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一整天進肚子的食物只有早上吃的那碗片兒川,施詩磊剛把自己安頓好,從房間裏溜出來,靠在牆邊朝櫃臺後面的符欽若喊:“符公子~我餓了~”
符欽若手中的羊毫一頓,提筆看他可憐巴巴的模樣,把筆洗好後挂回了筆架上,起身去廚房準備晚餐。
施詩磊竊笑跟了進去,故意走到符欽若背後突然抱住了他。符欽若整個人都彈了一下,回頭的動作很僵硬,問:“吃什麽?”
“哈!有山竹!”施詩磊看到冰箱裏居然有一籃子的山竹,驚喜地睜大眼睛,也不回答他的問題,放開他繞到前面自顧自把山竹給拿了出來。
符欽若看他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把冰箱裏那兩棵剩下的小白菜拿出來。雞蛋只剩下三個,他也都拿了出來。
“怎麽這個時候還能買到山竹?我家那邊也很少見了。”為防能染色的汁水滴到地板上,施詩磊蹲在垃圾簍旁邊,挑着山竹頭也不回地問。
符欽若找出了那包已經開封的綠豆面,同樣也沒回頭:“一個朋友前陣子去泰國,昨天捎回來的。”
“這樣啊,但他買的時候是不是沒挑呀?很多都只有五瓣。”施詩磊蹲在地上挑了半天才挑到一個六瓣的,撇撇嘴,勉為其難地掰開。
聞言符欽若奇道:“隔着這麽厚的皮,怎麽看得出來?”
“哼哼,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施詩磊回頭朝他晃了晃手裏那顆山竹,指着底部說,“數這兒。你看這個有六片,裏面就有六瓣。”
符欽若把面條放進已經燒開的水裏,走過來看,卻沒有說什麽。
施詩磊看他還是不相信,握在手裏掰開果殼,誰知玫紅色的汁水立即從纖維紋路裏往外濺。他力道沒控制好,把裏面的果肉也壓到了,不禁叫道:“啊呀!髒死了!”果肉還沒看到,淨是汁水濕噠噠直往指縫和手心裏流。
施詩磊不願意了,把山竹給符欽若:“好麻煩啊。”
符欽若無法,只好接過被他掰壞的山竹,用指尖一點一點沿着已經裂開的紋路往裏掐,然後慢慢把果殼給分開。
看到甜白的果肉露出來,施詩磊樂了,坐收漁利取出兩瓣送進嘴巴裏。味道酸酸甜甜的,才從冰箱裏拿出來,還十分冰涼,凍得他整個人都打了個抖,整張臉也皺了起來。他睜開眼睛,看符欽若手裏還拿着剩下的山竹,笑道:“你看,我沒說錯吧?就是有六瓣。”
符欽若看看果殼裏剩下的四瓣,點了點頭。
但施詩磊卻沒有接過已經打開的山竹,而是讓符欽若繼續拿着,自己津津有味地有一瓣吃一瓣。
“還有一瓣。”符欽若看他吃剩了就走,不免說。
施詩磊走到鍋子旁邊,拿過筷子攪拌他們的晚餐,揮揮手道:“剩下的給你吃。”
看着果殼裏剩下的那瓣雪白也多多少少染上了一些枚紅色,符欽若想了想,還是把剩下這瓣果肉取出來放進了嘴巴裏。
施詩磊偷偷回頭,看他真的吃掉了,暗暗笑了笑,順手拿過旁邊一顆蛋敲進了鍋子裏。
擺好碗筷,施詩磊坐下來把瓷碗敲敲打打等面吃。他看到符欽若把奶鍋端過來,捧着臉等他把面分到自己碗裏。但當符欽若的身影遮住了瓷碗上泛着的光時,施詩磊條件反射一般捧起自己的碗避開了。
符欽若挑起面條的手頓了一頓,奇怪地看向他。
施詩磊尴尬地笑笑,把碗放了回來,起身說:“我自己來吧。”
他猶疑了片刻,奶鍋遞給了他。
“三個雞蛋,怎麽分?”施詩磊肚子餓得發慌,挑着面條說,“我吃兩個吧?正長身體呢。”
符欽若沒有異議:“嗯。”
他眨眨眼,笑道:“難道你本來就是打算讓我吃兩個?”想起剛才自己說過的話,施詩磊真的把兩顆雞蛋都夾進了自己的面裏,“嗯嗯,我要快點長高才行。”
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事,符欽若擡眼匆匆一瞥以後又看向了窗外。
施詩磊忍住笑,探過身子把他面前的碗也拿到面前盛面,先把雞蛋夾進碗裏,再将湯和面一股腦往裏倒。
把那些倒了一半的面條都挑回奶鍋裏以後,施詩磊眼風見到符欽若倒茶水時的指節,也不知是不是皮膚薄的緣故,看起來白生生的,隐約可見藍紫色的毛細血管。
真是瘦。施詩磊放下奶鍋,心裏掙紮了一番,還是把碗裏的一個雞蛋放進符欽若的面裏,而作為交換,他把鍋裏剩下的面條都挑了進來。
“吃飯。”施詩磊把面雙手推到他面前,坐下來拿起筷子敲敲桌面,低頭狼吞虎咽吃起來。
符欽若連謝謝都沒來得及說,看他埋頭吃面的模樣,不知為何還是猶豫了一下才端起了面碗。吃到最後,他才注意到放在碗底的那顆雞蛋,不禁錯愕地擡頭看向大口大口吃面的施詩磊。
符欽若嘴唇微微動了動,指節被筷子壓出了些印子,還是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麽。
客棧裏存了一張紅梅圖,枝頭上一朵一朵工筆細描,想來是出自符欽若的手筆。施詩磊一邊掰山竹吃,一邊數梅花,數到最後眨了眨眼睛,對旁邊寫字的符欽若說:“符欽若,你這個是消寒圖嗎?”
符欽若擡頭看了一眼:“嗯。”
“那怎麽一直不填色?這都快開春了。”他把山竹的果核吐出來,好奇道。
不知為何符欽若眸光暗了暗,低頭繼續寫他的漢隸,道:“夏天時候描的,錯過了三九,索性不填了。”
施詩磊一怔,想起夏天發生過的事,心裏有些發堵。他把畫拿到符欽若旁邊,攤開來,說:“現在填也還來得及啊,春天還沒到。你不填,我填。反正閑着沒事做。”
符欽若看他已經把椅子拉了過來,欲言又止了片刻,還是點了頭:“好。”
施詩磊在旁邊選了一支兼毫,又找到曙紅,添了水暈開顏料便開始填色了。
他才下第一筆,眄視留意着他筆鋒的符欽若,翻了個白眼,道:“你是不是不想我碰這幅圖?”
許是被他說中了,符欽若避開他的目光:“我沒那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施詩磊用筆在他面前胡亂揮舞了一番,看他往後傾着身子避開,撇撇嘴道,“但是你怕你說了,我又嫌你難溝通。”
符欽若驚訝地看他,或許因為心生愧疚,他點點頭,說:“既然是消寒圖,還是填了色的好。”
“哼!”施詩磊朝他做了個鬼臉,把他手邊的燈挪到他們中間,低下頭來填色,不再搭理他。
畢竟是冬天了,無論是墨還是顏料,都十分易幹。但填色總比一筆一劃地寫字和描圖要快一些,施詩磊添了好幾次水,還是數着數目把該填色的花給染紅了。
他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拍拍嘴巴,支頤看符欽若寫字。
“你這個撇寫得真好。”施詩磊認認真真看了一會兒,用筆尾指向宣紙,“我的撇總寫不了這種飄飄的感覺,像唐隸,難看死了。”
符欽若提起筆,偏頭看了片刻他指的那個字,說:“你的名字不是有好幾筆嗎?”
“對啊。”施詩磊苦惱着,像搗蒜一樣點了點頭。
看他這個樣子,符欽若想了想,拿過旁邊的報紙,沾了墨開始寫“磊”字,說:“筆很軟,執筆的時候腕上不要太用力,盡量随意一些……”
“太随意就花了。”他愁眉苦臉道。
“也不是很随意……”符欽若皺起眉頭,還是先把字給寫完,擺到施詩磊面前,“我說不太清楚,控制好執筆的力度以後多練練就行了。”
施詩磊撚起那張報紙,歪着腦袋看了半天,哀嘆道:“不~喜~歡~隸書。”
符欽若看了看他,輕輕點頭,也不再多說,繼續寫他的碑帖。
“符欽若。”施詩磊看他沒有拿筆的右手就在自己面前,趴在臺上望着他說,“我在你手上畫畫好不好?”
符欽若正在寫一撇,聞言筆一頓,重重壓了下去,寫壞了。他轉過頭,看到施詩磊枕着雙臂對自己笑,又把頭轉了回來:“嗯。”
施詩磊心裏一喜,馬上拿起筆在他手背上勾勒出兩筆修篁。
他少了扶紙的手,只好用鎮紙壓住。毛筆劃過手背時涼絲絲、軟綿綿的感覺順着毛細血管和神經末梢爬上來,讓符欽若的額頭繃得緊緊的,時而連手指都會不由自主地輕輕動一動。
在符欽若的手背上畫竹子很好畫,只要順着手掌骨骼紋路一筆一頓地描,再挑出些枝桠和竹葉就好。
施詩磊畫到後來,滿意地端起符欽若的右手來看自己的作品,喜滋滋地說:“我也沒上幾節國畫課,功底卻都還在。童子功就是不一樣。”
聞言符欽若驚訝地擡起頭:“你也是從小就接觸這些嗎?”
“當然啊。學我們這行的,有幾個不是有功底的?”施詩磊不以為意,瞥了一眼他的漢隸,道,“我的楷書寫得比你漂亮。”
其實上回他們一起在畫上提過字,那時施詩磊寫的就是小楷。符欽若點了點頭:“嗯。”
“你好沒趣。”施詩磊看他竟然這麽快就承認了,松開手,無聊得又打了個呵欠。
符欽若看了他一陣子,才問:“你什麽時候剪的頭發?”
“嗯?”施詩磊摸摸自己的腦袋,聳肩道,“就今天中午。怎麽樣?帥吧?我也是經得起寸頭考驗的人诶。”
這話讓符欽若忍俊不禁:“嗯。”
施詩磊看到他微笑的模樣,眨巴了兩下眼睛,反倒是不知要說什麽了。
“我也給你畫點東西吧。”符欽若說。
“畫什麽?”施詩磊奇了,轉過身問。
符欽若用無名指往曙紅裏沾了沾,在施詩磊眉心輕輕一點,笑道:“小沙彌。”
額頭上還留着微微的涼意,施詩磊難以置信地看着符欽若的笑容,竟然有些不願看他笑時的眼睛。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從椅子上站起來,鄭重其事地把手放到了符欽若的肩膀上。
“這位施主。”突然,施詩磊眯了眯眼睛,撲過去抱住他,笑道,“小僧六根都沒怎麽清淨~”
符欽若被他吓了一大跳,招架不住往後倒,又怕兩人就真的這麽栽下去,只好抱着他說:“诶,別鬧了!”
“小僧不要!”施詩磊纏上來要親他,“施主你來度化小僧吧!”
連挂着毛筆的筆架都倒了,符欽若的羊毫從筆擱上滾下來,在就要寫好的碑帖上滾了一圈留下長長一道墨痕,把字全給毀了。
外頭天色早已經暗下來了,店門雖沒關,偶爾經過的路人也只當他們在打鬧。
符欽若被他纏着又抱又親,還分神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筆墨,皺眉道:“真的別鬧,吵吵嚷嚷不像話。”
“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老人家的語氣說話?”施詩磊親了他一口,卻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符欽若避之不及,又被他問得語塞,索性閉了嘴。
施詩磊看他投降了,勾起嘴角,湊到他鼻息下悄聲說:“施主,你的客棧裏,有好多好多的床,不如今晚……”
“噗,你們在幹什麽呢?”施詩磊話說到一半,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頓時吃了一驚,連忙放開了符欽若。
符欽若也被這聲音弄得怔了一怔。
半晌,他才轉過身,看門口拖着一個行李箱的女人,靜默了兩秒以後說:“小楠。”
“怎麽過來了?”符欽若提着劉天楠的行李箱上樓,回頭問。
“聽說今年你不回家過年了,來看一看。”她踩着木樓梯上去,環顧觀察這家客棧,笑道,“你這裏真的不錯。我去年去麗江玩,也是住了這種類型的客棧,但到底沒有這裏道地。書香門第出身的就是不一樣。”
符欽若對這樣的誇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說:“我沒怎麽改,屋子原先是怎樣就是怎樣。你住這間吧,這間比較暖和一些,潮氣也不重。”他說着把門推了進去,又問,“是怎麽找過來的?”
劉天楠腼腆地笑了笑,“遇到一位大哥,問了路,他把我帶過來的。他家也開客棧,就在長廊盡頭。”
“哦。”符欽若點點頭,匆匆看了看一路跟在後面的施詩磊,又對劉天楠說,“進來吧,看看好不好。”
劉天楠輕輕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什麽大小姐,有什麽好挑剔的。”
施詩磊沒有走進房間。他靠在門口,抱着手臂百無聊賴。
也不知道這個劉天楠是什麽出身,但能跟符欽若相親,應該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果然走進房間以後沒有像小姑娘一樣驚喜得叽叽喳喳。不過,當施詩磊聽到她對符欽若說“行李箱放床旁邊就可以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房間是最貴的,去年入冬以後就沒人住過了。我待會兒給你拿床褥子,省得晚上冷。再添床被子吧。”
“這個是葡萄海獸紋吧?真是精致。”
“嗯,請工匠仿制的。”
“雖然光滑,可終究不是普通的鏡子,看不清楚。你總不能讓客人們都看朦胧美吧?再說,這顏色,化妝也不方便啊。”
“梳妝臺上的窗裏面有鏡子。”
隔着那幅絹制屏風,施詩磊猜到他們在談論那方放在梳妝臺抽屜裏的銅鏡。他無聊得犯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正打算去外頭買包煙來抽,忽然聽到劉天楠說:“哎呀,你這手上都畫了些什麽?難看死了。趕快擦了吧。”
施詩磊心裏“咯噔”了一聲,立即跨過門檻快步走了進去。
才走到屏風旁邊,他就看到劉天楠捧着符欽若的手,用濕紙巾擦掉他剛剛在符欽若手背上畫的翠竹。
登時施詩磊就氣得咬牙,偏偏符欽若沒有分毫拒絕,反倒是見到自己走過來時露出一臉訝然的神色。
先前符欽若點在施詩磊額頭上的曙紅早就已經在他們打鬧的時候抹掉了,竹子當然也會花,可施詩磊就是看不順眼這個女人。
“劉小姐,您大老遠過來,餓了沒啊?”他沒好氣地問。
劉天楠放開符欽若的手,眨了眨眼睛,不知想到了什麽,抿嘴忍了笑,對符欽若說:“這是你店裏的夥計?”
“不是,也是客人。我朋友。”眼見施詩磊瞪圓了眼睛,符欽若适時說。
她看起來吃驚極了,對施詩磊抱歉地笑,說:“不好意思,我還以為……畢竟現在快過年了,應該沒什麽人還出來旅游。而且這邊也是淡季。”
施詩磊撇撇嘴,幹巴巴地回答:“我沒買到火車票,不回家過年。”
“這……”劉天楠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想了想,說,“你家挺遠的吧。要是近的話,站票回去也是沒關系的。”她轉而對符欽若說,“我大學四年幾乎年年站票,都習慣了。”
施詩磊挑眉,問:“你在哪兒上的學?”
她眨巴兩下眼睛:“浙大。”
“呵,還真是近。”施詩磊忍不住冷笑,心想杭州到紹興才多少公裏。
見到他這樣毫不掩飾,劉天楠不由得愣了一下,眉頭輕輕蹙了起來。但她很快又和顏悅色地道歉:“對不起啊,我開個玩笑,看來一點也不好笑。現在火車票是挺難買的。”
“我去你給拿褥子和被子。”符欽若突然在這個時候開口,走到施詩磊身邊時攥住了他的胳膊,低聲道,“你跟我出來一下。”
施詩磊正準備對劉天楠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他給拉出了房間。
“幹嗎?”一跨過門檻,施詩磊立即掙開了他。
符欽若關上門,皺着眉頭,為難道:“施施,你別這樣。”
“誰準你這麽叫我的?我有全名。”施詩磊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看到他眉頭皺得更緊了,更加沒好氣地問,“她什麽時候回去?這都幾號了,不在家裏好好孝敬父母,還跑來這裏幹什麽?”
符欽若輕微地嘆了一聲,放輕了聲音道:“她也沒別的意思,是有很多人,家再遠也站回去的。”
“我就是看不了自己受委屈怎麽了?”施詩磊聽他居然還幫腔,拔高了聲音喊,繼而又撇撇嘴說道,“回去幹什麽?反正都是一個人!”
他錯愕道:“你是孤兒?”
施詩磊見到他臉上果然出現了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會出現的表情,冷笑道:“是啊,怎麽了?同情我啊?是啊,我很可憐。不但是從小住在孤兒院裏的孤兒,而且小時候好不容易被領養,還被養父雞奸了。你好好同情同情我吧。”
符欽若睜大了眼睛,緊緊盯着施詩磊完全無所謂的模樣,也不知究竟應不應該相信他。
末了他嘆了一聲,緩緩搖頭,輕聲問:“你真的要在這裏住?”
“呵,未婚妻來了就想趕我走啊?!”施詩磊毫不顧忌地大聲叫道。
符欽若古怪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為什麽好像一只刺猬一樣,随便說點什麽就能冒出一身刺,只好說:“那麽晚上我跟她說,讓她早點回去。”
施詩磊心裏堵了一下,把幹涸的嘴唇上早就裂開的一塊皮咬下來,扯到還柔嫩的地方,瞬間就聞到了血腥味。他哼了一聲,揚眉反問:“今晚?在床上說?”
“施詩磊。”這回,符欽若叫全了他的名字。
施詩磊看他嚴肅認真的樣子,心裏急得發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就是不喜歡符欽若剛才一直跟劉天楠說話的樣子,他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施詩磊憤然推開他往樓下走:“随便!煩死了!”
走回櫃臺後面,施詩磊才發現符欽若臨的碑帖全花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拿起來對着燈看了半天,見已經寫到“貢王廷,徵鬼方”,還是忍不住覺得可惜。
也不知道符欽若曉不曉得自己的碑帖壞了。施詩磊把這張紙放到一旁,重新鋪開了一張新的,往已經幹了的硯臺上滴了幾滴清水,拿過墨錠慢悠悠地磨起墨來。
沒一會兒他聽到有人下樓的聲音,挑眼去看,見到是符欽若,連忙又看回了硯臺上。
但符欽若沒有走過來,他去了廚房。施詩磊眄視着他走進廚房的背影,嘀咕了一聲:“蠢貨。”
好像是聽到了他說的話,符欽若很快又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施詩磊登時從椅子上站起來,看到他從櫃臺前面經過,忙問:“你去哪裏?”
他看了看他,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幾秒鐘才說:“家裏沒吃的了。她還沒吃晚飯,我去帶份外賣回來。”
“哼。”施詩磊又重新坐了回來。
符欽若并沒走,他垂眸看到鋪在施詩磊面前的紙,又發現他正研磨,便問:“你要寫字?”
“沒有,研來玩而已。”施詩磊又不想寫了。
他訝然看着他,似乎想說點什麽。他點了點頭:“嗯,那我先出去了。”
施詩磊知道他想說的一定不是這個,擡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墨錠毫不敬惜地朝硯臺上面狠狠磨下去。
磨了半天也沒聽到墨聲,施詩磊在符欽若離開後不久才意識到這一點,驚得把墨錠拿開,将硯臺端起來仔細瞧看。頓時他心裏有些發毛,硯是金星硯,墨也是漆煙墨,都是就算有錢賠也難賠的東西,難怪剛才符欽若會欲言又止。
但他竟然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施詩磊把筆架收拾起來,挑了一支羊毫甩了甩,在墨水上沾了沾,也不知道要寫多少字才能把這些墨給用完。
“你也會寫隸書?”忽然頭頂上飄過了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讓施詩磊筆下一頓,将原本試圖寫好的那筆撇給壓了下去。
他不耐煩地呼了口氣,擡起頭冷眼看向趴在櫃臺上對自己微笑的劉天楠:“我書法系的。”
劉天楠驚訝極了,笑道:“真是看不出來。”
“為什麽?”施詩磊也沖她微笑。
她微微錯愕,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沒,你看起來挺開朗活潑,挺時尚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你這兒不是還戴了耳釘嘛。”
“所以呢?”看到她的笑容終于挂不住了,施詩磊邪裏邪氣地勾起嘴角,“所以靜不下心來寫字?”
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不招施詩磊待見,劉天楠感覺到了他的敵意,看他的眼神變奇怪了許多。她倉促地揚了揚嘴角,搖了搖頭:“你寫吧,我到後頭去瞧一瞧。”
施詩磊眯起眼睛,看她打開畫堂的燈往裏走,朝着她的背影做了一個誇張的鬼臉。
到底是小鎮,入夜之後外頭的街道變得十分昏暗。年關将近,本來還在做生意的各家各戶都歇了業,冷冷清清。
南方的冬夜冷森森的,施詩磊寫着寫着,兩只手也都冷冰得像是冰塊。他呵了好幾回氣也沒有緩過來,怎麽搓都沒用。好在也快寫好了,他托着腮,看着剩下的那點兒墨水,思忖着寫完以後還要寫些什麽。
“啊呀,你們店裏怎麽也不開燈?看這外頭黑的。”一個聲音爽朗、個頭中等的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棵白菜走了進來,樂呵呵地說道。
施詩磊站起來,縱然莫名其妙,但還是禮貌地問:“您好,請問您找誰?”
“咦?”中年男人看到櫃臺後面的人不是老板,小眼睛眨巴兩下,環顧了一番,樂道,“這裏是小符的店吧?”
他一怔,點頭道:“嗯,他出門去了。”
“你是他朋友?”中年男人看看自己手裏的菜,客客氣氣地笑說,“這是我家裏今年的冬腌菜,聽說他不回家過年啦,拿過來送他。咦?他女朋友不是來了嗎?也出去啦?”
施詩磊才要從櫃臺後面走出來,聽到他這麽問,目光瞬間就冷了幾分。不過他還是微笑道:“嗯,她在裏面。”
正巧劉天楠從樓上下來,看到中年男人,腳步加快了幾步,驚訝道:“啊!這不是趙大哥嗎?你怎麽來了?”
“喲!老板娘可享受了,讓小二看店呢!”中年男人開着玩笑揶揄她。
劉天楠一聽忙驚慌地擺手,道:“快別這麽說,這是欽若的朋友,可不是什麽店小二。”她緊張地朝施詩磊看,發現他也是臉上帶笑,絲毫沒有因而生氣,不禁有些疑惑,轉而又對這姓趙的男人說:“趙大哥怎麽來了?”
“拿棵冬腌菜來給你們,八寶菜用得上。”趙大哥樂呵呵的,“這麽冷的天,煮個暖鍋,再弄個八寶菜,就過了。方便得很!”
“這怎麽好意思呢?” 劉天楠受之有愧,擺擺手,擡頭看到符欽若提着兩袋子食材走進來,忙道,“啊,你回來了?趙大哥給咱們送冬腌菜。”
符欽若面對笑容滿面的趙大哥,禮貌地點了點頭,但也沒有多客氣,說:“真是不好意思了。”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鄰居。”趙大哥把冬腌菜交給劉天楠,笑道,“拿着吧,老板娘。”
劉天楠尴尬地看看符欽若,把那棵菜接了過來:“謝謝了啊。”
“啊喲,到底是要成兩口子的,這客客氣氣的,一模一樣。”趙大哥走前拍了拍符欽若的肩,“走了啊!——诶,小符,你這店門前的燈開一開,外頭太暗了。”
“嗯,好,趙大哥慢走。”符欽若忙應道。
“慢走,有空過來坐。”劉天楠把趙大哥送到了門口,折回來接過符欽若手裏的食材,又是驚喜又是責備,“不是說買快餐嗎?怎麽把菜給買回來了?”
符欽若解釋說:“賣快餐那家店歇業了,倒是還有馄炖。但想想還是吃飯吧。”
“你燒菜啊?”劉天楠佯怒道。
他點頭:“你先休息吧,我做好了叫你。”
看着劉天楠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這旁若無人的樣子讓施詩磊落得無語,又繞回櫃臺後面坐下來。
這動靜讓她怔了怔,一下就害羞得臉紅了,忙對符欽若說:“我先把菜拿進去。”
“啊,到底是未婚妻啊。”瞧她這嬌滴滴的模樣,施詩磊托着腮,冷冷哼了一聲。
符欽若還站在櫃臺外面,往桌上看了一眼:“《黃帝陰符經》?”
施詩磊垂眸一瞥自己的字,懶洋洋地應道:“啊。”
“嗯。”他沒做評論,說完就要走。
“喂!”施詩磊立即叫住他,看他回頭,問,“墨用不完怎麽辦?”
符欽若長睫輕輕一顫,說:“留着吧,不可能每次都能用完的。”
聽他說得這麽無關痛癢,施詩磊洩了氣。符欽若看了看他,卻在他擡眼時避開了目光,往廚房裏走了。
施詩磊追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陣子,想起客棧外面的燈還沒開,便走出櫃臺,拉開了那兩盞燈籠的燈泡。
盡管燈罩是紅的,但裏面卻是節能燈。施詩磊看到燈籠的流蘇有幾根打了結,踩在高高的門檻上踮起腳尖,伸長手勉強夠到以後,用手指梳理了一陣。
這燈籠也有一陣子沒有洗了,施詩磊弄了一手灰,加上潮氣,有些黏黏的。他厭惡地拍拍手,還是得到裏面把手給洗幹淨。
誰知道他還沒走到廚房門口,就聽到劉天楠在裏頭問:“你朋友真的是書法系的?”
“嗯,今年大二。怎麽了?”符欽若正在擇菜,奇怪道。
劉天楠把鍋膽放進電飯鍋裏,蓋上以後笑了笑,說得很随意:“沒什麽。我看到他磨墨的時候特別用力,像不會用似的。你的墨這麽好,哪裏要這麽費勁磨?而且對硯臺也不好。不是說敬惜筆墨嘛,看他那樣,不太像科班出身的。”她走到符欽若身邊,悄聲說,“他跟我說他專門學書法的時候,我吓死了。他真的是?你看過他學生證?”
很可惜,她雖然說得小聲,但施詩磊已經走進了廚房裏,也聽見了。
他們背對着他,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符欽若沉默了幾秒鐘,只說:“你應該看看他的字。”
劉天楠驚詫地擡頭看他,正要說些什麽,餘光看到無聲無息站在身後的施詩磊,吓得碰翻了籃子裏的豆芽。
“哎呀!”她連連拍着胸脯,半天才緩過氣來,“施、施詩磊,你怎麽也沒個聲兒啊?吓死人了。”
“當符欽若的女朋友,就這點膽識可不行啊。” 施詩磊挑眉,踱步走到兩人中間,看了看符欽若,又彎腰湊到劉天楠面前壞壞笑了笑,“因為……你遲早會知道更吓人的東西。”
劉天楠大概是沒見過誰會跟陌生人湊得這麽近,往後傾着身子。面對男生瑰麗的臉龐,還是從臉紅到了頸子上,她惱羞成怒:“我不和你開玩笑。”
看她跺了一腳就揚長而去,施詩磊好笑地哼了一聲,轉過身來撿那堆掉在流理臺上的豆芽。
他才收撿了一會兒,想到自己沒必要為了劉天楠的晚餐動手,明明還剩下一抓豆芽在流理臺上,但他也不管了。
符欽若看看那點豆芽,回頭見到施詩磊兀自打開冰箱拿出裏面那籃子山竹坐在餐桌邊剝開吃,也不說他什麽,默默把豆芽放回了籃子裏,把爐子上的火調小,低頭繼續切菜。
“我覺得相親怪沒意思的,兩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突然之間以結婚為目的坐在一起,尴不尴尬?”施詩磊看到汁水又滴下來了,皺起眉頭,用抽紙把手上擦了擦,繼續調侃道,“最搞笑的,竟然是你們還真好上了。從紹興到這兒有幾公裏路啊?她也算是百裏尋夫了。你真的覺得她喜歡你?”
符欽若打開鍋蓋,把砧板上切好的白豆腐小心翼翼地放進去,沒有回答。
早料到他會這樣,施詩磊冷冷哼了一聲。
半晌,符欽若回頭問:“你是因為沒有父母和親戚,才去‘做生意’的?”
沒想到他又說起了這件事,還問得挺平淡的,像平時聊天一樣。“不是!”施詩磊優哉游哉地吃着山竹,說,“我呢,就是自甘堕落。其實年滿十六歲以後在外頭打工也不難,搬搬東西、發發傳單,也不是賺不到錢。不過多辛苦?又費時間又費力氣。MB就不一樣了,你知道在KTV當少爺,一個晚上能賺多少錢嗎?”
看他還聽得挺認真的,施詩磊撇撇嘴,繼續扯些有的沒的,也算是回味往事:“我第一次坐臺——就是陪客人唱歌,什麽都不用做,一個晚上五百塊。拜托,日曬雨淋發傳單,要在大馬路上站多久才能賺到五百塊錢?我幹嘛自己找累,還要上課的好不好?所以呢,就不勞符公子您大發善心,對我進行教育改造了。我嘛,按照你們從書香門第裏出來的人來說,就是無藥可救了。”
符欽若低頭看看還沾了些豆腐沫的手,過了一會兒才點頭,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麽意思,繼續轉身給他未婚妻做晚餐了。
看着符欽若在流理臺前忙忙碌碌的樣子,施詩磊想到他們剛才也不過是吃了一碗面,裝作很随意地問:“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啊?瞧這陣勢,快了吧?”
符欽若的身影頓了一頓,偏過頭說:“還沒定。”
他怔了怔,還是控制着自己的随意,笑道:“你真的想跟她結婚?”
符欽若回過頭,表情有些疑惑和茫然。
“我看你好像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好心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