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老舊空調哇哇哇的聲音不知何時消失了,白紗帳徐徐随着微風飄動,一下一下地掃到了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施詩磊睜開眼,瞧見外頭的天光,連陽光都筆直地落在了門邊。

他懶洋洋地爬起來,在空蕩蕩的床帏裏坐着,摸到外頭的手機打開來一看,一瞬間便清醒過來——已經快中午了。施詩磊一個激靈,連忙在周圍找衣服穿,也不知道符欽若什麽時候起床的,竟然消失不見了。

床尾立了一臺立式風扇,空調則被關了。施詩磊把白紗帳收起來,又将被子抖了抖,疊成一塊放在枕頭下面。

他一邊給符欽若發消息,一邊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麽異樣。沒過多久符欽若回複說自己在外頭買西瓜,讓他先去廚房自己找吃的,順便看看思思有沒有在他的書房裏認真練字。

施詩磊洗漱之後便去前邊找吃東西填肚子,冰箱裏有新的牛奶,應該是早上拿進來的。就連思思回來過暑假,也要利用晨間練字,施詩磊想了個半天也沒想出什麽理由來搪塞爺爺奶奶,解釋為什麽自己睡到大中午快要吃午飯的時間才起床這件事。

他喝着牛奶,回想之前幾次在符欽若家睡覺,也是睡晚了,可是爺爺奶奶似乎也沒有說他些什麽。可不能因為老人家的容忍就變本加厲起來,施詩磊盤算着怎麽讨好,想到符欽若人還在外邊,便發消息說出去找他。

出門前施詩磊退回符欽若的書房,探頭看到小姑娘果然乖乖坐在書案後面練字,符奶奶也坐在裏頭看書。他本不打算打擾,誰知奶奶卻擡頭發現了他。

“起來了?”符奶奶微笑問。

施詩磊一怔,慚愧地笑笑,摸摸後腦勺說,“昨晚睡晚了。”

“嗯。”她看到他手裏拿着牛奶,也就不問有沒有吃東西,道,“欽若出門剪頭發去了,等他回來我們再準備吃的。中午吃簡單一些吧,天氣也熱。”

“哎。”他乖覺點頭,倒是很意外符欽若是去剪頭發了,信息裏明明說是買西瓜,他問,“奶奶,符欽若他去哪裏剪頭發呀?我想去找他。”

符奶奶想了想,搖搖頭:“這他倒是沒說,應該也去不遠,街口就有家理發店,你去那裏看看?”

施詩磊倒是記得那家理發店,可是看起來已經是經歷很多年月了,感覺應該不會有什麽年輕人去那裏剪頭發。他想想還是直接問符欽若算了,便道:“那奶奶,我先出去了。”

“嗯,別太貪玩,記得回來吃飯。”符奶奶吩咐着。

施詩磊走了十幾道門檻才走到臺門鬥,從旁邊的小門走出去,才離開兩步就感受到了強烈的日曬。他受不了地退回來,擡頭望着正在當空的烈日,覺得眼前有些恍惚。

連防曬霜都沒擦,他在門口糾結了起來。符欽若信息裏的內容讓他又愣了幾秒鐘——他竟然真的就在街口的理發店讓老伯伯給他剪頭發。施詩磊心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沉了沉氣,還是頂着大太陽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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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會剪成什麽鬼樣子,施詩磊沿着街邊店鋪的屋檐下走,盡量不往太陽底下曬,沒過多久就走到了理發店。他蠻不相信地往裏掃了一眼,并沒有看到符欽若,心裏納悶了一下,又四處張望一番,确信的确再沒有別的理發店了。

“多少錢?”屋裏面傳出了一個溫和得需得仔細聽的聲音。

施詩磊一個機靈,回頭一看本來空無一人的理發店裏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兩個人。他定睛一看,心裏忽然就咯噔了一聲——

剛把頭發洗過的符欽若正在把理發的錢給年過五旬的老伯伯。

他這到底是剪頭發還是剃頭發?本來清爽的碎發不見了,剪成了和施詩磊一樣的板寸,額頭全都露了出來,因為剛剛洗完頭發,一根根頭發清清楚楚地豎起來,顯得有些滑稽,簡直是一副沒時間打理自己的高中生模樣。

而且施詩磊從來沒有見過符欽若這樣穿衣服。符欽若以往都是規規矩矩地穿着襯衫,連T恤也很少穿,穿的褲子也不會把腳踝露出來。

可是他今天竟然穿着菜市場服裝行就能買的那種普通白背心,寬松地耷拉在身上,露出蒼白的鎖骨和肩骨,還有精瘦的胳膊。他還穿着休閑短褲和木屐,樣子完全是随便哪個老房子裏會走出來的未長成的少年,就只為了回老家過一個夏天。

一點也不書生了。

符欽若之前就知道他要過來,見到他一臉愕然,不由得怔了怔。他走出來,面對施詩磊來來回回地打量,垂下眼簾,問:“怎麽了?”

“欽若哥哥!”施詩磊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心裏還留有涼水,讓施詩磊醒了過來,脫口而出道:“你好帥啊!我以前都沒有覺得你那麽帥!”

他突然大聲叫喊,吓了符欽若一大跳。他看看理發的老伯伯,也是受到了驚訝的模樣,連忙示意施詩磊噤聲:“別激動。”

“哦。”他閉了嘴巴,還是小聲重複道,“真的好帥。”

符欽若被誇得面上一紅,避而不談,說:“我們回去吧,還要買西瓜。”

施詩磊原本以為像符家這樣的書香門第,是斷不能穿得這麽随意浪蕩的,走在路上,不免又要言語調戲起符欽若來:“符公子,你穿得跟個熊孩子似的,你爺爺奶奶知道嗎?”

符欽若淺淺笑着,說:“在家裏穿随意一些也沒什麽,反正街坊鄰裏都認識。”

“早知道我也穿背心短褲了。”施詩磊低頭看着腳上的帆布鞋,心想不會曬一個中午回去,就會黑白分節吧?他暗自翻了個白眼,在符欽若擺臂的一瞬間順勢扣住了他的手指,把手牽了起來。

符欽若怔了怔,看看他,沒把手松開。

“我今天又起晚了,這兩天要寫點字給爺爺奶奶看,洗白一下。”施詩磊說着自己的計劃,又道,“要先買幾支筆。”

符欽若想了想,說:“也好,之前答應你要抄詩集,也一直拖着。既然你要寫字,就一起寫吧。思思也在,給她做個榜樣。”

說到這個,施詩磊不免問:“她要練字,是自願的,還是你們讓她學的?”

“小孩子好奇心重,容易耳濡目染。她常看到家裏的大人寫,自己就跟着寫了。”符欽若忽然停下腳步,也拉住向前走的施詩磊,“不是說要買筆嗎?有家店我常去,離這裏也近,先買了筆再去買西瓜吧。”

施詩磊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那是一家非常小的店面,門口挂着牌匾寫着湖筆直銷,施詩磊進門前仰頭看了一眼牌匾,發現這牌匾上的字十分眼熟,見到落款和钤印,心裏忽然堵了一下。

“欽若哥哥,我們換家店好不好?”施詩磊拉住要進門的符欽若,睜着大眼睛軟聲拜托道。

符欽若詫異問:“怎麽了?”

他不願意說原因,急中生智想了個借口,說:“我想順便看看字帖呢,你認得哪裏有那種店嗎?”

“有是有,可是要坐三、四站路。”符欽若考慮了一下,“肚子餓了嗎?我們就在外面吃吧,東西都買好了再回去。我給奶奶打個電話。”

施詩磊聽他答應了,笑着點頭應:“嗯!”

符欽若不明不白地看看他,被他抓住的手也沒松開,說:“走吧。”

等到走遠了,施詩磊心裏才松了一口氣。

他偷偷回頭望了一眼那塊牌匾上的落款,也不知道劉郢為什麽會給這樣一家小店寫店名。

總之,光看到他的名字,施詩磊已經渾身不自在了。

商店裏有許多不錯的字帖,他們兩個看了很久,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等到又把東西都買齊全,連午休時間也消磨了去。

符欽若的雙腳因為穿着硬邦邦的木屐,腳背上被勒出兩道通紅的印記,施詩磊的腳踝下也多出了清楚的分隔線。他們在明堂的水井邊洗腳,施詩磊打水的時候,水桶在井邊沒放穩當,倒下來把兩個人的衣服都弄濕了。他們索性把衣服脫下來泡到水盆裏。

奶奶午覺起來,看到兩個孩子打着赤膊坐在桂花樹下洗衣服,揮揮手說:“到裏頭來,曬成什麽樣了。”

他們都愣了愣,施詩磊解釋道:“擔心水把裏頭弄濕了。”

“這麽熱的天,濕了也幹得快。快洗完了吧?”符奶奶伸長脖子看看,說,“冰箱裏有酸梅湯,早上做的。也涼了,你們拿出來喝。”

符欽若把衣服撈起來擰幹,說:“西瓜泡井裏了。思思呢?”

“還睡着呢。”符奶奶搖搖手裏的蒲扇,說,“喝點酸梅湯就去睡一睡,這麽熱的天,晌午是要休息一會兒的。”說罷,便趿着鞋,往屋子的深處去了。

洗好的衣服也無需尋衣架,直接晾在了明堂的一根繩子上。雪白的衣服被午後的陽光照得白晃晃,看久了眼前會出現重影。

施詩磊回到房間找背心穿,回頭看到已經穿上白背心的符欽若坐在床邊發呆。

他的衣服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有些泛黃,加上手腕上的紅繩和剛剛剪的寸頭,隔着白紗帳,真的就像舊時光裏的少年一樣。

施詩磊放棄了找衣服,悄悄走過去,把那支泡在一盞井水裏的狼毫拿出來,浸到了其中一杯冰鎮酸梅湯裏。

“符欽若,我想到你要給我抄誰的詞了。”他在符欽若身邊坐下來,趁他沒有注意的時候,落筆在他的手臂上,“抄‘薄紗衫子輕籠玉,削玉身材瘦怯風。人易老,恨難窮。翠屏羅幌兩心同。’”

符欽若本以為他在拿剛買的狼毫玩,過了片刻低頭一看,發現酸梅湯已經化作一個個字落到了自己的肌膚上。“這……”就是他擦掉,手心裏也留下湯汁的糖分。

午後的陽光斜了也邪了,讓茶盞裏飄着荷香的茶葉閃閃發光。

施詩磊爬到他身邊坐下,手中還拿着那支能寫蠅頭小楷的筆,眼裏的光斂盡了夏日的微涼。

符欽若看了他很久,末了伸手揀出另一支還泡在井水裏的狼毫,沾上茶水,毫端輕軟地落到了施詩磊的肩頭。

像一片緩緩降落的蝶翼。

吃完的西瓜皮被奶奶用水果刀削去滿是牙印的部分,露出雪白透青的小塊,拿在思思的手裏。小姑娘把西瓜皮往臉上塗抹着,眼睛眯得彎彎的,坐在小板凳上,像只在舒舒服服曬太陽的懶貓。

施詩磊看她的小臉蛋被西瓜皮塗抹得更加光滑,像極了剛剛撥開殼的水煮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就連手感也是水嫩的。

思思猝不及防被捏了一下,表情呆滞了一瞬,轉而不客氣地瞪了施詩磊一眼,也伸出胖嘟嘟的手往他臉上毫不留情地掐了一下。

他笑起來,但小姑娘還是一臉不高興地瞪他,捧着還沒有變皮膚溫暖的西瓜皮繼續在臉上抹起來。

被她認真的目光逗得咯咯直笑,施詩磊順手拿過放在旁邊楠竹小茶幾的水杯,喝了一口。茶水入口以後他才愣了一愣,杯子舉起來一看确認入口的是酸梅湯。

沁入心扉的涼意帶着淡淡的熏香,混雜在施詩磊的味蕾裏,舌尖不自覺憶起了符欽若皮膚上的光滑,心也跟着燥熱起來,怕是加了桂花和洛神花的冰鎮茶飲也解不了這夏日傍晚的暑氣。

酸梅湯是符欽若走之前沒喝完的,施詩磊放回了茶幾上,又端起自己那只玻璃杯喝茶解渴。

明堂裏種了些花花草草,日落之後,蚊蠅也就溜了出來。思思手裏的那片西瓜皮被她自己的臉敷熱了,丢進垃圾簍,又拿起另一塊西瓜吃。因腿上被蚊子咬了幾口,她不高興地直跺腳,木屐落到青石地板上,噠噠噠作響。

“思思啊,別貪吃,西瓜吃多了拉肚子。”符奶奶擔心她小小年紀,腸胃受不了,柔聲細語地提醒着。

“嗯,最後一塊了。”思思坐回了板凳上,一口咬下去,西瓜汁流得滿手都是。

施詩磊看着旁邊棋盤上還沒下完的圍棋,忽然覺得手臂上發癢,用力一拍,“啪”地一聲,手臂和掌心都紅了一片,卻什麽也沒有打到,只聽到蚊子嗡嗡嗡的聲音在餘晖消盡的明堂裏,轉眼不知去處了。

不久身後的感應燈因為木屐的聲響亮了起來,施詩磊回頭去看,真的是去後面送西瓜的符欽若端着一盞蚊香回來了。

他把蚊香放在堂前的石階邊上,拍拍手,走到表妹身邊摸了一下她的腦袋。

思思條件反射似的撥開表哥的手,而符欽若不知是怎麽想的,又伸手摸了一次,引得一臉乖巧的小姑娘怒目相向。

“都分着吃了?”奶奶搖着蒲扇問。

符欽若是去給修房子的學生們送西瓜去的,他點點頭,在旁邊的竹椅子上坐下,手也伸進了棋盒裏。

沒過多久,他看出了對手的心不在焉。符欽若疑惑地看向托腮對着棋盤發呆的施詩磊,問:“怎麽?”

施詩磊擡起眼睛,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剛剛認識的人——他尚且不太習慣符欽若新剪的頭發。他斜眼看向在邊上啃西瓜的小姑娘,還有正在納涼的老夫人,張了張嘴巴,無聲地回答:“我——想——你——了——”

符欽若錯愕了一瞬,把手裏的黑子放回棋盒裏,說:“我們到花園去吧?蓮花要合上了。”

他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已經看到符欽若起身對奶奶說:“奶奶,我和施詩磊到花園裏去。”

“現在去嗎?”奶奶驚訝道,“拿上手電筒,別待太久了,那兒都是蚊子。”

“好。”符欽若招呼還呆坐在板凳上的施詩磊起身。

施詩磊摸不着頭腦,還是站起來,跟着符欽若往後頭走。跨過了兩道門檻,走到退堂,他忍不住問:“去那裏做什麽呀?連燈都沒有,有花也看不到啊。”

才走到第四進,符欽若便往旁邊廚房走。他回頭看了施詩磊一眼,說:“做……”

“做?”施詩磊往前一跳,又跨過了一個門檻。

符欽若轉過頭,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對視了兩秒鐘之後,施詩磊忽然咧嘴一笑,扶住他的後頸吻了過去。

符欽若任他親了片刻,手自然而然地扶到了他的腰上,看到他眼底浸着笑意,連月光都能浸濕,莞爾擡起手指,在他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到底去花園做什麽?真的看蓮花?”施詩磊見他已經退到了牆邊,擡起胳膊搭在他肩上,幽幽問道。

符欽若擡眸注視了他一陣,還是忍不住笑,把他的手拉下來往廚房走,催促道:“再不快點蓮花就真的要合上了。”

他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符欽若身上,被他一拉,還不禁趔趄了幾步,木屐在長弄裏啪嗒啪嗒作響,驚醒了一盞盞藏在屋檐下的燈。

五鬥櫃裏放着一盒極品猴魁,施詩磊借着燈光湊過去看,算是有滿滿一盒。他不懂品茶,聞了聞,驚訝道:“挺香呢。”

“嗯,這是前段時間伯父拿回來的。”符欽若把茶罐放在一旁,從冰箱裏找出一個透明的白紗布囊,往裏頭裝茶葉。

廚房裏也有蚊子,在等符欽若裝茶葉的時間裏,施詩磊跺了好幾次腳。

符欽若聽他又跺了一次,将布囊的開口拉緊,說:“好了。”

施詩磊看了半天,一直在研究他到底要做什麽。他想到就要合上的蓮花,還有镂空的布囊,在走出廚房的時候靈光一閃,說道:“啊!是要把這個放進蓮花裏嗎?明天早上蓮花打開的時候,再拿出來?”

他驚訝地看看他:“看過《浮生六記》?”

“沈複的?”他聳肩,“沒看過。上面寫的呀?”

符欽若點點頭,說:“初中時候看,覺得有趣,就試了一下。爺爺挺喜歡喝的,之後每年夏天都這麽弄了。”

聽到爺爺喜歡喝被蓮花香浸過的茶,施詩磊立即搶過了符欽若手裏的茶包,先一步往花園裏跑,說:“我來放進去!”

難怪這些天他喝的龍井裏都飄着蓮花香,大約每天晚上符欽若都會把新的茶包放進蓮花裏。花園裏的水潭裏只種了兩三株蓮花,潭子小,全擠在了一起。

這個潭子本來已經廢掉了,後院也是用來種菜的,住在臺門裏的人搬走的時候能收掉的都收了,如今只剩下一小塊菜地,裏頭的小白菜還沒有收成。爺爺奶奶每天賦閑的時候,就來給菜澆澆水,能收了吃的,便成了當天的蔬菜。

蓮花是臺門收回來以後,符欽若移植進來的,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幾乎是一種就成了。

只剩下一朵蓮花還沒有合上,施詩磊手裏也只有一個茶包,他蹲在水潭邊上,提着茶包上的棉繩要放上去,蓮蓬卻因為受重傾斜倒了下來。

他連忙又把茶包提起來。

符欽若拿着手電筒走過來,在他身邊蹲下,說:“你選好位置再放。”

“要等它合上了才能走麽?”施詩磊依言找了蓮蓬上的一個好位置,慢慢往上放,只見到蓮花因為茶包微乎其微的重量,稍稍立起來了一些。

“稍微等一等就好。”符欽若把手電筒的光打往了地上。

“什麽聲音?”施詩磊豎起了耳朵聽,“蛐蛐?”

符欽若搖頭,說:“不清楚,總歸是夏蟲吧。”

果不其然,只要他們安靜下來,便能聽到耳畔都是夏蟲争相咿咿呀呀叫喊的聲音,簡直像是一場夏夜裏的歌會。

院子裏的皂莢樹長高長大了,遮住明月的光輝,在茂密的樹葉間落下的月光化成了星光點點。

“螢火蟲?”施詩磊看到一點綠光在草叢裏一閃而過,揉揉眼睛,松開提着茶包的手,跑過去看。

符欽若暗吃了一驚,好在蓮花的花瓣已經合攏起來,茶包輕,也沒往外掉。

施詩磊在草叢邊找了半天,也沒有看到剛才那只亮着綠色熒光的小蟲子,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他有些失望地在草叢邊的石坎上坐下來,說:“現在都沒有螢火蟲了吧。”

“小時候見到過嗎?”符欽若還在水潭邊上,問。

他搖搖頭,遺憾道:“從來沒有見過。小時候的連續劇裏看過,至于現在的電視劇嘛,都是特效,看都看不到了。你見過嗎?”

符欽若同樣遺憾地搖頭。

頭上的這面天沒有被高大的皂莢樹遮住,還能看到高懸在天上的圓月,黃橙橙的,看起來又圓又大。

施詩磊被這個大發現弄得很興奮,對符欽若揮揮手,招呼道:“符欽若,你過來這裏看月亮。”

符欽若起身仰頭望了片刻,不知施詩磊是為了什麽如此興奮,便走過去。

誰知邊上的石坎壞了,符欽若要坐下來之前給踢到了一邊,草叢裏立即跳出一只蝈蝈,轉眼不知又消失到什麽地方去了。

“要小聲……”施詩磊低聲說着。

符欽若走到另一側坐下,悄聲說:“‘小醉耳邊私語好’。”

他微微錯愕,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轉而便白了他一眼,小聲說:“酒鬼。”

符欽若也發現了這是一個賞月的好地點,仰頭望了一陣,笑容也慢慢沉澱下來。

施詩磊本是要賞月的,可擡頭之前先看到了符欽若。他放在一旁的手電筒還沒關掉,帶着暖色的白光就連他長長的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出門曬了太陽的緣故,施詩磊隐約覺得,符公子似乎是曬黑一些了。

“诶……”他想開口讓符欽若別把手電筒關掉,但又不想說為什麽不能關,只好任由他關閉了院子裏唯一的人工光源。

符欽若疑惑望向他。

施詩磊正怕他看,頓時心好像掉進了一個窟窿裏,連回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不說話。

符欽若也不說話。

只有園子裏的夏蟲叫得起勁。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施詩磊見到符欽若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也把臉撇開了。他也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嘴唇,非常小聲、非常小聲地說:“欽若哥哥,今天還去給思思講故事麽?”

符欽若一怔,扭頭看了看他,一時沒有回答。

“別去給她講了,給我講,好不好?”他問。

他聽了不禁微笑,輕聲問:“你還小?”

“比你小啊。”施詩磊想了想,改了主意,“不然我給你講故事?”

符欽若笑着搖頭,沒答應。

施詩磊下巴擱在膝蓋上,嘟哝道:“我想早點睡覺啊。”

“下午的時候……”符欽若沒把話說完,轉過頭,正好看到施詩磊也望了過來。

他傾身吻了吻他,在嘴唇離開的時候,舌尖輕輕在符欽若的下唇上滑了一下。施詩磊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什麽時候月光已經落了進去。

“住了螢火蟲?”離得太近,施詩磊看到他眼睛裏都是耀眼的光。

或許是這夏夜本就浮動着熱,就連施詩磊無聲的氣息也慢慢蒸溫了符欽若的臉。符欽若避不開他明亮的眼睛,合上了眼簾,道:“飛進你眼睛裏了。”

施詩磊閉上眼睛,不知道螢火蟲的光是不是真的從符欽若的眼睛裏飛了進來,也不知道它的熱是不是真的和他唇上的溫熱相仿。

可是,他覺得自己有了光,也會生熱了。

下過一場雨以後,便進入了梅雨時節。木結構建築裏随處都是淡淡的被雨水浸透的氣味,潮氣重得好像空氣都沉到了地面,讓本就空曠的臺門變得更加靜谧。

這樣的天氣連人也變得慵懶疲憊,天光晦暗,照不進屋裏,時間變得混亂,分不清白晝幾時消弭。

施詩磊懶洋洋地躺在多少帶着潮氣的被窩裏,縮成一團的身子舒展開,便往符欽若身上依。皮膚是潤的,碰到一起,仿佛就會黏起來。

門外響起了幾聲微弱的敲門聲,半夢半醒之中的施詩磊蠻不高興地皺起眉頭,抱住符欽若,嘟哝道:“誰啊,一大早的……”

他的低語不會被門外的人聽見,過了片刻,敲門聲又照着此前的節奏敲了三下。

施詩磊朦朦胧胧地睜開眼,看符欽若坐起來找衣服穿,手自然而然地牽住了他的衣角,喃喃道:“欽若哥哥……”

“已經不早了。”符欽若坐在床邊發呆片刻,襯衫扣子還沒扣上,回頭把他露在外面的腿用被子蓋上,起身走去開門。

施詩磊睡得頭疼,聽到他這樣說,從白紗帳裏伸出手,在旁邊桌子上胡亂抓了一陣,終于抓到自己的手機,打開一看,頓時怔了一怔。

偏偏這時聽到符奶奶在門外的聲音,問:“才起?”

他連忙坐起來,低頭一看自己還沒穿衣服,瞬時間就在床裏面呆坐住了。

“醒挺久了。”施詩磊偷偷爬到床邊上,隔着床架往外窺視,聽到符欽若一邊低頭扣扣子,一邊說。

符奶奶點點頭,道:“早上你伯父來電話,你放在他那裏的那幾卷《孫子兵法》,周先生是決定要買了。周先生聽說寫字的人是你,想來拜訪。你給你伯父回個電話吧。”

符欽若沉默了片刻,問:“伯父說了多少錢嗎?”

施詩磊聽不見回答,只隐隐約約見到符奶奶用手指比了個數額,但離得遠,又隔着白紗帳和床架,什麽都看不清。

“那我待會兒給伯父打個電話吧。”符欽若頓了頓,問,“思思到家了嗎?”

“嗯,剛才打電話回來,說已經到了。”符奶奶說,“那我去準備午飯了,待會兒把施施叫起來吃飯。”

符欽若點頭,為他開脫道:“他通宵寫了字,清晨才睡下去的。”

“颠三倒四的可不好。”奶奶忍不住責備了一句,又悄聲說,“那麽就讓他繼續睡着吧,我去煮點粥,你稍後給他送過來。他吃甜的或是鹹的?”

“不用了,奶奶。”符欽若踏出了房門。

老夫人把符欽若留在了房裏,往外走着,說:“我煮點兒美齡粥吧。你換身衣裳,今天涼。”

施詩磊坐在床裏,一看到從門外透進來的光消失,立即四處找衣服穿。沒過多久符欽若就撩開床帏,坐回了床邊。

“我去跟奶奶說我起來了。”施詩磊從踏板上撿起牛仔褲,抖了抖,兩腿一伸套進去,下了床。

符欽若正在想事情,聞言怔了一怔,擡頭問:“你不吃美齡粥了?”

他坐回他身邊。“那是什麽?”說完又轉身去找襯衫。

“用糯米和粳米,還有豆漿煮成的一種粥,挺好喝的。”符欽若看他對着皺巴巴的襯衫皺眉頭,眼角流露出些許疲憊的笑意,說,“或者去廚房幫忙吧。還困不困?”

施詩磊打了個呵欠。“困一定是困的嘛……”他将下巴搭在符欽若的肩上,揉着眼睛說,“可是跟你睡覺,不滾床單的話,覺得好虧哦。”

聞言符欽若愣住,失笑搖頭,說:“那麽以後寫字別寫這麽晚了。”

晚上符欽若不習慣熬夜,還沒到午夜便睡下了,只剩施詩磊一個人在房間裏寫字。他寫入了迷,不知不覺寫到了天亮,爬上床卻驚醒了符欽若。

在家裏的時間過得快,仿佛不消片刻就能消磨一日,其實什麽事情也沒有做。就連天也沒有亮過。

思思在梅雨季節開始以前被爸爸媽媽接回了家,從北京來的師生們也在前些天完成工作後離開了,本來就沒什麽人氣的臺門現在只剩下老少四口人,面對着庭園小池,聽雨聲。

在廚房裏忙碌的奶奶沒有想到施詩磊這麽快就會起床,見到他一雙黑眼圈,啧啧兩聲又心疼着多說了兩句。施詩磊聽奶奶說了美齡粥的工序,還是不想奶奶太辛苦,決定不吃,誰知奶奶說需要的材料已在準備了,先煮好來,等到他們寫字累了也可以吃。

“也寫了四五天了?”符奶奶回想着施詩磊開卷的那天。

施詩磊幫奶奶洗幹淨園子裏長好的玻璃生菜,點頭說:“可是,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認真寫楷書了,重寫了幾次。”

符奶奶把山藥放進鍋子裏蒸,說:“寫字本是一件遣心的事,太在意的話,不說結字,就是筆畫也容易生硬的。”

“嗯。”他受教地點頭,想起早些時候奶奶和符欽若說起的事,有意要打聽具體情況,可又怕奶奶覺得他有所圖,還是把話忍了下來。

奶奶這邊不能問,符欽若那裏倒是什麽都可以說的。将煮好的飯菜端往餐廳的路上,施詩磊恰好看到符欽若用爺爺書房裏的座機打電話,說話的聲音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分明正式而嚴肅了許多。

吃過午飯,施詩磊留在廚房裏洗碗,然後給符欽若泡茶。

睡得少了,他還是困,端着茶盞來到書房時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符欽若已經攤開一張新的宣紙,放下鎮紙,見到他進來,便把才拿起的筆放下,上前雙手接過茶盞。

“困了就回去睡午覺吧。”符欽若把茶盞放到書案上,說。

施詩磊不甘願地搖頭,從旁邊搬過一張凳子靠着書案坐下,拒絕道:“不要。”

符欽若低頭看了看他,拿起手機坐下來喝茶。

“打算寫些什麽?”施詩磊看着雪白的宣紙,猜想他是要寫行書或草書,好奇道。

“《六國論》。”他說完,把手機拿起來湊近看。

施詩磊驚喜地眨了眨眼睛,問:“誰的?”

“蘇子由的。”符欽若說完擡起眼睛,見到他有些失望的樣子,問,“更喜歡另外兩位的?”

他緩慢地點了點頭,像是要瞌睡的模樣,揉了揉眼睛,問起上午的事:“欽若哥哥,你寫得好的字,都會裱起來嗎?還有畫。”

符欽若想了想,如實回答道:“有時候家裏的長輩們會讓我把字畫拿出來,讓他們看,他們覺得好的,便會幫我裝起來。我自己比較少親自弄。”他看施詩磊一臉疲憊,問:“怎麽了?”

施詩磊趴在書案上,良久,把在心裏打好的腹稿說出來:“你寫的字,已經能賣錢了?”

應該是早預料到他會問,符欽若并不驚訝,可仍是不可避免地錯愕了一瞬,才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他抿了抿嘴唇,見到施詩磊仍是殷切地看着他,便說:“那是我從前年年底開始寫的一部《孫子兵法》,差不多是去年秋天時完成的。我伯父經營一家拍賣行,也會收藏一些字畫。總歸我寫出來也是放着,他說有用就讓他拿去。前幾個月他一位朋友在他家裏看上了,到前些天才決定要買。”

一整部《孫子兵法》……施詩磊在思忖了一會兒,問:“多少錢買的?”沒等符欽若回答,他又問:“你除了開客棧的收入,字畫也會賣一些錢是麽?還有各種房租……啊,你賺錢的路子好廣啊!”

符欽若避而不答,道:“之前伯父回來,因為家裏人說起過你,所以他在家裏找你的字來看。——就是那幅《将進酒》。”

他眨眨眼,訝異地問:“那幅字你全家都看過了?”

“嗯。”說到這個,符欽若臉上浮現出了笑容,“大家都很喜歡你。”

“——的字?”施詩磊看他還在笑,便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說,“我也只有字能看啦!啊,幸好我還有字能看!——你扯開話題了!多少錢呀?足夠我買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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