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皇帝駕崩是舉國大事,這關系到靖朝所有人,上到皇子公主,下到黎民百姓,都要為其守制,用的還是喪儀最高規格的披麻戴孝,期間禁嫁娶,禁酒,禁一切禮樂,連笑聲都不允許有。
當然最後一條實施起來比較麻煩,也就皇城根下管束比較嚴,其他地方就松散許多。這種事情就是民不舉官不究,不被抓到什麽事都沒有,一旦被人捅上去,那妥妥吃挂落,倒黴一些的,甚至項上人頭都可能不保,這在帝京表現得最為明顯。
往日熱鬧繁華的雲州城,在這個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之後,瞬間變得死氣沉沉,绫羅綢緞撤下,豔色東西用素布蓋住,各家開始緊急趕制孝服。往日華貴的布料無人問津,高檔布莊生意一落千丈,酒肆樂坊戲樓子等也是同樣遭遇,只有熬過這幾個月,生意才能回溫,若是撐不下去,那……
虧得守制時間不長,一般只需兩到三個月,等皇帝下葬幾日後便宣告結束,但禁嫁娶宴飲禮樂時間還會持續,總計至少需要小半年才可能徹底解禁。
大街上聽不到一絲笑聲,連大聲喧嘩都不見了。還不懂得控制情緒的小孩沒了蹤影,都被關在家中,以防突兀地笑出聲來,導致場面不可收拾。
種種景象,給方天林的感覺跟風聲鶴唳沒多少差別。這還是在雲州城這樣離帝京幾千裏外的地方,那在皇城腳下……
這事方天林也就這麽一想,他現在需要關心的是披麻戴孝問題。守制需要的布料一般家裏多多少少都有準備,只是沈家不同,他們是從廣延村南遷到雲州城,很多東西都沒帶過來,其中就包括這一項。
眼下白事相關鋪子生意最為火爆,這些店每逢這個時候都能大賺一筆。盡管做這行生意的人平時沒多少人願意接觸,但賺的錢即便在尋常日子也不少。
方天林一收到消息,就讓沈家河給作坊跟食坊的雇工都放了假,讓他們各自回家去處理守制問題。他叫上住在隔壁的柳橙一起去購買守制衣料,陳二嫂則留下照看家中幾個孩子。
他們到達最近的布莊時,那裏早就圍滿了人,兩人等了好一會兒才買到麻布跟白棉布,麻布穿在外面,棉布做裏衣。
方天林很是慶幸,為皇帝守制還沒那麽喪心病狂,不是必須全穿最為粗糙那檔麻布,裏衣允許着棉,不然不光小孩子,連大人恐怕都受不了。粗麻跟細麻穿在身上感覺可是兩樣,就算是天天在土裏刨食的壯漢,穿着這樣的衣服,皮膚怕都要磨出紅痕,小孩子就更加容易出問題。
大部分布莊都不會進大量麻布跟白棉布,除非這鋪子專做白事生意。方天林他們進的這家布店就是如此,兩人離店沒多久,守制相關布料就告罄,之後這段日子這家店就可以關門歇業。現在再去進布料顯然已經來不及,只有消息極為靈通之人才有可能提前做準備,在這一波行情中賺取大筆利潤。
方天林跟沈家河兩人都不會縫制衣衫,孝服雖然比普通衣服更為簡單,臨時學卻也沒那麽容易,他們一家五口那份便全被陳二嫂跟柳橙攬了過去。
沈家溪那套最先完成,穿戴好之後,他立刻駕着馬車帶着孝布趕往安陽村,那邊消息到的晚,方天林他們這麽做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為皇帝守制期間,誰都不願意惹事,街上行人少了,鋪子生意也弱了一層,同時找茬尋事的人也銷聲匿跡,競争對手之間也沒了心思争鬥,看起來一派和諧。
這段時間內,方天林沒再擴大生意,食坊一直維持着原先的規模,只經營薯片跟魚片。因着不好大聲叫賣,魏曉東他們負責的流動攤也固定下來,只出現在各個鬧市口,生意比以往要少上一些,維持生計卻是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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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上了正軌,還沒人搗亂,方天林便有了大把閑暇時間,除了學習乾元族傳承的知識外,其餘時間都用來教導自家媳婦跟兒子們,有時也捎帶上兩個侄子,小小的院子中雖然沒有歡聲笑語,倒也寧靜安和。
本來方天林打算近日買上幾只小羊養着,答應安家的事不好總拖着,現在要為皇帝守制,這事便只能推後。
跟陳管事知會一聲之後,方天林便把這事付之高閣,起碼得等守制結束後再說。
安三老爺倒也不急,他清楚要想得到效果絕佳的羊肉,怎麽也得等個近兩年,這事他就是想急也急不來。既然這麽長時間他都等得起,再推遲兩三個月又何妨。
薛家前院議事廳。
“爹,家裏又買房買鋪子,還進了一大批貨,接下來兩三個月鋪子沒有收入,資金怕是周轉不過來,到時候貨到了尾款付不出,被人找上門來要債就不好看了。”薛廣林打破一室沉默,“要不低價出一批貨?”
薛廣森不同意:“二弟,這是拆東牆補西牆,還不是一樣損失。”
“大哥,要麽退單賠錢,要麽收貨欠人錢,前者損失只怕更多,況且這批貨挺要緊,我們不可能退,後者的話,會降低咱家在同行裏的聲譽,以後想要先拿貨再給錢就沒那麽容易了。”薛廣林據理力争。
“那也不能賣布料,這個時候出貨那不是等着被人往死裏壓價嗎?要不然這樣,家裏縮減開銷,反正這幾個月不用待客,內眷也不需要出去應酬,節省下來的開支再加上每房都添上一些,貨款的錢差不多就夠了。”薛廣森很是随意地說道。
薛廣林跟薛廣木頓時沒了言語。公中節儉兩人都不反對,薛家發達還沒幾年,日子過得稍微緊巴一點都能接受,但要掏私房,這就有點麻煩了。
大房平日裏進賬多,自是不在意這些,但二房三房可沒那麽多錢。這批貨品質好,相應的價格也高昂。再過幾天賣家那邊就會發貨,最晚貨到之後半個月內要結賬,三家共同承擔的話,對于薛廣林和薛廣木他們來說可是相當大一個負擔。
這個時候,薛廣森可不會像他拿銀子時那樣,爽快付出他應給的那份,三兄弟間必然是平分。
“行了,行了,都別悶着頭不說話,這錢你們先墊付一下,等鋪子正常營業,資金周轉過來之後就還給你們。”薛長富臉上閃過一絲不愉之色,揮手讓幾人下去。哎,兒子大了,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想再捏在一塊,難那。
薛廣林并不覺得他這樣做有什麽錯,家裏生意又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他手裏那點銀子自是不能随随便便拿出來。在雲州城生活,沒銀子可不行,況且他跟三弟分到的錢本就少,沒道理讓他們跟大哥負起一樣的責任。
薛廣林回到房中,打開錢箱翻看他們這一房的家底。沈琳那點嫁妝在現在的薛家人眼中完全不值一提,不光是她,薛家其他兩房媳婦也一樣。所以,他們這一房大部分私房基本都由他掌着,沈琳那邊也就是一些光鮮的首飾衣衫,現銀并沒有多少。
薛廣林看着手中一疊銀票,眼簾微阖。付了那筆款子後,他手頭就沒多少銀子,他是不是該再弄一門營生?布店肯定不行,這是跟自家争搶生意,被家裏知道還不削死他?
做什麽好呢?薛廣林陷入深思。半晌後他眼睛一亮,偌大的雲州城,各種同類店鋪林立,光薛家開的布店就不止一家,再加上同行所開,少說幾十家是有的。同樣,糕點零食鋪子也随處可見。
而他家三舅子開的沈記“好再來”食坊,有幾種獨特的口味到現在都沒有商家能模仿出八九分像,這才使得食坊即便只賣兩種貨物,依然沒被其他商家擠垮。他完全可以開一家點心鋪子,賣一些普通糕點零食,再從三舅子那裏進一些沈記出産的薯片魚片,生意不見得有多好,至少不容易虧本。
至于會對沈記“好再來”食坊生意造成影響這一點,薛廣林完全不擔心。沈記食坊只在雲州城開了一家,很多人的生意都做不了,畢竟不是誰都願意為了一口吃食,就大老遠跑到食坊去買。他只要将點心鋪子開在遠離沈記食坊的地方就行,況且他不止賣薯片魚片,更多的還是做其他吃食生意,對沈記食坊影響可說是微乎其微。
有了這個念頭,薛廣林就再也止不住。不過他不是沖動的性子,他清楚現在這個時候明顯不合适開新鋪子,只得按捺住自己,靜候這段難捱的時間過去。
時光匆匆,歲月荏苒。
在大多數人的期盼中,先皇隆重下葬,人們得以脫下孝衣,盡管嫁娶宴飲禮樂禁令還沒解除,也足夠他們在心裏樂呵一番。
出孝後,雲州城開始慢慢煥發出以往的生機。街上走動的行人多了,鋪子生意也逐漸好轉,只等餘下的禁令一收,雲州城又将是先前那個滿目繁華的城市。
當人們都沉浸在對日後美好生活的向往中時,帝京那邊卻不平靜。
“陛下,這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年輕的帝王面色微沉。
“西部北部大範圍旱災還在繼續,部分地區因缺糧缺水嚴重引發暴亂,派兵鎮壓效果倒是不錯,但那只是一時。從報上來的消息可知,飲水問題不算大,絕大部分地方都能供應上,糧食才是關鍵,只有加大赈災力度,防止大量饑民出現,才能從根本上杜絕大範圍動亂的發生,一味增派兵力恐怕會随着災情持續收效越來越微。”
“李大人這話不妥。”
“何大人,哪裏不妥?”
“李大人你可別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已經兩次派人将赈災糧食送往受災地方,百姓不但不知感恩,反倒聚衆作亂,這等人還有何救援的必要?”
“何大人,派兵也要提供大量糧饷,這還不如直接赈濟來得劃算。”
“李大人……”
很快持不同政見者吵成一鍋粥,有跟李大人一樣力主加大赈災力度的,也有像何大人這般主張一切憑武力解決的,還有中間派做和事佬,一半一半的。
“好了,衆卿說的朕都明白。”年輕的帝王高坐在龍椅上,一臉神色莫名,“就沒有其他解決辦法?連年災害,戶部還能拿出多少銀子?”
“陛下,臣有本啓奏。”張申上前一步。
“說。”
“李大人跟何大人說的都有理,只是就如陛下所說,不管采取哪一種方法,都需要用到大量錢糧。臣認為以下兩種方案或許可行,一是由不遭災的州縣逐一吸收,二是主動疏散災民,将部分人遷往南北各地,為戍邊将士屯田的同時,也能減輕災區的壓力,再不然兩者同時進行也可。”
“此法大善。”新帝面上總算露出一絲笑意,“擇日兵部繼續往災區調派兵力,戶部算一下還能撥多少赈災糧,一并送到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其餘就照着張卿說的辦。”
半個多月後。
送走收稅的衙役,沈家河一臉凝重。
“怎麽了?”這次方天林沒跟着一起去“好再來”食坊,見自家媳婦沉着一張臉,忙關心地問道。
“天林,商稅這個月起增加一成。”頓了一下,沈家河接着說道,“我問過衙差,田稅也增加了,還多了一些其他稅。”
聞言,方天林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不是最近才有消息傳過來,災區那邊情況好轉,怎麽還要加稅,還加的不是一星半點?
方天林心念電轉,朝廷不會無緣無故加稅,這麽做必然有其緣由。可惜,沈家在雲州城沒多少關系,消息不怎麽靈通,對于到底發生了何事一無所知,只能主動去找人問。
斟酌一番後,方天林開口說道:“家河,我們只跟負責收稅的衙役打好了交道,官員這邊因找不到門路,基本一片空白,這稅到底怎麽個收法還有待商量。走,我們去找二姐夫問問。”
這不是方天林随口瞎說,在廣延村時,他就從周毅張亭兩個衙役口中知道,朝廷真正收的稅其實不多,那些多出來的稅賦,實質上是當地衙門私加的苛捐雜稅。當然,若只是單個衙門這麽幹,相關官員怕是早就被上面撤職查辦,正因為全國上下都這麽做,大家沆瀣一氣,使得百姓大都被蒙在鼓裏,還以為逐年加重的賦稅是朝廷讓收的。
“士農工商”,商排在最末,過得卻比不少官員都還滋潤,這裏面玄機可不小。恰恰就是一開始商人地位低,偏偏他們多數又比較有錢,誰都能從他們身上撈一把,為了立足,提升自己的地位,跟官員合作就變得自然而然。一方得權,一方得利,雙方可謂是一拍即合。小商人還無所謂,但凡生意做大,商家背後必然有一個支持他們的官員,甚至是一群。
有後臺跟沒後臺需要上繳的賦稅并不同,這不管是什麽行當都一樣。百姓之所以會多交那麽多稅,是因為既得利益者将一部分稅賦轉嫁到他們身上。這些人少交稅甚至不交稅,這個後果就要各地百姓來承擔。
譬如擁有大量田産的官員士紳,他們可不會老老實實交田稅,将田地畝數少報瞞報,把上等田定為中等田下等田,能動用的手段多着。為何沒人揭發?自然是因為大家都是這麽做的,各方人等得了好處,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局面,至于國家利益,有多少人能想得那麽遠?
也是因此,方天林才想着去問薛廣林,看這次增加的稅賦中,有多少是必須交的,又有多少是攤派。這事他得弄清楚,要是額外交的稅多的話,他就得想個辦法去疏通官員,總不能老這麽吃虧。
方天林心裏有本帳,這次要交的商稅還在沈家承受範圍內,但以後呢?就他來到靖朝這三年多,去年加了一次田稅,阜陽縣縣令還算厚道,加的不多,廣延村人大多都能負擔得起,別的地方他就不知道了。今年又加稅,三年加兩次稅,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誰能保證明年後年就不會再加?
方天林很是無奈,他倒是想規規矩矩做個生意人,事實卻不允許他這麽做。
兩人很快乘馬車來到薛家位于永安街的布莊。他們運氣不錯,薛廣林正好在。
聽夥計禀報說三舅子一家過來,薛廣林忙起身相迎。
幾人落座後,沈家河問起這次加稅的緣由。
“北方戎族受災嚴重,前些日子大舉犯邊,朝廷正在加派兵力抗敵。”薛廣林端起茶碗,淺抿一口,“這事我也是才知道,去年戎族就沖擊過邊境,只是那時規模不大,這次不比以往,我估摸着那邊災情怕是刻不容緩。”
“這樣啊。”方天林眼眸微斂,心裏盤算開,內憂外患,又是新帝上位,看來這幾年靖朝恐怕會不大安生。
“二姐夫,商稅增加了,你家布店要交多少?”沈家河最關心的其實是這個,邊境打仗離他實在是太過遙遠。
“半成不到。”薛廣林一聽就明白,他也沒有隐瞞,直接說了實數。
果然如此,方天林跟沈家河視線相對,神态如出一轍。
“二姐夫,你家背後?”沈家河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按照之前跟自家媳婦商量好的問道。
薛廣林一怔,随即笑道:“錢同知,是安家牽的線。不過我家其實跟他不熟,你們也知道,阜陽縣商人組了一個聯盟,也就是大家說的阜陽縣商盟。安家老早就在這邊置了産業,關系都打點到位,我們也算是沾了光。”
沈家河側頭看了方天林一眼,繼續問道:“沈家能加入嗎?”
薛廣林面露為難:“照理應該是可以的,只是雖沒明文規定,但大家都清楚,沒個幾千兩家底,怕是進不去。要不這樣,我去幫你們問問看,說不定真能成。”
“先不忙說這個。”方天林可不想貿然加入,“既然組了商盟,那一定有章法可循,二姐夫可否說下商盟的規矩?”
“這事無妨。”薛廣林簡略地說了一遍,“其實總結起來,商盟就一個規矩,就是盟內成員要共同進退,不能有好處時一哄而上,遇到麻煩就推三阻四。當然,這是在涉及生意上之事才如此,若各家因自身原因惹下禍事,能幫就幫,不能幫也不強求。有違反此條的,就逐出商盟,以後商盟成員不會再同他來往,享受的好處除了他自家擁有的,其他全部收回。比如我家商稅上的折扣,就是進了商盟之後才有的,不然以我家外來戶的身份,短短幾個月可沒法打開這麽大的局面。”
聽了這話,方天林思忖好半晌方才開口:“二姐夫,沈家入商盟的事暫時先別說,容我跟家河再仔細想想。”
“好。”薛廣林沒有絲毫異議,這事情不小,的确該好生考慮一番。
見事情辦完,沈家河跟方天林起身告辭,被薛廣林攔下:“三弟,先別急着走。”
短暫的停頓後,薛廣林複又說道:“是這樣,我有意開家點心鋪子,就普通的那種,想從你家進貨,你看成嗎?”
“沒問題。”沈家河爽快地應承下來。
沈家食物加工作坊本身就接外來訂單,只要數量不大,甚至連同城的單子都收,多一家零賣鋪子,食坊生意并不會差上多少。認真說來,只要發展得好,一家鋪子的生意,完全比不過作坊産生的效益。現在條件所限,兩者間差距才沒有那麽明顯。
“什麽時候要?”沈家河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不急,我準備等禁令全部解除後再來操心這個。”
“行,那我們就走了。你要貨時跟我說一聲就成,價格給你優惠。”沈家河笑着向薛廣林告辭。
望着三舅子夫夫離開的背影,薛廣林很是感慨,來到雲州城才幾個月,他這個妻弟變化就這麽明顯,真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