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節
民間都說他是個好皇帝。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格外長,直到雲郁後背滲出的冷汗已經染濕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說:“我去找父皇。”
雲郁這些話敢和我說,卻萬死不敢和蘇國的一國之君講。他的意思,簡單來說僅是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還不如死得有價值一些。然而這句話實在有些難以企口,他來找我,無非是想讓我自願把脖頸送到套子裏去。若是他直接禀報父皇他已經把主意算計到一個瀕死的公主頭上去,就算是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讓他豎着進去橫着出來。
雲家正統只這一個兒子,而雲郁還未大婚,雲家香火還未延續,他還不能死。
其實找了父皇也沒什麽好說的。我只不過是把雲郁同我說的轉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磚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将麻木的雙膝微微挪動半分,他才緩緩地問我:“這是誰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着問:“雲郁?”
我驢唇不對馬嘴:“生為蘇國公主,能為蘇國盡一份力,是兒臣的責任。”
他笑了一聲,又問我:“蘇熙,你老實告訴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于雲郁那些虛言妄語呢,還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額頭抵在手背上,大聲說:“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說:“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斂本就沒有可能。”
我擡起頭,說:“兒臣也沒有想過和秦斂有可能,兒臣只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
父皇并不問我那個問題是什麽,只是說:“雲郁讓你行離間美人計,我卻覺得你只是想去那裏和親。”
我說:“兒臣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兒臣定不辱使命。若有違背,就讓兒臣堕入十八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終究還是同意。蘇啓知曉後,公子風度全失,将我大罵一通,而後指着我說:“帶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幹什麽?雲郁那個畜生,怎麽不讓他妹妹去和親?”
我終究還是跟随父皇來了南朝。抵達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緩生命的良方。
嫁給秦斂之後的日子,照實來說,其實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問一問秦斂,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在蘇國的庭院中為他跳鳳阕舞的那個姑娘,然而答案無論是或不是,都牽引着一個黯淡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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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南朝後,阿寂曾經同我說,一邊是蘇國,一邊是秦斂,公主無論怎麽做都勢必對不住其中一方,還不如就順遂心意,和秦斂好好過下去。
我說,自我成親第一天,秦斂就安排人手不動聲色地提防我。你以為我們能自欺欺人地再過多久?
阿寂說,秦斂不義,而雲郁亦不仁。公主總想着對得起蘇國,對得起陛下,對得起秦斂,為何不想想怎麽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說,我就快要死了,對不對得起自己,沒有什麽關系。
一個将死之人,看什麽都會慢慢變得極淡。對秦斂的執念,蘇國公主的重擔,只一個死字,這些痛苦都可以煙消雲散。
原先的時候,雖然不說,對這個字卻也是恐懼不已的。不甘心這樣的陰差陽錯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這樣認命,不甘心幾百天之後就要離開人世,然而被秦斂關在柔福殿這十幾日,我卻漸漸想通,并且內心寧靜。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間變成了誘惑。蘇啓和秦斂的針鋒相對,蘇國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傷,或生或亡,我都不會看到。
我仰頭遙遙看向宮殿外那些月桂樹,它們都被重重上等紅綢纏住了枝桠,視線再往下一點,我只能看到柔福殿這高高的宮牆,然而卻還是可以想象到,現在的外面,會是什麽熱鬧景象。
後天,秦斂即将迎娶趙佑儀。雖不是正妃,卻是先皇欽點,又是名門閨秀,等我一死,又極有可能将皇後的位子取而代之,這樣一個人嫁進宮來,排場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頭上的鬓釵,那裏面藏有一小撮毒藥,名曰魂醉,摻入水中無色無味,服下後死狀安詳,宛如熟睡一樣。
是我從蘇國帶來,計劃要秦斂服下的。
卻遲遲沒有動手。
我終究還是心軟,被動又愚蠢,犯了婦人之仁。猶豫了這麽久還不能下了決心,秦斂都已經親口承認了要殺我,他甚至已将我軟禁起來,甚至就要迎娶趙佑儀,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打開宮門,立時有宮女躬身問我想要做什麽,我盡量把語氣放平淡:“我要見秦斂。”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會見您。”
她這句話我每天一次地已經重複聽了十幾遍,這一次我看看她,沒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懷中一根尖銳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奪,我往後一偏,簪子已經紮進皮肉裏。
我能感受到有血順着脖頸滑下來,這個倒黴的輪班宮女睜大眼,我扶住門窗,冷聲道:“去叫秦斂過來。”
她咬着唇看我半天,還是匆匆轉身而去。
從某種程度來看,我身為蘇國奸細,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目前為止僅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無憂,還有多人時刻貼身伺候,比當初的預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幾日以來一直靜寂,除了陽臺上那只八哥偶爾啞叫一聲,平日裏這裏連樹葉落地的聲響都能聽清楚。
這裏安靜得過分,然而在這宮殿之外,整個南朝都城都應該是雲谲波詭的。當年秦斂能悄無聲息潛入蘇國都城幾個月,如今蘇啓便也能照貓畫虎把南朝都城折騰不輕。從五歲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蘇啓的安排必定緊鑼密鼓,即使秦旭落敗,也還是能讓秦斂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仰頭看看灰得無一絲生機的天空,幾乎可以想象出來未來的模樣。
我等了一個時辰,那個宮女還是沒有回來。這裏的宮人個個明敏,自我紮了脖子後更是步步緊跟,一寸不落。我沒什麽胃口,晚膳未進,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胧中聽到衣服摩擦的簌簌聲響,并且很快有只手落在我的額頭上,溫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輕緩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臉頰,耳廓,最後到了脖子。
我漸漸清醒了,卻沒有勇氣睜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斂還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時候,他常常像現在這樣。每每他公務繁忙,我撐不過先睡去時,他回來後總是先用手指對我從頭發到脖頸的撫摸,然後是輕柔至極的攬懷入抱,等我不堪其擾地睜開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睜睜瞧着他俯身下來,一番刁鑽的唇齒糾纏,以及□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帳暖。
而今天我等了許久,幾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過去,也沒能等到他的懷抱。
我只得慢慢地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喊了一聲:“秦斂。”
秦斂的動作在我的聲音響起來時停下,我看着他收回手,從塌邊站起來,身姿稍有清減,然而目光沉黑依舊,神情斂了往日笑容,直直看着我,不發一言。
過了半晌,燈花噼啪一聲打破死寂,他終于緩緩開口:“找我什麽事?”
我說:“你要娶趙佑儀了?”
他說:“是。”
我說:“後天?”
他說:“後天。”
我說:“你打算什麽時候殺我呢?”
他微微別開眼,沒有說話。
我又問:“永安殿修好了沒有呢?”
他說:“修好了。”
我說:“是要讓趙佑儀住進去嗎?”
他說:“不是。那座宮殿只是你的。”
第 二十九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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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柔平靜,望着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着他,心突然像是錦瑟絲弦一般劇烈彈了一下,張口時語氣難以抑制地帶了哽咽:“秦斂,我不想你娶趙佑儀。”
臨近暮色時分,房間中盡是昏黃。窗外有冷風呼嘯,爐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涼。
我擡頭看屋頂的雕梁畫棟,澀聲問:“怎麽樣你才能不娶趙佑儀?”
秦斂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玉陀,當年在蘇國,你恨不恨我?”
恨這個字,區區幾筆,要想雕刻在心頭,卻沒那麽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顏之外一無是處,就算當年在蘇國知曉那僅剩三年光陰,我只怨過命運,怪過天意,卻不曾想過秦斂才是個中始作俑者。
我心軟,懦弱,連恨意都無法凝聚。這樣一個蘇國公主,真是一無是處。
我說:“那你呢,你當初喂毒給我,有沒有後悔過?”
他看着我,輕輕地道:“我悔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