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節
你這算不算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喪了一張臉,道:“我下不來了。”
“……”
最後他溫和地道了一句“失禮了”,提着我的腰将我這枝紅杏從牆頭摘了下來。
我的腳挨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剛才那一聲“誰”音色粗厚語氣狠絕,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這個人同我講話時的模樣。便擡起頭問:“我打擾到你了嗎?剛才你這裏是不是還有別人?”
他微微一笑道:“沒有。”
想來那時候我還實在太小,他說什麽我便認為就是什麽。他說沒有我就以為是真的沒有,甚至還給那黑影找了個樹影淩亂舞動的借口。
而禾文将我從牆頭上抱下來,意味着我和他之間終于邁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此之前我連他的一點衣角都摸不到,而這一次我終于夠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幾步後,停下,低頭看看衣服,再擡頭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緊,很誠懇地望着他,說:“我被吓到了,我不拽着你腿會軟的,腿一軟就會走不動了。”
他笑一笑,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塊雞血石,顏色鮮豔,形狀可愛,下面有密密的流蘇墜子,正是我上次在他這裏愛不釋手戀戀不舍的那一塊。
他成心把那塊石頭晃來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着晃來晃去,最後笑着說:“你如果能從我手上拿走,它就屬于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雙手去搶,被他輕飄飄躲開,還是笑悠悠的模樣:“咦,你不是腿軟了麽?”
我:“……”
我在接下來的半天裏就一直圍着那塊雞血石打轉。禾文的武功太好,腦子也太靈光,導致我不論強攻還是智取都失敗。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沒能把它從禾文的手上搶過來,最後看着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樣,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來。
我努力讓哭聲震天,肩膀還在一聳一聳,在心裏忐忑盤算他是否會中招。鑒于蘇啓就很不屑這個伎倆,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盞茶的時間裏還沒有就範,那我就只得再改個法子。卻沒想到他和蘇啓的路數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聲,就從圈着的手臂裏看到有衣角出現在我腳邊。
我擡起臉,他拿折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敲,掌心攤開,滿臉無奈:“它是你的了。”
我飛快把那塊石頭搶過來,自下而上偷偷擡眼觑他,見他臉上已換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裝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說:“我拿東西和你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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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單手支着下颌沉吟說:“還是不用了吧。實話說,你渾身上下好像也沒什麽東西抵得上那塊石頭的價錢……”
“……”
我每次從禾文那裏回來後,都試圖通過回憶找出一點禾文也喜歡我的蛛絲馬跡。然而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裏絞盡腦汁賴着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點點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後荷花盛放的時候,我再次去看禾文。這次他正在泡着清茶,于柳樹下獨酌。他微微仰着頭,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聲打擾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終于歪過頭來看我,唇角一點清淺笑容:“玉陀,我要離開這裏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擡起頭來望着他,張張嘴,卻啞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顫抖而顫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穩的湖水。
他的語氣溫和:“我想總不好不辭而別,所以在這裏等了你兩天。”
我啞着嗓音道:“你什麽時候走呢?”
他說:“馬上。”
“為什麽要走呢?”
“我的事情辦完了,該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嗎?”
他道:“不行。”
“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我的淚珠差點就滾了下來,趕緊扭過頭,用衣袖遮住。他好聽的嗓音又漫漫響了起來:“玉陀,喝了這杯茶,權當給我踐行。”
我擦擦眼角,有點兒抽噎:“不喝。”
他說:“這茶有延年益壽清心安神的作用,并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難得的,你不嘗一嘗麽?”
我仍然賭氣:“不喝。”
他想了想,說:“裏面有你喜歡的清甜味兒。”
“不喝。”
“當真不喝?”
我言辭堅決:“當真不喝。”
“那好罷。”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聲道,“小姑娘,後會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進,就寝前卻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厲害,連脊背都弓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上氣不接下氣,後來忽然胸腔一滞,嘔出來一口鮮血。
阿寂大驚,十萬火急從宮中傳來太醫診脈。唐太醫被人從被窩裏光溜溜地拎出來,到我這裏來的時候連腰間的帶子都沒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脈我的左手,最後忽然神情大變,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來。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藥。”
我的小院當天晚上十分熱鬧。先是其他太醫魚貫而入,後是蘇啓蘇姿被通傳駕到,再是父皇母後駕到。
我咳嗽得快要暈過去。幾位太醫擦着汗水輪番診脈,又湊在一起讨論方案,最後在蘇啓蘇姿一盞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終于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雙手伏在地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們還沒說話,蘇啓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其實也不用他們說話,行動就是最好的證詞。按照我從小到大的經驗,太醫躬身站着說話的時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無關緊要;而他們若是跪下來,手垂在身側,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彎,一般則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時日,但仍能痊愈;而他們若是跪着,手伏在地上,頭亦低下去,則代表我的病症有點嚴重,需要一個月乃至一個冬天的靜養。
然而如今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能把額頭低到這種程度,幾乎是緊緊貼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藥,只是毒性雖烈,卻仍能治好。然而這藥将公主的咳疾複引了出來,且公主本就正氣虛弱,只怕……”
蘇啓冷聲道:“往下說。”
“只怕日後冬天會更易外感風寒之邪,且将邪蘊于肺,壅阻肺氣,氣不布津……”
蘇啓一個茶杯扔出去:“說重點!”
太醫哆嗦得像個篩子,幾乎是字不成句地顫巍巍抖出最後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難以活過二十歲……”
我雖然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卻未曾真正想過,我會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死去。
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該是還遠。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總是壞運氣。有人先甜後苦,有人先苦後甜,命運該是像一根扁擔,即便中間颠颠簸簸,也終有好壞抵消的一天。
我忍過一碗碗湯藥,一根根針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為了太醫口中的這個答案。
在別人的生命裏,二十歲理應是攀上人生第一個頂點的年紀。父皇二十歲時,囚禁了自己的親兄長,接過了象征皇權的蘇國國印;蘇啓二十歲時,領兵出塞神出鬼沒,朝堂之上睿智又鋒芒,談笑間便能指點出一個妙計錦囊。
我雖不是男兒,卻至少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雖不指望在二十歲的年紀美名遠播名滿天下,卻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塊用武之地。
然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幾年,卻好像都沒有落下什麽值得炫耀的東西。我讀過的書,學過的琴,練過的劍法,都還沒有來得及賣弄給別人,就要離開我的親人,這個世界。
被迫倒數生命的日子,着實有幾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蘇啓也不甘心。他用了嚴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曉內情的宮女侍官的嘴,一邊從民間延請名醫,一邊又對外宣稱我是中了毒,需要調養,并下令徹查下毒事宜。
經此一事,我倒是順便額外知曉了蘇啓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講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稱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戲;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折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靂。
我身邊的人,獸,禽鳥,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着寝殿中揮不去的藥香氣,對于蘇啓的詢問,回應的是閉目假寐一聲不吭。
其實并非猜不到,禾文離開時想要給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藥。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給我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