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幹燥的桂花落到了簸箕裏,留有一手餘香,符欽若把簸箕裏的桂花抖了抖,聞到撲鼻而來過于香濃的味道,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棵樹看起來很老了呢。”魏青崖雙手背在身後,望着面前的桂花樹,驚奇地說。

符欽若點點頭,接口道:“爺爺奶奶訂親那年種下的。”

魏青崖眨巴了兩下眼睛,天真地說:“那也有五六十年了?”

“七十多年了,他們訂的是娃娃親。”符欽若說完,忽然覺得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不禁怔住。

她驚嘆道:“好厲害!”

符欽若錯愕,微笑點了點頭:“嗯。”

采好了桂花,符欽若就要回臺門。他回到廚房,把桂花都倒進一個紙袋子裏,又找出一個尋常的素色錦囊,往裏邊倒了一些,将錦囊束緊,交給魏青崖。

“謝謝!”魏青崖雙手接過來,用力一聞,卻被嗆住,連連咳嗽了好幾聲。

符欽若看到她咳完以後舒潤的眼睛,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魏青崖是跟着學校的攝影協會來紹興采風的,來之前給符欽若發消息,得知他人在紹興,便過來瞧一瞧。秋天還沒有過半,天氣仍是溫熱的,她穿着顏色素雅的齊胸襦裙,小心翼翼地跟在符欽若身後,出了老房子。

她的裝束沒少引起周圍街坊鄰居的注意,原先家裏的鄰居看到符欽若,便打趣道:“欽若,從古代拐回來的小姑娘呀?”

符欽若正蹲在地上打開電動車的大鎖,聞言擡起頭,只見到魏青崖藏在墜地長裙裏邊一雙穿着繡花鞋的小腳,生澀地并在一起,溫順乖覺。

“不是,是在杭州的鄰居。”符欽若解釋着,看到對方還是老大不相信的樣子,便抱歉地看了魏青崖一眼。

她腼腆地笑了笑,低頭想要把錦囊系在手腕上。

畢竟是往自己的手上系,符欽若看她弄了很久都沒系上,坐在電動車上,伸手說:“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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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青崖微微一怔,把錦囊和手都遞了過來。

“約在哪裏見?”符欽若一邊幫她系着,一邊問。

她往街口那兒擡了擡下巴,說:“就在三味書屋那裏,應該逛得差不多了吧。”

“待會兒要去哪裏?”他系好以後,手上都是桂花香。

魏青崖把錦囊晃了晃,說:“去蘭亭,在那裏拍照。不過剛才是他們訂的車還沒有到,所以先去逛街了。”

符欽若了然地點頭,朝身後遞了個眼神,說:“上車吧,我帶你去三味書屋。再走裙子全髒了。”

“好。”魏青崖走到他身後,猶豫考慮了一下,還是側過身坐到了電動車後座上,手則在考慮過後放到了符欽若的肩上,“诶?等等。”

符欽若已經把支架擡走,正要出發,聞言又将腿落到地上,回頭問:“怎麽了?”

“沒坐好。”她不甚習慣地在位置上挪了挪,将一邊手繞到了符欽若的腰上,又皺着眉頭把被壓住的發帶從腿上扯出來,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他看看發帶上的翡翠和瑪瑙,又看看魏青崖一如既往的短發,勾起了嘴角。“好了?”

“嗯。”她确定地點頭。

“欽若哥哥,這個發帶你是去哪裏訂做的?做工好精致。”上路以後,發帶随風飄了起來,魏青崖索性抓在手裏,省得更加引人注目。

符欽若說:“請唱劇的師父做的,老工匠了。”

那時回到西塘,果真挂在樹上的發帶除了玉石以外,都目不忍視了。符欽若自己将石頭都拆出來存着,回到紹興以後專門找了老工匠照着原先的樣子重做,布料則是上好的。

後來他回到杭州,親自把重制的發帶送到魏青崖手上。當時她已經進入了考研的階段,對這些事情根本不上心,總歸符欽若算是物歸原主,也了卻了一樁心事。

其實一些興趣愛好一旦放下,就很少會再撿起來。符欽若以為魏青崖對這些古風東西的喜愛也不過是到此為止,倒是沒有想到她考上研究生以後,還會偶爾倒騰倒騰,包括這回接下學校攝影協會外拍模特的活。

“你做這個是無償的嗎?”來到周家臺門附近,魏青崖的同伴還沒有出來,他便陪她一起等,閑聊道。

魏青崖點頭。“嗯,無償的。不過,我也可以穿漂亮裙子啊。”她笑了笑,低頭把自己的長裙稍微提了提,“好看嗎?”

他如實點頭,說:“好看。”

“對了,欽若哥哥,你好像也做過模特兒?”見到符欽若訝然,她調皮地笑了笑,說,“之前看你很眼熟,就搜索了一下廣告模特。你還拍過其他廣告嗎?”

符欽若搖頭,沒有回答。

看出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魏青崖也就不說了。

中午符欽若回到家裏,把采好的桂花取出來放在明堂外晾,又回書房寫字。

奶奶從外頭買菜回來,拉着菜籃子在青石路上啦啦作響,聲響穿過靜谧的長弄和院落,讓符欽若放下了狼毫。

看到桂花已經在曬着,奶奶便讓孫子跟自己一起準備午飯。

爺爺最近因為腿上骨質增生,一直都在床上,不離開房間。符欽若多是和奶奶先把飯菜準備好,再把飯菜端到爺爺的房間裏一起吃。

擇菜的時候,符欽若看到奶奶食指上那枚亮得耀眼的銀戒指,還有皺巴巴的手背,低下了眼簾。

“剛才去買菜的時候,遇到你王阿姨了。”奶奶說起來,“她說看到你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那姑娘還穿着古裝,長得挺好看。就上午的時候。”

王阿姨也是從前他們還住在街上時隔壁的鄰居。符欽若猜想應該也是早上被看到了,便點頭,繼續擇菜,說:“是朋友。她給學校攝影協會當模特兒,今天要去蘭亭,所以早早就穿古裝出門了。正好知道我在附近,就過來打聲招呼。”

“哦……”奶奶明白地應了一聲,撚起一根菜來擇,又問,“沒讓上家裏來吃飯?”

符欽若一愣,牽強地笑笑,搖頭說:“沒,應該也是挺匆忙的。”

奶奶看出他的緊張,無奈地笑,寵溺道:“沒有催你的意思。”

他心事被戳穿,面上微微一紅。

“最近沒再跟施施聯系了?”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看向了別的地方。

符欽若低着頭,回答得很小聲:“沒。”

她心疼地看着孫子因為低頭而露出來的後頸,惆悵道:“他該畢業了吧?”

“嗯,今年畢業。”符欽若說完,發現自己把菜梗和菜杆弄錯了籃子,連忙又把該撿的撿回來,該丢的丢掉。

“時間過得真快。”奶奶不擇菜了,看着他分揀,語重心長道,“兩年多了。欽若,你的事呢,我跟你爺爺也談過。這喜歡男孩子還是喜歡女孩子,有時候可能也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決定的。結不結婚,都随你。不過,人還是要找個人陪着自己才好,你覺得呢?”

聽到這裏,符欽若忽然覺得喉嚨非常難受。似乎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還沒有來得及咽下去,又聽到奶奶說:“就是過得冷冷清清,也該有個人陪自己冷清才是啊。”

他來不及想,也不想談,草草地點頭結束這樣的對話,好不容易把菜都撿好以後擡起頭來,笑着說:“弄好了。”

奶奶眉頭緊鎖看着他,末了還是寬慰點頭:“嗯。”

符欽若在紹興陪爺爺奶奶過完了中秋,之後爺爺的病情好轉,也可以向從前一樣活動了。

他不能丢着在西塘的客棧,還是收拾了東西回去。臨行前,爺爺收拾出一大箱子的東西讓他搬回自己書房裏,他打開一看,都是那年施詩磊來臺門住,留下來的字畫。

一張張宣紙,都放在箱底。

也不算非常多,符欽若不知道爺爺是什麽意思,但還是把這些紙張都取出來收拾好,帶回西塘。

這兩年如果沒有人提起施詩磊,符欽若總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就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他想不起來寫下那些詩句時候的心情,就如同想不起施詩磊的相貌一樣,只記得模模糊糊的,他笑的時候上揚的嘴角,還有生氣的時候,皺起的眉頭。

那件事情塵埃落定,父母親也不再提起讓他出國的事。他還是留在國內陪伴兩位老人家安度晚年,在江南水鄉開客棧,過他原本清閑無憂的日子。

可是,符欽若依稀明白當初開這間客棧的初衷。他要等一個人,那個人永遠不會來了。而他等到的那一個,似乎也不會再出現。

事後曾經被提起,也是被長輩們用非常迷信的說法解釋,或許是他本命年遇到的劫。也就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搬出這些沒有道理的道理來為磨難開脫。

中秋過後不久就是國慶,來住店的人很多,老早就把房間都預定得一間不剩。

國慶前一天就入住了七八位客人,符欽若正好還有從爺爺奶奶那裏帶過來的桂花釀,便拿出來與客人們分享。到了晚上喝酒聊天時,他們說起符欽若氣質出塵,感覺不像一個生意人,甚至不像一個凡人,還大喇喇地開玩笑,稱說不定隔天起床發現自己是睡在荒郊野外,投的店也不見了。

符欽若聽他們開自己的玩笑,回廚房找酒,打開五鬥櫃見到剩下那幾瓶花雕,還是愣了愣神。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符欽若才拿着兩壺花雕出來,便看到有人在對月吟詩,“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站在院子門口,握緊了手裏的花雕。

只聽另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客人笑着接口道:“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更衣室裏傳出模特兒們嬉笑打鬧的聲音,沒過一陣子就看到幾個年輕女孩子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她們看到站在走廊跟攝影棚負責人說話的施詩磊,不知為何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施詩磊還沒把機器收起來,雙手端着相機,跟負責人商量接下來幾天的拍攝計劃。他斜過眼睛看了她們一眼,也不搭理。

女孩子們一個個從他身邊小心經過,然後用或者清脆或者柔軟地聲音說着:“老師再見。”

他有意避開她們殷切的目光,低下了頭,耳畔只留下她們走後輕聲細語的打趣。

“施老師真是腼腆啊。”負責人見狀,待人都遠以後開玩笑道。

施詩磊不以為意,輕蔑地揚了揚嘴角,說:“這年頭,什麽人都能被人叫老師。我今年才畢業,做這行也才一年半。”

“她們也是希望能夠跟你打好交道,讓你把她們拍好看一些。”負責人倒是十分體諒,聳聳肩,關心道,“有看到哪個喜歡的嗎?”

他想也不想就搖了頭。

負責人探究地看看他,也許是想到了什麽,暧昧地笑了笑,問:“聽說劇組是指定你來拍定妝照?那可是大制作啊!”

施詩磊搖頭,說:“錢都差不多,沒這麽在意了。”

“也是,你也不缺錢。”負責人拍拍他的肩膀,“那麽明天我不過來了,拜托你了。”

畢業以後施詩磊沒有像其他很多人一樣,為了工作弄得焦頭爛額。他從大三下學期開始在攝影棚工作,接着就受到了賞識,順風順水地進了一個攝影工作室。那個工作室主要是給明星和模特兒拍硬照和定妝照,也時常接電視劇和電影拍攝劇組的劇照工作。

施詩磊從前玩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相機,上手快,又懂得怎麽跟人打交道,在工作室裏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如魚得水,還沒畢業工作室的老板就跟他說定了工作,還給他配備了助理跟着,外出完成一些外拍。

他不知道自己所想的對不對,只是這年春節他回家的時候,被孫立晴他們問起現在的情況,聽到他們很感慨地說:“好像以後都是好日子了呢。”

這樣的順利都接在那場鬧劇背後,看起來毫無因果關系,施詩磊不知道到底該用怎麽樣的心情來應對。他做着跟在學校裏所學的幾乎不一樣的工作,所住的公寓裏連一支毛筆都沒有,現在跟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攝影師,聽說他畢業的學校,也自然而然地覺得是攝影系。

是不是沒有遇到符欽若,如今過的也是這樣的生活?當初他不會賣掉自己的攝影器材,一步步走過來,也是如今的地點。

施詩磊把相機背上,忽然發現,自己又想起符欽若了。

他在地鐵換乘站裏收到了常可發過來的消息,問他人在哪裏,他就要出門了。施詩磊把地點告訴他,擡頭看到地鐵開了過來,便在人流湧出來的同時,走進了車廂裏。

常可真的考到了杭州的學校,來到這裏找施詩磊。兩個人都是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常可更是生分,到了周末,他們會找時間見個面,一起吃頓飯。他們有時候約在施詩磊的學校,有時候約在市區的某個地點,最近施詩磊搬了新家,就在常可學校的附近,更是方便。

一走出地鐵口,施詩磊便見到推着自行車的常可朝自己揮手。

他把幾公斤的相機背到肩上,走過去對常可笑了笑,問:“吃什麽?”

“回學校吃吧?”常可就在車上,把自行車掉了個頭,等施詩磊坐到後座上,說,“新開了個窗口,賣桂林米粉。”

“哈?”施詩磊樂了,“真的假的?”

常可騎車上路,笑道:“真的!不過我還沒去吃,等你過來才一起去吃吃看。”

他們就這樣搖搖晃晃地上了路,又把自行車騎回了校園裏。這時正有好些學生往外走,施詩磊迎面看到走過來一對學生情侶,男生摟住女生的腰,一臉甜蜜地在女生臉頰上親了一下。

施詩磊挑了一下眉,扁扁嘴巴,滿不在乎。

到了岔路口,常可跟一個迎面騎車過來的同學打了聲招呼。施詩磊好奇地看了那人一眼,正覺得他春風滿面,便聽到常可說:“他去校門口接他女朋友。”

“嗯?難怪騎得這麽快。”施詩磊往後看着,心想也不怕撞着,才想到這裏,就看到那個男生車頭搖搖晃晃地跟另一輛自行車撞上了。他忍住笑,搖了搖頭,随口說:“挺急切的啊。”

常可過了幾秒才弄明白他說的是什麽,煞有介事地說:“他女朋友是金華的,一個月才見一次面呢。”

原來是異地。

施詩磊點了點頭,伸長了脖子,已經遠遠地看到那個男生在校門口接到了他的女朋友。

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特別開心。施詩磊想起從前符欽若上學校來接他下課的時候,他跑得跟風一樣快,簡直恨不得一下子就撲到符欽若的懷裏。

要是真的像一陣風一樣撲進他懷裏,那麽,風就該停了。

施詩磊輕輕地笑了一笑。

“施施哥哥!”車騎到拐角處,施詩磊忽然聽到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他吓了一跳,回頭一看竟然是高睿思,生生地愣住了。

常可還在往前騎,過了路口才問:“剛才是不是有人叫你?”

施詩磊還沒有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出現在常可的學校裏,常可的問題他也沒有聽到。常可又問了他一次,他怔怔地說:“沒,沒有。”

似乎是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可是,他們不是在金華工作嗎?施詩磊不明不白,而很快那小小的身影也消失了。

沒有想到,不過只是一聲叫喚,便讓施詩磊的晚飯全沒了胃口。後來常可問起米粉正不正宗,他也只是說普普通通。回家路上施詩磊忽然又想起了符欽若。

想得錯以為地鐵門打開的一瞬間,低着頭走進來的一個陌生人是他。

“後來那些東西找到了嗎?”常可堅持送他到換乘站,看他望着窗外出神,便開口道。

施詩磊盯着他看了幾秒鐘才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麽。他又愣了愣,說:“沒有。”前陣子搬家的時候,有一些東西找不着了,是大一和大二的時候他參加一些比賽的獲獎證書,還有一些別的資料。因為平時用不到,所以沒有在意,不過寫履歷表的時候忽然需要這些東西,找起來才發現不見了。

常可擔心道:“那怎麽辦?萬一要複印件什麽的,不就成問題了嗎?”

其實攝影工作室這種地方,對攝影師的要求完全是看老板個人的喜好,這些東西有和沒有都沒多大關系。不過如果能夠拿出來,也好說服一些以資歷壓人的前輩。施詩磊跟工作室的合同還沒有簽訂,只是有了口頭之約,簽合同是最近的事。

施詩磊想了想,搖搖頭,說:“反正真要查,省影協和大學生影協都是有檔案留存的。”

“哦……”常可對這些不明白,只是一味地表示知道了,又猜測道,“是不是留在以前住的地方了?”

“沒有,地下室裏的東西,我搬得一幹二淨……”施詩磊随口就否定了,可說完以後,才想起了一件事情。

一件似乎已經被他故意忽略掉的事情。

他擡頭看地鐵門上的站,鬼使神差一般,在停站的時候走了出去。

“诶,哥,還沒到呢!”常可連忙叫住他。

施詩磊回頭看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往出口走去。

這一站距離勞動路最近,施詩磊一走出地鐵站就背着沉甸甸的相機往住宅小區跑。他一路跑到了樓下,上氣接不上下氣,兩條腿都跟着打抖。肺葉使勁地扇動着,就連咽下去的口水都變了味,他擦掉滑在下巴上的汗珠,吃力地擡起頭去看那間公寓。

亮着的燈光讓施詩磊怔住了。

他不知道裏面住着的人是誰,是符欽若,或者是他的房客。他的嘴唇開始發幹,帶着遲疑走到樓下,看着門邊的指紋識別開關,忽然覺得荒唐。

但就算荒唐他還是把手指放了上去。

更荒唐的,是門禁打開了。

施詩磊抓住了發抖的下颌,站在門禁旁邊,眼睜睜地看着門又再次關上。

眼睛燙得厲害,他想着自己進這個門的理由。再見到屋裏的人,他要怎麽說?來找之前落在這裏的東西。沒有錯,過了兩年多才想起來,是落在這裏了。這理由聽起來荒謬得不可思議。

但他還是把門禁再次打開,走往電梯。

電梯上升的過程中,施詩磊越發肯定了自己選定的原因,無論開門的是誰,都顯得那麽的無懈可擊。

這樣的沉澱讓他莫名其妙地獲得了心安,就連按下門鈴的一瞬間都沒有猶豫。

他想好了表情,想好了言語,就連進門以後的動作都一氣呵氣。他會很快找到他需要的東西,然後拿走,說上道別的話。

差不多這樣就可以。

施詩磊清了清嗓子,看到門打開,微笑打招呼:“好久不見。”

笑容在這個時候應該是完美無缺的,施詩磊不知道是出了什麽差錯,才讓門裏的人愣了一下。

他喉嚨一梗,原本打好的腹稿都被清空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擡頭看一眼門牌,确認自己沒有提前走下電梯。

“我找符欽若。”施詩磊對魏青崖說。

她眨了眨眼,了然地點頭,說:“他在的。你進來?”

“不用了。”施詩磊不想知道這間自己以前住過的房子裏發生了什麽變化,連門都拒絕讓她打開。

魏青崖疑惑地看看他,微笑問:“你不是之前住在這裏的?是欽若哥哥的朋友吧?”她說着朝裏頭喊了一聲,又對施詩磊說,“我正好也是要回家,你進來吧。”

施詩磊皺起眉頭,不清楚自己是否領會錯了什麽。

很快,他看到符欽若走出來,第一句話就是先問她怎麽了。

施詩磊看到這張跟兩年前相比毫無變化的臉,腳步忽然往後退了一半,還沒有等他看出來,便轉身往電梯口走。

“施詩磊……”符欽若把名字叫出口以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手忙腳亂地從屋子裏跑出來,幾步之後抓住了施詩磊的手腕。“施詩磊。”他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麽,連忙說,“她上來還字帖的。”

施詩磊從來沒有聽到過符欽若說話的語速這麽快,他怔怔地看着他,餘光看到他的手,才想起來要掙開。

可是他掙不開。

面對符欽若瞬也不瞬的目光,施詩磊別開了眼睛,說:“我來找之前落在這裏的東西。”

符欽若的手指扣得更緊了。

施詩磊不太舒服地轉了轉手腕,但是連這點空間都沒有。

“先前有些東西落在你這裏,沒能拿走。”後來他們就沒有再聯系了,當然拿不走。施詩磊重複着原先的話,還是避開了符欽若的眼睛。

符欽若把他的手腕握出了紅印,說:“那你拿走。”

施詩磊聽他這麽輕易就答應了,抿了抿嘴唇,點頭道:“嗯,謝謝。”

可是,他要掙開他的手往屋裏走的時候,卻還是走不了。施詩磊錯愕,這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他頓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扭過頭看他,自嘲道:“符欽若……”

番外 – 念念相續

從車上下來,符欽若正要順手帶上門,沒想到指尖才碰到車門,就被靜電觸得收回了指尖。他錯愕了一瞬,還是把門帶上,走往路邊人行道時仍是不禁摩挲了一會兒手指——沒有想到南方的冬天也有靜電。

江南的水汽重,到了冬天便是刺骨的寒冷。符欽若是在那樣深入骨髓的冰凍中出生的,也在那樣的嚴寒中長成。從他出生到長大的十七年,他幾乎不知道靜電是怎麽回事,直到上大學那年去了北京。

後來又忘記了,因為,他又回到了江南。

他在陌生的機場尋着目的地走,規規矩矩地領取了登機牌,把托運的行李放到了運送帶上。安檢前,符欽若站在自動供水機前喝了一杯溫水,走到安檢處,見到每個安檢口都排列了隊伍。

符欽若選了其中一隊,排在後面,過了片刻,發現前面三五個中年婦女說的普通話帶着明顯的兩廣口音,恐怕是從南方來旅游的。思及此,符欽若稍微出了一下神,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機票。

前邊一位阿姨被安檢人員退還了登機牌,似乎是托運的行李裏有違禁品,需要她去确認。阿姨跟他理論了幾句,最後悻悻地離開,急急忙忙地去找自己的行李了。

符欽若等了将近十分鐘,終于等到自己,才把身份證和登機牌交給工作人員。他才往攝像頭望去,便聽到工作人員跟自己說:“先生,您的行李裏有違禁托運的物品,請您去确認一下。”

“違禁品?”符欽若愣了愣,完全想不到有什麽多餘的東西放在行李箱裏。但他沒有詢問,點了點頭,取回登機牌和身份證往托運處走。

托運時沒有在意,以至于連自己在哪個櫃臺辦理的托運都忘記了,但好在航空公司是知道的,他憑着記憶走,在一塊一塊LED屏前等自己的名字,也不着急。沒過多久,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其中一塊屏幕上。

“你好。”符欽若走進屋內,正好看到一個安檢人員從運送帶上把一只行李箱取下來,蒼白纖細的胳膊特別有力。

對方直起腰,望過來拍拍手,說:“你好。”一開始沒在意,等到和符欽若對視,他才稍微一愣,秀麗的臉上轉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符欽若看到他的眼睛,心沒來由地一緊。因為沒有遇到類似的狀況,他只好把登機牌遞過去,說:“我行李裏有東西違禁。”待他靠近撚過登機牌的一角去看,符欽若屏住了呼吸,餘光并不需要落下多少角度,便看到他線條清晰的側臉和光滑的後頸。

“在這裏,您找一找。”他找到符欽若的行李箱,推到他面前,又對他微微一笑,轉而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符欽若把登機牌放進牛仔褲後頭的口袋裏,把行李箱倒放下來,打開密碼鎖,說:“不記得有什麽違禁了。手機和平板我都随身帶着,沒有移動電源。”

旁邊另一個女工作人員語氣幹脆:“再找找,肯定有。”

他把已經疊放整齊的衣物稍微翻了翻,相機取出來抱在懷裏,又埋頭下去繼續找。

“應該就是那個。”青年的聲音從頭頂飄過。

符欽若茫然地擡起頭。

他咧嘴一笑,指了指他懷裏的單反,說:“它的電池。”

聞言符欽若錯愕。

他是第一次帶相機乘飛機,全然忘記了相機裏還有電池這件事。之前也是覺得重,不想随身帶着,這回不得不也放進包裏了。他避開了目光,不去看青年帶笑的眼睛,把行李箱關好。

“您到外頭等一會兒,三分鐘後沒有您的名字,您就可以過安檢了。”青年把行李箱拉過去,重新放回了運送帶上。

符欽若多看了他兩秒,才低頭拉開雙肩包的拉鏈,把相機放進去。

加了幾公斤的機子,再背包,肩上果然沉了許多,符欽若站在LED屏幕前擡頭等,餘光不禁又往裏面看。不知那個青年和同事說了什麽,笑得很開朗。符欽若等了三分鐘,沒有再等到自己的名字,便離開了。

長得真像,笑起來的時候更像。

冬季是旅游的淡季,尤其是又到了數九寒天。機艙內沒有坐滿,符欽若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微微錯愕——他的座位被占用了。

褐色頭發的女孩子正和她身旁的男生說笑,親密的舉動應該是一對情侶。他們看到符欽若,臉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女孩子站起來說:“那個……我是前面那個位置,可以跟你換嗎?也是靠窗的。”

“你坐吧。”符欽若卸下背包,放到了頭頂的行李架上。

停止登機以前,幾個韓國人匆匆忙忙地上了飛機。他們操着自己國家的語言,熱熱鬧鬧地在機艙裏找座位,讓本來已經趨于安靜的艙內又有了人氣。

航程的時間很短,機上沒有提供餐點。符欽若出着神,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慢慢咀嚼放進嘴巴裏的餅幹。來不及睡一覺,他看到嶙峋的山脊、皚皚的白雪和薄得像煙的雲,飛機降落了。

原本就冷得很,到了高原上,才下飛機,原來穿的羽絨服和毛衣都顯得不足,許多乘客都當下打開了旅行箱掏出衣物來添。符欽若往手上呵氣,手機沒開多久就收到了奶奶發來的消息。

他意外地眨了眨眼睛,從屏幕上大致已經看到了信息的內容:還是到自己家裏開的酒店去住,安全些。打開來,餘下的內容是:冬天山裏人少,照顧好自己。

冬至時全家人都回到臺門裏吃團圓飯,早些時候回國辦事的父母也從北京回了紹興。席間長輩們說起冬季的旅游線路,父親年輕時候和朋友聯名開的酒店如今已經在內地和港澳臺擴大發展,根據營業額也能夠知道現在哪些地方是旺季、哪些是淡季。

“現在西塘那邊肯定是淡季了。”姑姑笑着問起來,“欽若,這段時間客人多嗎?”

符欽若喝着湯圓裏的姜湯,搖了搖頭。

伯母笑道:“他那家客棧啊,就是開着玩的。雖說裏面的東西都不錯,一張黃花梨的床十幾萬塊,一間房裏的家具加起來籠籠統統得近百萬,定價這麽高理所當然。但是西塘那種小地方,去的都是學生黨和背包客,拼房、拼床還來不及,誰會沒事花幾百塊住一晚。”

“要是沒有他手裏那點股份和分紅讓他往裏賠錢,早就關門大吉了。”母親事不關己地補白。

他低頭吃着湯圓,對長輩們的調笑不加反駁。

習慣了他這樣的秉性,伯母他們更是說得遠了。她笑問:“欽若,你做老板的,看人應該是一看一個準。你說說看,住過你客棧的,除了你不收錢的那些,哪個是沒錢?”

符欽若眉心微微一蹙,只好自慚形愧讪讪笑了一笑。

“那個叫魏青崖的女孩子,家境也是不錯的吧。”姑姑有意試探,故意提起了一個準确的姓名,看伯父他們不解,立即解釋說,“是個很秀氣的女生,之前住過欽若小築。在杭州啊,就住欽若那套房子的樓下,你們說巧不巧?我有一回去杭州看欽若,在樓下見到他們兩個,挺般配的。”

伯母一聽,忙問:“怎麽樣?帶回家裏瞧一瞧。”

他抿起嘴唇,半晌,搖搖頭,為難地笑道:“她出國念書去了。”

語畢,姑姑臉上先一步露出了尴尬。她看看符欽若的父母,道:“真可惜。”說着低頭吃起了飯。

“既然現在客棧沒什麽客人,不如就暫時關了吧。”符尹澄若無其事夾着菜,說話時也沒有扭頭看兒子,“季度會議還有人提過要抽時間去下面的酒店看一看實際情況,好整頓提高。派人去是派人去,但回來的效果未必好。你沒事就挑幾家去走走,就當是旅游。”

符欽若聽出父親是提醒他,不要拿着錢做個閑人,這樣會招人話柄。他點點頭,說:“知道了。”

奶奶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如果真的出門旅游,絕對不會住自己家開的酒店。收拾行李那一夜,她給符欽若拿來了一件手打的毛衣,說是母親走前留下來的。

符欽若捧着柔軟的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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