,稍微體弱一點的人,連路都快走不動了。
這也導致後半程中,沈家幾個壯勞力每天都有一段時間要下地走路。對于他們來說,一天兩天或許沒問題,十天半月就讓人渾身難受,一兩個月簡直要人命。方天林有過長途行軍的經驗,但那也只是持續很短一段時間,絕不會連續行軍以月來計算。
這麽一路下來,衆人看着精神頭足得很,實際上身體消耗極大,需要休息幾天才能徹底緩過來。
隔天,沈家人再次聚到一起,将一間不大的屋子塞得滿滿當當。
“我決定去村裏住,你們誰要是願意在城裏待着,我也不反對,想跟我去村子裏住,我也歡迎。”沈老爹環視一圈,随即抛出一個重磅炸彈,“我打算把家分了,到時候直接落戶省得再多跑一趟衙門。”
“爹,為什麽要分家?”沈家海一臉震驚。
“是啊,爹,您怎麽想到這茬子事?”沈家湖跟沈家河沈家溪面面相觑,随後異口同聲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