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跌下去的時候,頭磕到了石頭,雖不是致命,絨月卻一直都沒醒來。
韓少卿召來禦醫看診,百般商讨,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配了些外傷的藥,紮了針灸,讓他好好休息。
韓少卿徹夜不眠,連上朝都沒有心思,每日只陪在絨月身邊,等着他醒來。
天氣漸暖,躺在床上的身體開始發紅,生瘡,韓少卿不讓別人伺候,每日都親自用熱水給絨月擦身,讓他即使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也是舒服的。
屋外春色漸褪,紅紅綠綠的夏花慢慢盛放。韓少卿知道絨月喜歡花草,挑了最漂亮的摘下來,放在絨月床頭,讓他嗅着清新的香氣。
「若是你醒來,我再不會逼你做什麽事了,你想做什麽便去做,想見什麽人便去見。即使讨厭我了,想出宮去,我也不會攔你。」他輕聲嘆息,手指撫過絨月蒼白的臉頰。
許久未進食,絨月的身體更加消瘦,裹在被子裏,就像一只小動物。
只是想讓他過的開心,只是怕他會從自己身邊逃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韓少卿後悔不已,後悔卻不能挽回任何事。
過不多久,太後殿裏傳來元清姬瘋病發作,投湖自盡的消息。隔了這麽久,都快忘記她,聽到這樣的消息,韓少卿幾乎全無感覺。
他的恨已發洩的夠多,那時給元清姬下藥逼瘋了她之後,都幾乎忘記了她。
他的心,現在只在絨月的身上。
「派人去找太後的屍首,将她好好葬了,按皇室的規矩來辦就好。」他如此吩咐下去。
人既已死,還是寬容一點的好。
「這樣做,你是不是會氣消一點?」他轉過頭去,微笑望着床塌上的人。而那人只緊緊閉着眼,什麽都不知道。
「不會,你不會的,」他又搖頭,「我知道,這麽做,也是虛僞。你是不會原諒我的。」
但是他沒有辦法,家族的仇不能不報,惡人不能不除。即使被讨厭,被憎恨,心意也不能改變。
看着床頭的花有枯萎的樣子,韓少卿站起身,想去換一些新鮮的。
還沒有走出房間,就突然聽見背後有輕微的動靜。
「絨月?!!」他立刻沖回去,跪在床邊,輕輕搖晃他,「絨月,絨月,你聽得見我說話麽?」
絨月平躺着,睫毛微微顫動,纖細的手指放在被子外,不住地抽動。
「絨月!!」韓少卿提高了聲音,撫摸着他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絨月的眼睛居然真的慢慢張開。滲水的黑瞳一片霧氣,茫然望着韓少卿。
「絨月!絨月!」韓少卿又驚又喜,捧着絨月的臉,幾乎高興的要哭出來。
「公……公子……」絨月呆呆望着他,口齒不清的發出聲音。
「是我!是我!你能認出我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韓少卿撲上去抱住他的肩膀。
「公子……」絨月茫然重複,好似聽不見韓少卿的話。
「絨月?你怎麽了?」心頭飄過一絲烏雲,韓少卿彎下腰,緊緊地盯着他,「你怎麽了?我就在這裏,你能認出我嗎?」
「公子……」絨月直直望着他,卻又好象透過他,在看更遙遠的東西。
細嫩的手笨拙得伸出去,撫摸着韓少卿的臉。漸漸的,絨月居然微笑起來。
「公子……公子…………」他喃喃重複着相同的詞,笑的那麽漂亮。
「絨月……你到底怎麽了……」韓少卿越發驚恐,使勁搖着絨月的肩膀,「快來人!快來人啊──!」
禦醫紛紛趕來,為絨月診脈,直忙到夜深,也只換來嘆息和搖頭。
「他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像個傻子?」韓少卿沖上去,抓着他們,全然忘記自己的身份。
他只想讓絨月好起來,不要這麽的可怕!!
「小公子怕是撞到後腦,傷到了什麽地方……所以……」禦醫愁眉緊鎖,欲言又止。
「所以什麽?所以什麽?!」
「所以,他就仿佛日子退了回去。外貌雖未改變,內裏卻是三歲孩童的樣子,當然……任何事情,也都是不記得了…………」
韓少卿目瞪口呆,一時木然。恍惚中他看見絨月下了床,正跌跌撞撞向他走來。
「公子……公子……」他一臉驚慌,喃喃叫着撲進韓少卿的懷裏,如同牙牙學語的孩童。
韓少卿心如刀割,緊緊把他抱進懷裏。
他的絨月,把一切都忘記了,惟獨還記得他。
「乖了,我們回屋去歇息。」他輕聲哄騙,把人驅散,抱着絨月回屋去。
如孩童一般惶恐不安,那一夜,絨月一直鑽在韓少卿的懷裏,一刻也不肯離開。
可是無論和他說什麽,卻都是無濟于事。
他只會呼喚着公子,公子,然後癡癡傻傻的笑。
這樣的情形過了數日也毫無轉機,禦醫想辦法配了最好的藥。每次絨月卻都因為苦澀而哭着不肯吃,即使吃了,也全都吐掉。
而韓少卿也知道,即使真的吃了下去,恐怕也不會有多大好轉,所以,便舍不得再逼着他。
無奈之下,他用盡辦法,找來了四處雲游的花千鶴,為絨月診脈。
「勸你不必再心存幻想,他的病,并無藥可醫。」花千鶴似早有預料,稍稍診脈,便微微皺眉,無奈嘆息。
「為什麽?為什麽?!」韓少卿焦躁萬分,急的快要發瘋。
「絨月的身體并沒有生病,自然無藥可醫。他所傷的,是這裏,」花千鶴說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所得的,是心病。」
「心病?」
「你難道還不明白麽?你的事,我從允叔那裏也略有耳聞。自從你登基之後,與絨月早已隔閡深深,他并不懂得你的心,你也不懂得他的。他傷心欲絕,卻又舍不得離開你,于是只能忘記那些不快樂的事,只記着對他來說,開心的,快樂的,由此再無憂慮。」
「可是……」韓少卿煩躁搖頭,抓着自己的頭發。
「即使你不願意,那也沒有辦法。心病無藥可醫,或許哪天,他會突然恢複神志,又變成原來健康的孩子。」花千鶴微笑安慰,眉間卻隐含憂郁。
「我知道,我會等着那一天。」韓少卿微微點頭,苦澀的笑。
可這樣的事終究沒有發生,用了最好的藥,日日細心照看,絨月卻還是毫無起色。
韓少卿仿佛是養了一只小動物,乖順可愛,卻永遠稚若憨兒。
絨月還記得一些過去的喜好,依然喜歡玩耍。他喜歡在花園裏玩,蹲在花叢前癡癡的看着,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
韓少卿沒有事情的時候,便也和他一起呆在花園裏,看着他獨自玩耍,嘴裏哼着不知什麽名字的小曲。
他再不會離開了,也不會生氣,不會鬧別扭,而只記得那些最快樂的事情。
「公子……公子……」耳邊傳來細細的聲音,韓少卿回過神來,只見絨月捧了鮮豔的花束,高興地奔跑過來。
「公子……公子……」他撒嬌似的,直往韓少卿的懷裏鑽,舉起手裏的花。
「很香。」韓少卿贊許點頭,撫摸絨月的頭發。
「香……」絨月能聽明白這是誇獎,甜甜的笑起來。
「和你一樣的香。」韓少卿微微嘆息,在他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絨月掙紮起來,立刻跳開,噘起嘴來,臉色微紅。
韓少卿不覺微笑起來,心裏卻又是一陣酸澀。
絨月是什麽都明白的,可是,又什麽都不明白……
過不多久有武官前來,商讨征戰之事。
「皇上,讨伐蠻族,是不是要另換日子?」時常看韓少卿魂不守舍,與絨月難舍難分的樣子,武官擔心問道。
韓少卿思索一下,微微搖頭。
「不,不用換。朕雖舍不得離開,南境的百姓卻更加重要,讨伐之事,不能拖延。」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挽回先王的名譽,家族的榮耀。他要做一個好皇帝,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能改變。
盡管心裏萬般不舍,還是不能猶豫。
「公子……公子……」絨月似乎能感覺韓少卿要離去,嗚咽着跑上來,緊緊抱着他。
「乖,我很快就會回來的。」韓少卿也是滿心不忍,不住親吻絨月的頭發。
絨月小聲哭泣,依依不舍。
隔月,韓帝率十萬大軍攻入南境,勢如破竹。蠻族幾無對抗之力,短短數月即潰不成軍。
春去秋來,宮內頻傳捷報,舉國上下,皆贊嘆韓帝之英明神武。
絨月不懂這些,每日只獨自呆在宮裏,象是明白韓少卿有事不在他身邊,也不胡鬧,每日偷偷跑到正殿,卧在龍椅上,喃喃自語。
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一定要抱着韓少卿的衣衫,嗅着那熟悉的味道方能入睡。
韓世允常來探望,和他說些韓少卿領兵打仗的事,給他念韓少卿寫來的信。絨月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卻聽的入迷,面露憨笑。韓世允每每離去的時候,絨月都抱着他的腿嘤嘤哭泣,怎麽也不肯讓他走。
「少卿過不多久就會回來,你不必這樣着急。」韓世允微笑安慰,每一回總要這樣重複好幾次,絨月才好像明白了,乖乖放開他,不再吵鬧。
那時所有人都以為,蠻族之戰,勝負已成定局,只等韓帝歸來,便可舉國歡慶,卻想不到韓少卿率軍回京途中,又出意外。
那本是很尋常的事,或許是征戰疲累,又或許水土不服。回京途中,韓少卿不慎染了風寒。
同行武官紛紛勸他停下休養,他卻是全不聽從,只想快些見了絨月,陪伴與他身側,硬是趕路,令身體越發疲憊。風寒久久不愈,最後竟是連站立行走都不能。
随行之人自作主張,在中途停下,入了小城裏,讓韓少卿好好休息一陣。
進城之時全不知情,等安頓了下來,韓少卿才發現,這竟是當年自己所住的那地方。
許久不見,小城已大不一樣,卻依稀還能辨出當初的模樣。躺在轎裏,隔着簾子望向外面,還能認出當年那些店鋪都是什麽模樣。
也能記起絨月,是在哪裏被花無幽和沈素撿到,領進了自己的家門。
那時是多快樂的,一去不返。
物是人非,韓少卿默默嘆息,閉上眼,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絨月羞澀微笑的可愛模樣。
「絨月……」他喃喃自語,伸出手去,那可愛的臉立刻化的無影無蹤。
不是嗎?他早該明白的,他的絨月早已不在了,在接他入宮的那天,或許更早。
在自己無情抛下他,為報家族之仇而遠離家鄉的那天。
病中無所事事,韓少卿每日想着過去的事,仿若時光倒流。有時突然想四處走走,他會瞞了随行禦醫,跑到街上去。
也曾回過自己過去住的那小院,接了絨月他們離開以後,下人也被遣散。如今的小院,已是一片荒蕪。
推開破舊的木門,好象能聽到當年絨月還小,在小院裏調笑玩鬧的情景。
那時他們都以為,一輩子都會這麽幸福的。
癡癡地回想着,韓少卿不禁苦澀微笑,嘆息搖頭。
即使這一切再來一次,結局怕是也不會有變。他要報仇,他心中懷有仇恨,不能忘卻。
天色漸暗,遠處聽聞吵鬧人聲,韓少卿想着該回去了,轉身出了院門。
跨出門檻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陣暈眩,漸漸變的模糊。
視線裏,好象看見了絨月的身影。不再是那樣癡憨的笑容,而是和過去一樣,黑眸清澈如水,微微含怯,一身細紗白衣。
他是那麽的真,韓少卿不覺看的癡了,踉跄着,走上前去。
「公子……」絨月輕喚,慢慢側過身去,淺淺地笑着。
「絨月……我不就快回來了麽,你怎麽跑出來了?」韓少卿溫和走上前去,想到他身邊。
絨月卻只是笑,轉身跑開。雪白紗衣在身後輕輕飄起,勾勒的身影朦胧。
韓少卿追上去,卻怎麽也碰不到他。那熟悉的背影,就那樣一點一點的,越來越遠……
絨月站在深宮高處,每日盼着公子回來,什麽都不會說,卻讓人都明白。
他全然不知道,在遙遠的,自己過去住的那地方發生了什麽事。每天只知道癡癡的等着,等着韓少卿回來。
沒人敢告訴他,韓帝已是再也回不來了。與蠻族征戰未傷分毫,卻因為染了小小風寒,終究是沒能救回。
沒人知道,他為什麽不願在屋內休養,而是去了一處廢棄小宅。侍衛四處找尋,找到那處舊宅的時候,韓少卿早已全身冰冷。
他靠在那扇歪斜的門側,微微含笑,像是在做什麽美夢,馬上就會醒來。
沒有遺诏,也未曾留下血脈,年少天子就這樣悄然逝去。
直到最後,天下人也不曾知道,他們的韓帝,并不是原本的韓帝。
韓少卿還曾想着要如何向天下宣告自己的身份,現在,永遠都不用擔心了。
沒能摘下這僞裝的面具,他是不是遺憾?或許是遺憾,又或許,是松了一口氣。
韓帝突然駕崩,宮中瞬時大亂。皇位後繼無人,太後又早已發瘋自盡,衆官焦急萬分,不知如何是好。
文武百官商讨之後,都欲請永慶王韓世允,暫替韓少卿主掌大局。然而韓世允卻毫無意願,推說抱病,最後竟辭了官銜,不再做永慶王爺,回了故鄉去。
他未從宮中帶走一分財富,離宮時唯一帶着的,只有絨月。
天下無君,彼定取而代之。
當年韓氏打下的江山就這樣從手中流走,亂世由此揭下開端,一時間天下紛亂。
成了平民的韓世允,帶着絨月回了韓少卿的故鄉,将那座廢棄小院重新打理,安靜隐居,頤養天年。
絨月是韓少卿托付于他,如今斯人已去,許下的諾言卻不能變。
天真的絨月,還相信着他的公子有一天能回來,每天都搬了凳子坐在花園裏,拿着布做的娃娃,一邊乖乖玩耍,一邊自言自語。
他是那樣的期盼着,院子裏那扇緊閉的門,有一天能被推開。他喜歡的公子,會微笑的走進來,與他一同玩耍。
永不分開。
即便淡然如韓世允,見絨月這樣癡癡守侯,毫無怨言的等待着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也不免心酸落淚。
他已無從說起誰是誰非,能做的只有讓孩童一般的絨月能吃飽穿暖,每天都過的開心些。
花無幽和沈素,也時常會過來看。如今兩人學着花千鶴雲游四方,總算過的惬意。看見他們這樣,韓世允也算稍感安慰,心裏盼着他們能一世恩愛,一生平安。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過的飛快,轉眼又是夏日。院子裏開滿了紅紅綠綠的花,絨月喜歡花朵,總是采下最漂亮的,跑來送給韓世允。
然後又會采下另一些,跑到門邊,高高舉起。
「公子……公子……」他天真自語。
韓世允的名字,他總是記不住。公子二字,卻從未曾忘記。
見他這般模樣,韓世允心中一陣酸澀,走過去摸摸他的頭發。
「公子去了極樂之界,你再怎樣等着,他也不會回來了。」
這樣的話,早已說了無數次,可每次換來的,只有絨月茫然的眼神。
韓世允搖頭嘆息,知道無論如何規勸,他都是不明白的。
是夜,韓世允淺淺睡着,突然屋外傳來嬉笑之聲,将他驚醒。
「絨月?」他慌忙起身,以為絨月深夜還在玩耍。細細聽來,卻好象還有另一人的聲音。
那聲音溫和熟悉,韓世允不禁愕然。他披衣出了屋子,尋着笑聲傳來的地方,最後小心翼翼的,停在花叢之後。
朦胧月色中,絨月一身細紗白衣,來回奔跑,發出清脆笑聲。周圍幾點瑩綠光芒,繞在他身邊,靈動飛舞,似是與他一同嬉鬧。
明明是沒有第二個人在,韓世允卻分明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無論過去多久,他都能分辨出的。
溫和的,輕柔的笑,隐去那些恨與怨,只剩下萬般的溫柔。
「少卿……」韓世允不禁輕喚出聲,緩緩落下淚水。
似是不願踏入黃泉之路,他化作另一般模樣,前來尋找他最愛的人。
絨月苦苦的等待,終究是沒有白費。
從此以後,再無怨恨,也沒有複仇。相戀的兩人再無煩惱,嬉鬧玩耍,也不用顧這世間的紛擾,無憂無慮。
在這般絕美的夜色之中,依依相伴,永不分離。
或許,這只是一場悠然美夢,可即便是冥冥幻境,又如何?
那瑩瑩綠光與白衣共舞,韓世允簡直看的癡了。他未曾想到就在一牆之隔的屋外,有個人正默默站在門前,聽着門內清脆的笑聲。
那人一身玄色長衣,低垂着頭。他沒有料到自己只是在門外駐足,絨月居然似有察覺。
只要跨出一步便能再将他擁入懷中,然而手在門環上停留了一下,終究還是沒能落下去,猶豫着縮了回來。
「吾皇英明神勇,有膽量率兵攻進南境,卻不敢敲響這一扇小小的門?」身後傳來調笑之聲,一身紅衣的花千鶴正坐在門檻邊,眯眼望着他。
那人擡頭無奈苦笑,露出俊秀而溫和的面容。韓世允只怕不會想到,他在院內獨自哀思,自己的皇帝侄兒卻還好好地活在世上。
「我……沒臉去見他們。」韓少卿垂頭嘆息。
「罷了,他人的家務事我也無心去管,由着你去吧,」花千鶴擺擺手,「只是我救你一命之事,懇請吾皇牢記在心,有朝一日勿忘報答我。」
「我自然不會忘了花神醫的恩德,今後若有麻煩,盡管來找我就是。」韓少卿笑笑。
「算了吧,你如今也不是皇帝了,我找你何用?就當我這神醫是給自己積德了吧。」花千鶴癟嘴嗔怪,不等韓少卿說話便一個旋身跳上屋檐,轉眼就不見了。
韓少卿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心中是萬分感慨。
當日在此彌留之際,他已覺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情急之中想起懷中還有一枚藥丸。那是出征前花千鶴送給他的神丹,囑咐他傷重病重之時趕緊服下,必定保住一命。
他吃了下去,卻不料陷入假死,氣息全無。多虧入葬之式昭告天下,雲游四方的花千鶴得知此消息,情急敗壞地趕來,深夜撬開棺木帶走韓少卿,又塞進一具假人,方才瞞天過海。
之後韓少卿被帶上花島精心調理,過了數月才終無大礙。而此時天下早已易主,韓世允也告老還鄉,這江山再也不是韓氏一族的了。
然而韓少卿心中卻并無悔恨,反倒覺得一身輕松。旁人只以為他是個溫柔随和的翩翩佳公子,卻不知他其實急躁易怒,又有野心。他總陷在古怪的思緒裏無法自拔,甚至要到鬼門關裏走一遭方能大徹大悟。
當年偷盜夜明珠中了暗器之毒,絨月脫衣為他退燒時如此;現今假死一回又活過來時,也是如此。這次他再無顏面回到絨月面前祈求他原諒,聽聞他如今過的無憂無慮,又見他面色白嫩紅潤,方才落下一顆心。
就這樣,也好。
就讓他繼續做一個已死之人,在旁默默守護絨月也好。
他這樣想着,轉身離去,就在這時只聽「吱呀」一聲,院子的門被打開了。
穿着白衣的絨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絨月!」緊跟在他身後,韓世允也急急地追了出來。
事發突然,韓少卿根本來不及躲。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他一個人呆愣愣地杵着,與絨月和韓世允面面相觑。
韓世允張了張嘴,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上漸漸浮現的震驚表情,像是大白天見了鬼。
「那個……允叔……我……」韓少卿尴尬萬分,急忙尋思着該如何開口解釋自己還活在世上。然而還不等他解釋,絨月突然向他奔了過來。
「公子!──」少年雀躍着,一頭紮入他的懷中。而後高興地擡頭看着他:「我就知道,公子回來了!」
深夜的街上,清麗的聲音如雀聲般回蕩着。韓少卿呆呆地低下頭,望着絨月如記憶中一般的清秀面容。
他還是笑得那樣天真,單純,而又羞澀。一如當年與他初遇的時候。
時過境遷,煙雲流轉,無論遇到多多少少的事,韓少卿都忘不了那一日的絨月。
那時的少年站在他面前,雙眸澄澈,微微含怯,忽而露出一絲淺笑,令他一見傾心。
至此,再不想将他放開。
不想放開,不能放開。
也不該放開。
凝視着絨月純真的笑靥,韓少卿閉上眼睛,終于用力地,擁住了他。
——《梁上美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