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日頭才剛剛升起不久, 起了個大早的蘇磬音,便已和齊茂行一道,從蘇府裏收拾妥當,趕着城門剛開的時候乘着馬車出了城門。
已快六月了, 天氣也是越來越熱, 從出門, 到莊子上,還有幾個時辰的路程, 加上半道還要先去張家的宅院的, 也就是日後的“存茂堂”裏去瞧上一瞧,這麽一大早出來,也免得趕上一日裏最熱的時候,在路上難受。
“早上可累?我原說了, 今日要回莊子上, 就不必再一早再練胳膊的。”
才剛出城門, 車上的齊茂行,注意到身旁的蘇磬音像是有些不舒服似的,略微動了動胳膊, 便立即十分敏銳的關懷了起來。
這是在說她從四象街回來之後, 每天早上又重新開始了的飛刀練習, 只是這一次恢複之後,齊茂行是再也沒有第一次在皇莊時,輕描淡寫叫她來“三次”的嚴格要求了,而是十分好說話的,之前的一百次一組直接砍半成了五十一組不說,且每次揮上個十次左右,就要問問她累不累, 要不要歇息?
今天一早,更是因為要出門,只看着她來了一百次,便很是堅決的叫了停。
“怎麽會?你只叫我空揮了一百下,中間還休息了兩回,這有什麽累的?”
這會兒聽了這話,蘇磬音便立即搖了頭,說着又忍不住的笑道:“說起這個來,打前天開始,你對我的要求也一下子掉太多了吧?莊子上第一次,我能堅持揮三組一百次,現在叫你慣的,一百下就覺得了不起了。”
“這麽應付事,我真的很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學會你的飛刀防身!”
對于蘇磬音的抱怨,齊茂行也是十分好脾氣,面上一直都帶着笑:“當然可以,只是略慢一些罷了,咱們慢慢來就是,總好過上次一樣,再把你累病一場。”
蘇磬音便有些好奇:“有多慢?這樣下去,我學成要多久?”
齊茂行想了想:“按我上次的打算,是想你一月便可飛刀,半年有所小成,照着現在這個練法兒……”
他猶豫了一陣,老實開口:“只要你勤練不綴,一兩年內,也差不離了。”
聽着這個時間,蘇磬音一時間,便又忍不住的有些沉默,心下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一兩年後,齊二便已是早不在了的。
事實上不光現在,自打下定決心和齊二好好相處之後,每每提到有關時間的話題時,她便總是忍不住想到這個,并且與齊二相處的越多,對他的性情行事越是滿意,這個念頭,便也忍不住的想起更多回。
就像是前兩日她與月白石青一塊閑聊,石青說起這幾日天兒可真的熱得很,不知道還要再熬幾個月才能涼快時,她心下也是立時閃過,等到了秋日天氣涼快了,齊二還能剩下幾月的功夫?
這麽一想,方才還在抱怨炎熱的她,心下卻竟是有些恨不得就這麽再多熱幾月才好,隐隐的,好像就這樣在夏日裏多待上幾月,不進到秋日,這過去的時間就不算數了一般,
蘇磬音還是笑着點了點頭,略微側了側頭,雖然心裏是這麽想着,但面上卻丁點不露,并不願齊茂行本身因她再總是想起這個事兒來。
她自認自個掩飾的足夠好,但齊茂行的五感,卻比她想象的更敏銳,立時察覺到了她這一瞬間的低落。
但齊茂行卻并未想到自個,見狀還只當是蘇磬音并不滿意這一兩年才能有小成的速度,因此思量一陣後,便又提議道:“磬音你若是着急,早上練罷,夜裏涼快了,我便陪你再練一回,這般更快些不提,睡前略微活動活動,你夜裏也能睡得更沉些,第二日早起,精神也好些。”
在蘇府裏連着同房同床了這麽多天,他是徹底知道了自家夫人這睡相的,雖然睡得晚,但聽呼吸,睡得卻是清淺的很,并不算踏實,夜裏還常常翻身滾動,半夜裏,他的身上腿上,動辄就會有一條胳膊、一條腿猛地搭上來,将他瞬間驚醒,之後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再輕手輕腳的将她的胳膊腿好好放回去,才能再繼續躺下去睡。
好在蘇磬音雖然睡得不深,卻又神奇的睡的頗死,被這般折騰也不會醒過來,至多在睡夢裏皺皺眉頭咂咂嘴、發絲散落着,發出幾聲似有似無的夢呓,嬌憨稚嫩,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可憐可愛。
叫他每每見了,心下都是軟成一汪水般,只覺就就這般看着她,就已是滿心安然,恨不得伸手觸碰,又要小心翼翼,不多驚動。
幾天下來,蘇磬音說得好不好且不說,只他自個,那是實實在在的輾轉反側,睡不得幾個時辰,眼下的青色都一日日的泛了出來。
拖了夫人的福,他都不必多裝,這一日比一日憔悴的模樣,着實是毒入肺腑,丁點破綻也沒有的!
倒是蘇磬音,因為從來沒有聽齊茂行提過自個的睡相,對此一無所知,這會兒聞言,也才能十分坦然的點了頭:“好的啊,上次葛大夫給我把脈,就說有些虛,叫我多去外頭活動活動,身子才能好。”
說着,她又調笑道:“早晚都練,你這次不怕将我累病了不成?”
他便又很是自信的笑了:“我會時時看顧着。”
說着頓了頓,又補充道:“我還會些按捏之法,也知道學穴位,練過之後,為你捏捏胳膊,不會太痛的。”
齊二幫她按捏胳膊,蘇磬音一想,便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但卻也沒有拒絕,只低了頭,帶了些羞澀應了:“好。”
有情人湊在一處,尤其是如蘇磬音齊茂行這等剛剛開始、且還漸進佳境的,便是只說些雞毛蒜皮,也覺有趣,兩個人在車內七零八碎的說着閑話,等到日頭一點點的熱了起來,馬車便也到了張家大院的門口。
一到門口,蘇磬音便立即察覺出了不同,上一次來,因為空置許久,而隐隐露出的荒涼與破敗,此刻全然不見了,門外院牆的藤蔓雜草都已清理的幹幹淨淨,也未大修,只重新換了大門,透亮兩的黑漆在日頭下閃着光,門外也等了幾個自家的下人,殷勤上前,拉馬扶凳,便立即顯得煥然一新,叫人十分的舒服。
蘇磬音當前下車,又叮囑了幾個下人小心些,看着将齊茂行背下來,好好安置在輪椅上,才又一起進了門。
往裏看去,果然,不愧是齊茂行,這張家的宅院,原本就都是武人風格,一水的寬敞大平房,平整方正,實用為主,再叫齊茂行派人收拾修繕過之後,便越發顯得處處都是格外的整齊幹淨,腳下的地磚,都是鋪的規規整整,一條直線下來,踩着都叫人舒心。
蘇磬音一路上都帶着笑,大致看過了前頭的宅院,便最先去了後院的,剛剛改名叫“存茂堂”的習武場去。
這裏是被齊茂行着意上心叮囑過的,地上的石板都還齊整,便沒有再換,只是叫仔仔細細的清掃了一回,縫隙裏的細塵都一點不見了,倒是四邊的窗戶,全都重新換了一遭,換了木框更小,更敞亮開闊的,窗紙也換了最是輕薄透亮的。
靠牆的地方,果然也已經放了上課用的桌椅,只是暫且不用,還沒擺起來,卻也足以叫人想象日後真的有學生坐滿之後,會是何等的景象。
到了這裏,蘇磬音的笑容裏,便更是帶上了忍不住的期待,她挨着這存茂堂裏,一步步的轉了一圈,伸手摸了摸那整齊的桌椅,一時間,面頰便有些忍不住的微微泛紅:“真好。”
齊茂行未曾說話,就這樣靜靜在一看看着,便覺滿心沉甸甸滿當當,像是守着一朵開在他心上的花。
蘇磬音轉了一圈之後,按了按眼角,卻沒有再多留,只是與齊茂行轉了話頭:“嗯,都看過了,咱們先回屋裏,叫奉書過來,扶着你躺下歇一歇,一直坐着,身子都要僵了。”
齊茂行也自然無有不應。
兩人又一道轉回了主屋,寝室裏,各色的木頭家具擺什,也一道添了新的,都是柳曲木的料子,塗了清漆,不似侯府或者皇莊那等富貴講究,但迎着從剛換了窗紗的外頭照進來的陽光,卻也顯得格外的明亮素淨,案上桌前,擺得不是折下來的插花,而是就長在陶釉的花盆裏的長春花與鳳仙,淡紫嫩粉、正開的爛漫,滿屋裏都是生機勃勃,透出幾分精致拙樸的雅意來。
蘇磬音一看之下,就已是滿意的很,忍不住的高興道:“這樣可真好,還有些像是我在蘇府時的模樣。”
“學堂裏,原就是要清苦些的地方,不好用那些太過富貴講究的,我特意叫奉書挑了幹淨簡單些的來,也仿了你在家裏的格局模樣,想着這般你會更舒服些。”
齊茂行的貼心妥當,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蘇磬音便已經體會的十分深刻了,這時竟是丁點不覺意外,只是越發溫柔,又往裏看了看。
張家不愧是武人出身,沒有床榻,而是靠着牆邊砌了炕,沒有那許多紗帳帷幔的瑣碎,卻也顯得平整大方,格外利落。
蘇磬音看見這炕的一瞬間,卻也是第一時間想到了齊茂行:“齊二你看,這樣的床沒有許多圍擋麻煩,你上下都更方便些。”
齊茂行見她滿意,心下也是歡喜,見狀上前瞧了瞧,便又開口道:“是,你若是喜歡這兒,我叫人将莊子裏的東西都搬過來,收拾收拾,咱們今日就能在這兒住下。”
蘇磬音微微吃了一驚:“你還要去皇莊解毒呢!”
“無妨,咱們之前出來,帶了十幾馬車的東西,本也不好一直放在殿下的莊子裏,遲早是要搬來的,再一者,我我問過苗太醫,現在不必日日泡溫湯了,只隔三五日,過去針灸服藥、解一回毒就可以。”
“這裏與皇莊離得不遠,隔幾日,我自個過去半日,磬音你在這等我回來就是了。”
蘇磬音不及細想,便立即想要拒絕:“那樣你太辛苦了,而且……”
而且,這幾月來,習慣了日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熟悉,她自個私心裏,竟有些不願意常常叫齊二一個人離開,一去就是半日——
這話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難言,蘇磬音只是張了張口,最終卻沒有說出來。
“眼見着越來越熱,在那溫湯莊子上,我住的也不舒服,這裏涼快多了,又開闊,我平日開弓練箭,都覺着更方便些。”
齊茂行卻看出比起莊子,夫人是當真喜歡這裏,加上他暫且也沒有差事在身,因此便只是慢慢勸着:“也不遠,我能隔幾日出去一趟,說不得還比整日悶莊子裏恢複的好一些。”
說到這,他的心下一動,便又一次強調道:“你也說了,多去外頭活動活動,身子才能好,說不得,我這般多跑幾趟,毒也能因此解了呢!”
蘇磬音面上點頭,甚至還微微帶着笑,只是心下卻是并不相信這理想到虛幻的話頭。
只是多活動活動毒就能解了?天下哪裏有這麽好的事。
蘇磬音微微垂眸,她的心內其實是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因為時日不多,想要抓緊這最後的時間,時時刻刻在一起,另一面,卻因為知道時日不多,又會在心內暗暗的警醒,叫自己打一開始就習慣沒有齊二的日子。
也正是因着這緣故,叫她思量之後,硬生生的放下的心頭的不舍與牽挂,只是笑着點了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