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遞回來的錢,符欽若錯愕了一瞬。他看到施詩磊忍得有些發紅的臉,還有好像有些潮濕的眼睛,不禁吃了一驚,連忙把錢拿過來,輕聲說:“嗯。錢收好,睡覺吧。”
施詩磊怔忡片刻,看到他把燈拉滅,立即在還沒有徹底暗下來的視野裏,張開手臂抱過去,把符欽若壓到了枕頭上。
“符欽若……”電熱毯的溫度始終暖不到施詩磊的腳上,他勾開了符欽若的小腿,擠進了他膝蓋間,用溫軟的聲音緩緩喚着他的姓名。
符欽若還沒能适應他突如其來的親近,僵了片刻,側過身回抱了他。
本以為他會拒絕,但感受到他圈在自己腰上的雙臂,施詩磊鼻子一酸,便彎下腰貓進他臂彎裏。
符欽若沒說話,像是哄不敢一個人睡的小孩兒一般,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輕得不必分辨,正是安撫。
但這夜卻是難眠,施詩磊習慣了晚睡,這麽早早到床上,也是輾轉反側。他想拉符欽若說話,可聽他聲音沙啞,又只好放棄。
施詩磊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旁邊睡。臨了快睡着的時候,許是符欽若藥效過了,他開始咳嗽。
每一聲都很壓抑,微弱的顫抖沿着被子和枕頭傳過來,震得施詩磊扣在他指間的手指也輕輕搖晃。有一回他咳得太急,咳完了以後掙開施詩磊的手,趴在床沿上喘氣,一聲聲像是要壞掉的鼓風機,施詩磊仿佛能聽到他肺葉抽動的聲音。
說不定是因為心和肺都在胸口,施詩磊翻過身背對他,蜷縮在一起,捂住耳朵,只聽到自己的心轟隆隆跳個不停。
原來一個晚上這麽長。他不知道符欽若是什麽時候安靜下來的,仿佛時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他幾次以為天要亮了。
好像就是聽着符欽若呼吸的聲音睡着的。
這夜也因而安靜下來了。
可是後來施詩磊還是夢到了符欽若。夢裏的他跟醒着的時候沒什麽兩樣,扶着桌案咳嗽,俯下去的身子抖得厲害,施詩磊看得着急,翻箱倒櫃給他找藥,好不容易找到了止咳糖漿送到他面前。他擡起頭,臉蒼白得像是祭臺上的蠟燭,額上都是汗珠,看得施詩磊倒吸了一口冷氣。
“符欽若!”施詩磊吓得驚醒過來,坐在床上喘氣,手摸到旁邊發現床空了一半,慌忙望着帷幔和屏風,卻不見符欽若身影。
難怪會這麽安靜,不知他什麽時候離開了。
施詩磊看着外頭黑乎乎的天,披上外套,下床去找符欽若。
走廊的燈是感應的,但施詩磊走過時動作太輕,根本沒有亮起來。他摸過了感應開關,才在燈亮起後看到下樓的樓梯。
前堂沒人,也不知符欽若是不是睡到別的房間去了。施詩磊把每一間房間的門口都看了一遍,發現除了客人住的那間房間以外,其他的都在外頭上了鎖。浴室裏沒有人,廚房也是空的,他看了看通往院落那道門,想到外頭這麽冷,符欽若應該不會出去,心裏更是納悶。
“咳咳!咳!”
施詩磊才轉身要回房間,突然聽到門後面傳來符欽若的聲音,頓時停下了腳步。他大吃一驚,連忙推門出去,看到眼前的景象,整個人都驚詫得回不過神來。
符欽若披着羽絨服,因為咳得太厲害,在地上蹲了下來。
他沒穿襪子,白生生的腳踝在朦胧的夜色中顯得尤為晃眼。
被手掌捂住以後,他咳嗽的聲音變得又沉又沙,如同就要墜下雨滴的黑雲。
“符、符欽若……”施詩磊走過去,輕輕叫了他一聲。
符欽若的身影一頓,緩過來以後轉過身,還在喘息。他驚訝地看着面色蒼白的施詩磊,撐着雙膝緩緩站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聲音沙啞得根本聽不清:“吵到你了?”
施詩磊心往下狠狠一沉,上前抱住了他。
他沒什麽力氣,步子還往後退了小半步,半晌才撫摸了兩下施詩磊的背。
“我們去看醫生吧。”施詩磊臉埋在他頸窩裏,甕聲甕氣地說。
這話才說完,符欽若又咳了一聲,震得施詩磊肩膀聳了一下。
符欽若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後頸,“明天去。”說完感覺到施詩磊抱住他的雙臂環得更緊了,他側過頭,嘴唇貼了貼他發涼的耳廓,重複道,“明天。”
回房以後,施詩磊還是堅持要睡在符欽若身邊。這回符欽若沒有拒絕,由着他睡在床的外側。
施詩磊幫他把被子給掖好了,還是側着身扣着他的指間合眼,偶爾聽到他輕咳,便傾身過去,把吻留在他的唇邊。
不久符欽若安靜下來,施詩磊在黑暗裏端看他的睡顏,不禁咬了咬嘴唇。
“施詩磊。”施詩磊的吻才離開他的眉間,便聽到他輕聲叫自己的名字。
還以為他睡着了,施詩磊怔了怔:“嗯?”
“病好以後再給你講故事吧。”符欽若沒開眼睛,喃喃說道。
聞言他錯愕了半晌,忍着笑還有其他的情緒,點點頭:“嗯。”
符欽若微乎其微地嘆了一聲,說:“跟你說件開心事吧。”
“什麽?”施詩磊倒是不覺得這個時候還有什麽事值得開心的。
他扣了扣他們交握在一起手指,輕聲說:“明天會下雪。”
施詩磊愣了一下,失笑道,“這算是什麽……”聽到符欽若說完以後便輕緩下來的呼吸,他勾起了嘴角,“開心事。”
古鎮上一回下雪,還是四年前。從去年入冬開始,天氣跟往年比起來就十分暖和,本是沒有下雪征兆的,誰知過了年以後溫度驟降,隆冬似是要趕在立春到來以前重新上演。
真的下了雪。
一開始只是随着朔風漫天飛舞的小雪片,過了兩天,就變成了鵝毛大雪。
施詩磊陪符欽若去醫院打了三天針,傍晚回來的路上,看到被白雪覆蓋的古鎮,不禁停下了腳步。
“等雪小一些以後,可以出來走一走。”盡管已經不咳嗽了,但符欽若的聲音還是喑啞着。
施詩磊把傘交給他,掏出手機對着橋下的雪景拍了一張做留念,低着頭看效果時嘀咕道:“等你徹底好了再說吧。”
“讓我看一看。”他伸出手。
施詩磊把手機給他,傘拿了回來,一邊走一邊說:“他們今天要回去,會挺難的吧?說不定車也不開了,這麽大的雪。”
“應該沒問題,他們買的不是高鐵票。”符欽若看了看手表,“這個時候差不多也要去火車站了,晚了來不及。”
“太好了!那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施詩磊聽了高興得很,挽住他的手說,“再有人來先不要讓他們住了,好不好?就兩天。不,三天……四天!”
符欽若低頭在手機屏幕上劃動着,只是微微揚起唇角,沒有回答。
施詩磊正準備拖着嗓音央求一兩句,卻見符欽若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見了。忽然想起他手裏拿的是自己的手機,施詩磊連忙搶了回來。
屏幕上的照片裏是一個男人睡着時的臉,時間太久,施詩磊早已不記得這個人是誰了。
他松開了符欽若的胳膊,按回主頁面,舉着傘的手微微發起抖來。
符欽若看了看他,沒有說話,還是往前走着。
明明他沒有加快腳步,可施詩磊還是覺得要跟不上他了,便快步走着跟他并肩。他想起相冊裏還有龍傾的照片,想要說些什麽,可找不到起頭的字節。
回到煙雨長廊,施詩磊也把傘收了起來,扭過頭去看符欽若,他還是靜靜垂着眼簾,沒有開口的意思。
施詩磊一咬牙,還是把手機掏出來,拉住他以後,低着頭開始删照片。
“诶?小符!”符欽若本來低着頭看他删照片,聽到有人叫他,回過了頭。
施詩磊聞聲望去,是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先生,披着蓑衣,戴着鬥笠站在一艘烏篷船上,從前沒有見過。
“馮叔,您回來了?”符欽若微笑問候着,顯得禮貌而謙和。
馮老漢樂呵呵地從船上下來,走上碼頭,一邊摘鬥笠一邊說:“過年前就回來了,一直沒看到你。聽說你病了?好多了吧,這才開年,病了可不好。”
符欽若點頭:“好多了,才打針回來。”
“嗯,多休息。我聽你嗓子還不是很好,好好養着。”馮老漢好奇地看看施詩磊,問,“你朋友?”
符欽若看看施詩磊,莞爾颔首:“嗯。”
“馮叔過年好!”施詩磊連忙拜年。
“呵呵,過年好,過年好。”馮老漢寒暄着,對符欽若說,“我先回去了,有事打我電話。船啊,跟人一樣,一直放着不用也不動,會壞的。”
符欽若先謝過了他:“嗯,好。”
“他是誰啊?”道別以後,施詩磊終于找到機會跟符欽若說話。
符欽若淡淡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說:“之前客棧裏的艄公,去年在美國的女兒生了孩子,跟妻子出國去了。”
施詩磊了然點了點頭,眼見符欽若進了門,連忙跟上去,牽住他的袖管。
“我……”他剛要開口,看到那對情侶提着行李從裏面出來,只好又松開手。
符欽若看看他們,問:“要退房?”
“嗯。”女生往外頭望了一眼,感嘆道,“雪真大!”
他沒說話,而是走到櫃臺後面給他們做結算。
施詩磊也跟了過去,跟他們寒暄着:“不過你們這兩天玩得好吧?”
男生笑道:“嗯!下雪更漂亮了,拍了很多照片。”
聽到照片二字,施詩磊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二人等結算時,說起了明信片的事。女生拿出一疊寫好的明信片向符欽若借印章,卻被男生阻止道:“這麽多,要蓋到什麽時候啊?這都要趕火車了。”
“不就是蓋印嘛,又不是寫字,能花多長時間?”女生不滿道。
“你剛才也說洗頭發不花時間,結果你看現在幾點?”男生數落她。
她一怔,忍着氣,翻了個白眼以後就不再和他說話了。
施詩磊看到他們吵架了,不想攬事做和事老,便低下了頭。
“印章送你們吧,我回頭再刻一個。”這個時候,符欽若把賬本拿到櫃臺上來,“這裏簽個字。”
女生訝然道:“這怎麽行呢?”
“沒關系,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刻一個很快。”符欽若話畢把印章找出來,遞給女生。
她更加驚訝了:“這是你刻的?”
他淡淡一笑,連頭也沒有點。
男生一邊簽字一邊說:“還不快還給人家,貪小便宜。”
“你這人怎麽這麽差勁?”女生還沒說完他,他就已經提着行李走了,也許就是為了氣他,女生對符欽若甜甜一笑,說,“那我就收下了。回去給你寄明信片。謝謝!”說完走到門口,她的男朋友還站在那兒。
她一把搶過自己的行李箱,沒好氣道:“你看看人家!”
望着他們遠走,施詩磊努了努嘴巴,看向坐下來回複網上留言的符欽若。他想了想,在他旁邊坐下來,還是繼續删手機裏的照片。
可他沒有想過,竟然會這麽多,好像删不完似的。
“你要幾天呢?”就在他埋着頭,雙手握着那只其實小巧的手機的時候,忽然聽到符欽若在嘆了一聲以後問。
施詩磊怔了怔,擡頭茫然看他。
電腦屏幕上的聊天窗口裏,似乎是一位買家在咨詢什麽時候店裏有空房。施詩磊才想起來,剛才他們走在橋上時,自己跟他說,暫時不要讓客人來住。
想到這裏,施詩磊把手機放到桌上,從椅子上下來,按住符欽若的肩膀,傾身吻住了他。
窗外的雀仔在叽叽喳喳叫個不停,擾人清夢。
施詩磊蜷縮進被子裏,氣惱得哼着聲音打了兩滾,聽到符欽若喃喃道:“是雪停了吧。”
“什麽?”他擡頭,正巧看到符欽若慵懶地翻過身,睜開了眼睛。
符欽若的眼睛透明得像鏡子似的映着他的臉面,施詩磊眨巴了兩下眼,忽然領會到他說的是什麽,“哎呀”一聲以後便從床上跳起來,抓過睡衣睡褲往身上套,穿上拖鞋就往外奔。
雪真的停了。
下了一整夜,院子裏堆滿了積雪,白皚皚的一片。客棧那艘停在院落旁邊的烏篷船上覆蓋了白白厚厚的一片,就連河面上也漂浮着一些浮冰。
施詩磊舉目望着被白雪覆蓋的鎮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卻凍得整個人跟冰棍兒似的縮了縮。
果然是麻雀在嶙峋的石榴樹上鬥嘴。
他往前走了一步,屋檐上突然落下了一團雪,打在他腳上,弄得他又凍又疼,趕忙跳回了屋子裏。
“換身衣服再下來玩吧。”施詩磊蹲在院子裏團雪球的時候,忽然聽到符欽若在身後說。
他回頭一看,瞧見符欽若也還穿着睡衣,裹着外套站在門裏,手裏還拿着他的羽絨服,說:“腳都凍紅了。”
施詩磊笑着捂了捂手裏的雪球,突然咧嘴一笑,把雪球砸進屋裏。
仿佛早有準備,符欽若側身避開了。他看看腳邊散開的雪,又看看只穿了單衣的施詩磊,問:“不冷嗎?”
“你這人好沒情致。”施詩磊腳步輕快地回到屋子裏。
屋內畢竟更暖一些,沒一會兒功夫,雪便化開了。施詩磊冷不防踩到雪水上,拖鞋打滑,整個人朝前邊滑下去。幸而符欽若就站在他旁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給扶穩了。
施詩磊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氣,扭頭對符欽若笑彎了眼睛。
“這樣也沒情致吧?”符欽若松開手後說。
他轉了轉眼珠子,笑着擡起胳膊摟到符欽若頸脖上,湊近他的鼻息,緩緩問道:“還疼不疼?”
知道他指的是昨晚的事,符欽若驀然睜大了眼睛,耳根也在這個時候開始泛紅。
這下子施詩磊笑開了,輕輕往他左耳上咬了一口,用氣流說:“倒是想跟你聽這冰雪化開的聲音,做最最有情致的事情呢。”
本以為會看到他像從前一樣,避開他的目光,可是符欽若卻擡起眼睛,看進了施詩磊的眼睛裏。
施詩磊心裏“咯噔”了一聲,臉上的笑容卻尴尬了幾分,強撐着對他做了個鬼臉,說:“你要好好跟我學一學。上回真的一點兒也不舒服,疼都疼死了。”
符欽若睫毛輕輕一顫,問:“你當時怎麽沒說?”
“我……”施詩磊松開手,對他翻了個白眼,耍賴道,“我忘了。”
回到房間以後,施詩磊并沒有馬上換衣服,而是坐到了電腦前,把凍紅的雙腳放到電暖氣旁邊暖一暖,上網買東西。
距離元宵節也不剩幾天,網上有不少湯圓的活動,但他還是在搜索欄裏輸入了跟湯圓完全沒有關系的東西。拍下以後他想起自己并沒有這裏的具體地址,而賬戶上也不剩幾個錢了,便用手機把條碼拍下來,換了衣服以後下樓找符欽若。
他還穿着睡衣,在廚房裏煮早餐。
“放了什麽進去?”施詩磊湊到那鍋粥前聞了聞,聞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香。
“栗子和山藥。”符欽若攪拌着米粥裏那些黃色和白色的食材,皺起眉忍了一個呵欠。
施詩磊了然點了點頭,問:“放鹽好不好?不喜歡吃糖。”
“嗯。”他注意到施詩磊一直把手機拿在手上,問,“怎麽了?”
“嘿嘿,我拍了一樣東西,你幫我付款吧。”施詩磊說着,把條碼找出來。
“是什麽?”符欽若一邊從外套口袋裏找出手機掃描,一邊問。但問完已經看到了産品信息——是潤滑劑,他怔了怔,還是低着頭按下了支付确認,半晌又問:“非要買不可?”
施詩磊努了一下嘴巴,說:“你都确認付款了,還問。”
符欽若稍稍呼了一口氣,不知想到了什麽,下意識把手往腰上捶了捶,手上還在緩緩攪拌着鍋裏的粥。
施詩磊在旁邊看了他一陣,問:“後天就十五了,打算怎麽過?”
聞言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還是看着那鍋粥:“不知道要不要回家,那邊十五有花燈,挺熱鬧的。”
“花燈?那就回去啊!”施詩磊說完,看到符欽若并沒有顯出任何興奮和喜悅,忽然想起了他之前那樁婚事,便打起精神說,“不然我跟你回去吧!爺爺奶奶都挺喜歡我的。”
符欽若沒回答。他彎腰關掉了瓦斯,走到旁邊拿了兩副碗筷放在桌上。見狀施詩磊連忙拿過旁邊的隔熱手套,把粥端到了桌上。
這件事一直到吃完早餐,符欽若也不做表示。
之後不久,便有工作人員來修理客棧裏兩臺出了故障的空調,并對前堂的那臺立式空調進行清潔。那臺立式空調的壓縮機從前就有些問題,工作的時候,空調的響聲很大,制暖和換氣卻沒什麽功效,他們拆下來以後對在旁邊看着的符欽若說,壓縮機壞掉了,要換個新的。
“不過店裏現在好像沒這個型號的了,要調貨。”修理師傅遺憾地說。
符欽若皺眉,問:“要多久呢?”
兩位師傅面面相觑,其中一個回答說:“現在還過年呢,少說也要等到十五以後吧。”
“這壓縮機也不能用了,你要是選擇修呢,我們也得帶回去。”另一位師傅說。
客棧門敞開着,前堂空調沒開,沒過多久就開始變冷了。符欽若撫了撫手臂,說,“那麽到時候換個新的吧。辛苦了。”
前堂沒了空調制暖,施詩磊坐在櫃臺臨帖,不消片刻,兩只手變得冷冰冰的。
他不安分地動了動搭在椅子上的雙腳,一個不注意,把字給臨壞了。施詩磊放下筆,把雙手放在嘴巴邊呵了一口氣,手心手背都搓了搓,餘光見到符欽若正在一塊石料上描字,嘴巴才動了動,又把想說的話給咽了下去。
下午有幾個外國人經過客棧門前,在外頭張望了甚久,還是一個金發男人走進客棧裏,用不甚熟練的中文問有沒有空房。
其他的人也跟了進來,瞧見他們兩個一個寫字、一個刻章,都紛紛發出了驚嘆的聲音。
施詩磊好奇地朝外頭望了一眼,并沒有看到那塊寫着有空房的牌子,猜想他們應該只是看這間客棧順眼才走進來的。
符欽若說了一口流利的英文,對他們說這兩天客棧裏在修理空調,暫時沒辦法接待客人,如果他們要住,可以推薦他們其他不錯的客棧。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失望的表情,只得抱憾離開。走時還有人依依不舍地看着施詩磊寫的字,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似的。施詩磊想着這張帖也寫完了,便把紙張從鎮紙下邊取下來,卷起來交給那個人。
“真的給我嗎?”對方難以置信,看起來十分驚喜。
施詩磊笑着點頭:“歡迎來這兒玩。”
這多少減少了一些他們的失望,一個個都笑着對符欽若他們說再見,往其他地方找住處去了。
施詩磊又往手裏呵着氣,坐下來想接下來要寫些什麽,轉過臉發現符欽若正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愣,問:“怎麽了?”
符欽若搖搖頭,坐下來繼續刻章。良久,他又轉頭對施詩磊說:“先前的雪梨酒應該可以喝了,我們溫一壺來喝吧。”
聽到有酒喝,施詩磊眼睛亮起來,點頭笑道:“好!”
準備的炭火卻是去年留下來的,雨天時受了些潮氣,在屋內點燃以後非但沒有生熱,反而冒出團團黑煙,弄得兩個人都咳嗽連連。
施詩磊忍着被煙嗆出來的眼淚,用火鉗把冒煙的木炭取出來丢進炭火盆裏。
二人合計以後還是不得不把炭火盆和爐子都搬到後門的院落。
符欽若在院子裏掃雪,看到施詩磊蹲在爐子前邊又是咳嗽又是流淚的,還不小心把炭灰抹到臉上,弄得自己像只小花貓,不禁愣了一愣。
施詩磊好不容易把火燒起來了,累得一下子坐在門檻上喘氣,一抹汗才發現自己把炭灰抹到了臉上。他連忙拿出手機,對着鏡面上的臉用手背擦了個半天,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對符欽若說:“我去拿酒!”
符欽若點頭。
他跑回屋裏頭後,符欽若把掃起來的雪都堆在了碼頭邊,正巧看到一只河燈從不遠處飄過來,不免訝然——天才剛剛暗下來,不知是誰這麽急着許願。
施詩磊回到廚房裏,找到那罐雪梨酒,揭開蓋子便聞到飄出來的陣陣果酒香,光聞着整個人都恍惚了一下。他找個湯勺把酒舀進一只瓦壺裏,又用筷子撿出裏面的雪梨塊裝碗,想了想,打開五鬥櫃,對着陳列在裏頭的十幾瓶花雕笑了笑,欣欣然拿出了兩壺。
原以為符欽若還在院子裏,可施詩磊走出來時卻沒有看到他。
施詩磊納悶他上哪兒去了,找了兩張竹板凳放在爐子旁邊,酒也放在炭火上加熱。他等了等,還是覺得去找符欽若。
符欽若沒去什麽地方,就在櫃臺打電話。
施詩磊聽出他在說方言,許是家裏人。
他踱步過去,從印床上把那塊方形雞血石取下來端量,隐隐約約聽出符欽若在問爺爺的事,想必是在和奶奶說電話。施詩磊本來就聰明,語言天賦很不錯,在江浙沒待多久,方言已經學得不少。他大概聽出符欽若話語裏的意思,拿起旁邊的刻刀,在印床上劃了幾下。
“晚上我們寫字吧!”符欽若一挂斷電話,施詩磊便說。
符欽若還握着手機,若有所思,聞言低下頭,問:“寫什麽?”
施詩磊捧着臉想了想,勾起嘴角,道,“‘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
不知那一櫃子的花雕究竟是個什麽來頭,當符欽若看到施詩磊把酒拿出來時,臉霜白了一剎那。
“不能喝?”施詩磊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問道。
他回過神來,搖搖頭:“喝吧。一直留着也沒用。”
施詩磊端看他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颠颠走到小竹椅旁坐下來,笑着把其中一壺遞給他,而自己則捧起另外一壺,揭開蓋子仰起頭喝了一大口。
“唔……”他沒想到這度數有些高,一口入喉,烈得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符欽若在他旁邊坐下,見到他這樣,便說:“別喝太急,不是還沒吃飯嗎?”
他這麽一說,施詩磊想起了那回他空腹喝了許多酒,然後跌倒在前堂,還被送進了醫院。他翻過手背擦擦嘴邊的酒,捧着酒壺暖手,問:“晚上咱們吃什麽?”
符欽若呷了一口酒,細思片刻後問:“你想吃什麽?”
施詩磊蹙着眉頭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到什麽特別想吃的。他把那碗擺放在凳子上的雪梨拿過來,用小叉子叉了一小塊來吃,一邊咀嚼一邊道:“其實這種日子,吃火鍋是最好的了。”他頓了頓,又搖頭否定,“下雪才好。”
家裏也不剩什麽食材了,他們沒出門,要想吃點豐盛的,恐怕很困難。
正當他們發愁的時候,外頭忽然有人叫符欽若的名字。他們回過頭,看到正是隔壁客棧的老板娘,一邊說着話,一邊兀自走了進來,笑道:“喲!烤火吶?”
“劉姐。”符欽若連忙起身,放下酒壺,迎了出去。
“過年時候不是回老家了嘛,拿了好多芋頭和紅薯,分一點兒給你們。”劉姐笑盈盈地說,“放在火上烤來吃,可香了。這是自己家裏種的,沒添藥,味道很不錯的。”
施詩磊跟出來一看,果真是一小籃子芋頭和紅薯,而且看樣子已經蒸熟了。他聞了聞,眨眨眼睛驚喜道:“好香啊!”
“诶!”劉姐一看他喜歡,笑得更開心了,便把籃子往符欽若手裏放,又往他身後瞥了一眼,“放火上熱一熱,會更香的。既然你弟弟這麽喜歡,你快拿着吧。”
符欽若腼腆地笑了笑,只好收下來:“真是謝謝了。”
“這有什麽好客氣的?年前不是還幫我們家寫了春聯嘛!”劉姐輕輕白了他一眼,又噗地笑了,得意道,“你不知道,李大嬸他們家來串門的時候看到了,羨慕得不得了呢!又偷偷怪你,字寫得這麽好,也不顯露顯露,只給我們家寫。”
符欽若訝然,說:“那後來怎麽沒跟我說?寫對聯不花時間的。”
劉姐回想了一下,撫掌道:“你那天晚上不在,就大年初一那晚。”
聞言符欽若怔了怔,笑得有幾分青澀,輕輕點了點頭。
施詩磊記得那天是怎麽回事,在符欽若身邊踮了踮腳尖,忽然道:“劉姐,我哥哥前些天做了些雪梨酒,我倆吃不完的。您拿一些回去吧!”
劉姐吃了一驚,擺擺手,笑得怪不好意思的,忙推辭說:“這怎麽行?我送東西來的,哪裏有又拿東西回去的道理?”
“沒關系啦!”施詩磊看向符欽若,見到他點頭,便笑着往廚房裏走,聲音從裏頭傳出來,“大家都是鄰居嘛!我給您拿過去,也分一點兒給李大嬸他們,這樣他們就不會怪欽若哥哥不給他們寫對聯啦!”
聞言她笑得合不攏嘴,對符欽若說:“你這弟弟是堂弟還是表弟啊?真是靈!好多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現在看到我們大人,話都不肯多說半句呢。高中畢業了?”
“他上大學了,在杭州。”符欽若禮貌地回答。
“這麽小就上大學啦?”劉姐驚訝極了,看到施詩磊捧着兩個小罐子走出來,忙不疊還是去客氣拒絕,嘴上還對符欽若說,“這可跟你一樣,真不愧是一家子,淨出些聰明伶俐的孩子!——诶,真的不要了。”
施詩磊已經徑自往外頭走了,還笑說:“別客氣啦,劉姐,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我也上您那兒串門兒去。走吧!”
“啧啧,這孩子真是!”劉姐陪着笑,回頭對符欽若說,“那我先回去了啊。再見。”
符欽若把她送到門口,望見施詩磊已經跟她那六歲大的女兒在門口說起話來,便對劉姐微笑道別:“謝謝您的芋頭和紅薯了。”
施詩磊不過是當着劉姐的面乖順伶俐,其實他哪裏知道李大嬸是誰?奈何已經捧了一罐子的雪梨酒出來,如果再拿回去,哪天真的見到李大嬸,反而是不好說清楚。
他在劉姐家裏跟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出門以後給符欽若打電話,問李大嬸住在哪條街、哪條弄裏。符欽若告訴他以後,問:“你要吃幾個芋頭?”
“我要……兩個紅薯,不吃芋頭。” 施詩磊思考以後做了決定。一陣寒風吹來,把街邊的紅燈籠也吹得搖搖晃晃,他把脖子縮起來,嘟哝道:“起風了啊,我忘了戴圍巾。”
“嗯,早點回來。”符欽若說。
照着符欽若指的門牌號,施詩磊找到了李大嬸他們家。沒有想到,這家的男主人正是那天遇到的馮老漢。馮老漢仍然記得施詩磊,聽他說送來雪梨酒,不免十分驚喜。
“原來小符還有個這麽漂亮的弟弟啊!唉,一家人果然不一樣,都這麽好看!”李大嬸聽說他是為了對聯來道歉的,好笑道,“真是兩個孩子,随口說的話,哪裏能當真?還特意送這個來,真是!”
施詩磊雙手背在身後,笑道:“也不全是為了這個來的嘛。這個雪梨酒真是挺好喝的,我剛才還吃了呢!”
李大嬸手裏捧着他送來的雪梨酒,佯怒嗔怪道:“小孩子喝酒可不好。瞧這香味,度數挺高?”
“他也是大學生了,喝點兒酒算什麽。”馮老漢反倒是笑話自己的老伴,又笑眯眯地說,“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了吧?”
施詩磊腼腆地笑,用小拇指比了比:“就一點點而已。”
李大嬸往他身上聞了聞,嘆氣道:“喲,還真是。長得這麽乖,卻不學點兒好的。”話語間完全是喜愛的意思,不見一丁點真的責怪。
說到後來,李大嬸竟然有些不放心施詩磊一個人回家,正巧馮老漢要将修好的船送回一家客棧,便讓施詩磊乘船回去。
施詩磊本想拒絕,可他到底沒有乘過烏篷船,想到現在天也晚了,起了風,還是要早些回去,便點了點頭,不好意思道:“真是麻煩了。”
老夫婦對視了一眼,李大嬸笑道:“你和小符可真像。”
坐上船,施詩磊剛剛坐穩,又起身朝李大嬸揮手道別。李大嬸恐怕他喝醉了,忙讓他好好坐下來,又對自己丈夫說:“早點回來。”
聽到這句話,施詩磊在船頭坐了下來,朝搖橹的馮老漢笑了笑。
烏篷船順着河流的方向往前行,船頭的紅燈籠是剛換上的,紅通通的顏色照在老漢臉上,反倒是他更像喝醉的人。施詩磊望着兩岸閑情散心的游客,還有酒吧那邊傳來的歌聲,頭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犯困。
在船只劃進橋洞裏時,他揉了揉眼睛,依稀聽到遠處飄來越劇的唱詞,不由得打起精神四處張望了一番。
“找什麽呢?”馮老漢笑着問。
施詩磊已經看到了歌臺,驚奇道:“那邊在唱劇呢!”
“對啊,你不知道?鎮上的票友時不時會唱的,還有幾位就是搞越劇的。”他側耳聽了片刻,“這唱的,是《陸游與唐婉》吧?”
“東風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