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

,直到手心都暖了,才放進行李箱裏。

“這一整年幾乎都住在杭州,見過施施嗎?”奶奶問起。

他動作變得僵硬了一些,緩緩搖頭。

奶奶的手放在床架上,似乎想要坐下,卻最終沒有坐,而是站在他身邊,語重心長地說道:“前幾年不催你,是因為你年紀小。但是欽若,你不能還沒滿三十歲就過着六十歲的生活。盡管說人各有志,但……”

符欽若捧起上個月剛買的相機,摩挲了一陣,點了點頭。

也許還是擔心符欽若,才有這一條信息。

符欽若購買了前往縣裏的汽車票,走出機場後擡頭望了一眼純藍的天空,舉起相機對着天空拍了一張照。

如斯美景,就算什麽都沒調,拍出來的照片也是好的。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緩解因為高原反應引起的不适,走向了自己要乘坐的那趟汽車。

九座的汽車,卻坐了各式各樣的客人,有年輕的情侶拖着兩個大號拉杆箱堆上車,讓坐在符欽若身旁的那對老夫妻連腿都要往裏靠。

符欽若看男生仍在使勁地把行李往裏推,忍不住開口說:“你先上車,我再幫你把箱子提上來。”

男生一愣,笑着說感謝,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就鑽進了車裏。

他探出身子把沉重的行李箱提上來,不小心碰到車門,又被靜電電了一下。

“一個人來玩?”坐在他身邊的老先生在他拉上門以後,和氣地問。

符欽若暗暗驚訝了一下,點頭道:“嗯。”

汽車司機在半途上,詢問大家都是要住哪一家旅店。符欽若望着窗外盤桓的山路和布滿枯草的山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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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是藍的,似是用畫筆潑出來一般純淨。坐在副駕駛座的女生不斷舉着相機拍攝窗外的風景,快門聲仿佛不會停,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符欽若還是沒有聽習慣這個聲音,總以為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能看到施詩磊從相機後擡起來的眼睛——盛滿了光和笑。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那是愛意。

經過傳說中的九道彎,滿車的人都在随着車輛搖擺,偶爾在狹路上遇到對路開過來的車,也忍不住心驚。偏偏司機還能夠撥打電話,讓車後有乘客懷着擔心提醒了幾句。

還沒到縣政府,遠山的盡頭出現了一組石頭城堡一般的房屋,一幢幢灰黑色的小石樓,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少人開口打探那是什麽,還沒等司機回答,衆人就在路過時看到了路标的指向。

原來是酒店。

一路前進,又見到了幾家藏教佛院,彩色的旌旗在朔風中飛揚,嘩啦啦作響。山間偶爾可見民居改造的旅店,布着廣告招攬自駕游的人,就連兩旁的高端酒店也顯得如同一個個小村落,路口站着些當地居民,褐色膚色透着高原紅,顯得十分質樸。

司機對當地風俗津津樂道,又沿路介紹着那些名聲尚不在外的景點,問:“你們都是要去溝裏的?”

符欽若回過神來,正好看到了前方的路牌,這才開口說:“師傅,在前面那個路口停一下。我在那兒下車。”

司機從後視鏡裏訝然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住前面的酒店啊?”

“嗯。”除此之外,符欽若出于一直以來的習慣,沒有多說。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生回過頭來,好奇地問:“那是幾星的啊?”

“五星的。”司機先一步回答,介紹說,“那以前是個山寨,現在藏民都搬走了。有錢人買下來改成別墅開了酒店,都是原汁原味的房子。”

“怎麽在網上查不到……”女生一聽很興奮,朝着車後喊,“寶貝,我們也住那裏好不好?”

他們正是之前帶着兩個碩大行李箱的情侶。坐在後座的男生問司機:“師傅,從這裏到溝口還有多遠?”

“開車起碼還要一個小時吧。”說到這裏,司機快速看了符欽若一眼,又說,“酒店配有車的啊。”

小情侶還在你一言我一語讨論要不要住,車已經停在了路口。符欽若拉開車門,把擋在面前的行李箱先放下去,下車以後又将自己的取出來,其餘的照舊放回去。

司機還在問那對情侶下不下車,符欽若把車門關至虛掩,自己拖着行李箱沿着水泥路往山坳裏走了。

原以為這個時間,選址在這裏的酒店不會有什麽人,但沒有想到才走到前院,便看到兩輛大巴和三四輛保姆車接連開了進來。

噴泉不開了,巨大的水池中央,白石雕顯得有些寂寥。

大堂是一貫的富麗堂皇,符欽若推着行李一路走到前臺,身子已經被中央空調烘暖了一些。他摘下手套,回答微笑詢問能夠幫到他什麽的前臺:“要一間房。”

“請問您有預定嗎?”前臺小姐說話多少帶着一些當地口音,但相貌也是當地随處可見的美貌。

符欽若是臨時起意才決定住進來的。他搖頭,從錢包裏找出自己的身份證和會員卡交給她,說:“安排一間方便的就可以了。”

前臺雙手接過他的卡,掃描過後在電腦上确認他的信息。爾傾,她臉上一閃而過了驚愕,擡眼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一時拿不定主意似的,對着自己佩戴的耳機說:“李姐,你能到前臺來一下嗎?”

符欽若嘴唇微微抿了抿,看這位前臺對自己露出明顯緊張的微笑,寬容地揚起了嘴角。

沒一會兒,另一位穿着制服的前臺服務員走出來,小聲問道:“怎麽了?”

“這位是……”年輕的服務員低聲說着符欽若的身份,并且把電腦給她看。

年長一些的那位更有經驗,彼時也是面露愕然。她拿過了鼠标,看了看電腦裏的信息,又看了看符欽若,不好意思地笑,問候道:“是符董。”

“不必客氣。”符欽若微微點頭。

她緊抿着嘴唇,恭謹地說:“我們給您安排一間總統套房。”

“不用,住普通的就好。”他忙道,“我一個人,不想住太大的地方。”

前臺微微一怔,看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她想了想,說:“是這樣的,酒店上個星期來了一個劇組,行政套房幾乎都被導演和主演們住了。要是為您安排一間行政套房,可能會有點吵。”

“那麽就不要行政房了。”符欽若說,“普通的客房有嗎?”

她緊抿着嘴唇,擡頭望着符欽若。但過了幾秒鐘,也沒有看到符欽若臉上出現什麽值得深究的表情,生怕他久等,她忙回答道:“有的,那麽為您安排一間豪華山景房。”

入住手續明顯比住在別處要辦理得快一些,符欽若正收着自己的證件,等着服務生帶自己去客房,外頭就有幾個大包小包的年輕人推着旋轉門走進來。一個個都是風塵仆仆的沖鋒衣,懷裏不是抱着攝影架就是相機,還有遮光板、反光板,一看就是一個攝影團隊。

符欽若稍微看了一眼,收好錢包,看到服務生從旁邊走了過來。

“诶!對不起,我問一下,你們那個水療中心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吧?”一個剪着平頭的青年靠在前臺問。

前臺态度很好,答道:“對,是的。”

“問問酒廊什麽時候開啊!”有人遠遠地高聲問道。

聽到這聲音,符欽若整個人都呆住了。下一秒,他滿心慌亂地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瞬時睜大了眼睛。

裹着羽絨服的施詩磊在這個時節仍然穿着修身的牛仔褲,筆直的腿套在軍靴裏,面目被風吹得沒什麽人色,但剪着板寸,人看起來很精神。

他幾乎是同時看到了符欽若,原本沒有血色的臉,頓時間更是褪成了一張白紙。

符欽若以為自己的心會跳得很厲害,可是,他聽不見心跳的聲音。

“施施,酒廊還在翻修,你別想了!”去前臺問話的青年樂呵呵地說完,發現他臉色不對,走過去拍拍他的臉,莫名其妙道,“你幹嗎?”

和他們一同進來的幾個人已經搬着東西走進了已經開門的電梯裏。

施詩磊好像沒有注意到朋友的問話,仍然瞬也不瞬地望着幾步開外的符欽若。

符欽若先一步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的餘光裏,瞥見施詩磊嘴角揚起了嘲諷的意味,對他的朋友說:“走吧。”

沒多久,站在符欽若身邊的服務生也客客氣氣地說:“符董,這邊請。”

聽到這個稱謂,施詩磊幾乎震驚。

符欽若抓緊了行李箱的拉杆,又松開,終于還是朝着他走過去。

不知為何,施詩磊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滿是污泥的軍靴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了痕跡,倒影着他筆直的身影。

“來取景?”符欽若輕聲問。

他問得很輕,一如他平時與人言語,但施詩磊卻生生地打了個寒戰。他的鼻翼微微動了動,呼吸并不平靜,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點點頭,應道:“嗯。”

符欽若沒來得及想下一句,施詩磊身邊的青年性格開朗,問:“你朋友?”

施詩磊擡眼看符欽若,又撇過臉,含糊不清地點頭。“嗯。”

符欽若眉心不易察覺地皺起,主動說:“我是……”

“我前男友。”誰知施詩磊搶先一步說。

一時間,無論是符欽若還是那個青年,都愣住了。

施詩磊似乎平靜了一些,聳了聳肩膀。“三年前分手的。”他沉下一口氣,語氣輕松地問,“你來玩啊?符公子。”

明明先前還在想着如何主動接近,可當施詩磊發問,符欽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嗯。”

“魏青崖呢?沒跟你一起?”施詩磊說完自己先四處展望了一番。

符欽若皺眉,道:“她出國了。”

一道明顯的灰落入了施詩磊眼底,轉瞬間他眼底就泛起了紅。他緊緊咬着牙關,導致嘴角擠出來的微笑似是刀刻一般生硬:“……這樣。”連笑聲也是冷冰。

他眉睫輕輕一動,讓眼中的流光散去,笑容更自然了一些,拉過身邊的青年說:“這我男朋友,李鈞。”未等青年發出詫異的聲音,施詩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進一步說,“我們工作室的,跟劇組來拍劇照。”

符欽若心頭發緊,轉頭看向李鈞,只見到他裝模作樣擡頭挺胸,一副站在施詩磊身邊十分偉岸的模樣。相較而言,低着眉眼的符欽若毫無氣勢。

施詩磊介紹完他的男朋友,仍是盯着符欽若的臉看。

符欽若嘴唇輕輕抿起,只能點頭,說:“那好,祝你們工作順利。”

才說完,施詩磊的目光就尖銳得如同要吃人一般。他握緊了拳頭,依稀有骨骼發力的聲音。

“你們在哪裏拍戲?”不怎麽的,符欽若竟然問。

“關你屁事!”施詩磊毫不客氣地回答,把沉重的相機往身上一背,頭也不回地先一步往大堂外頭走。

“诶?”李鈞始料未及,看看他,又看看符欽若,忙不疊追出去,“施施!施施你等等我啊!”

他們想必才從山裏回來,出門以後大堂裏留下一串黃泥腳印。不多時便有清潔工出來打掃,在符欽若經過時,禮貌地低頭問候。

符欽若不知道為什麽過了這麽長時間,施詩磊還是要這樣對自己。

自從上回在公寓門口遇見他以後,已經一整年,符欽若都住在杭州。他試過找施詩磊,但卻再也不見他的蹤跡,仿佛是生怕再見到,施詩磊再次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裏。

符欽若可悲地發現自己和從前相比,仍是毫無長進。他從前在西塘等,後來在杭州等,總以為離去的人會回心轉意。但恐怕還是自己天真得不知世情。

落地窗外的山岚上挂滿白雪,沒有生機。

符欽若捧着手裏的熱茶,遲遲沒有溫暖手心。

他做錯了什麽嗎?

為什麽自己愛的人,都不願意愛自己。

他們應該是要拍一部古裝。清晨,符欽若便看到服裝和化裝抱着大袋大袋的東西上了大巴車。他吃着送到客房裏的早餐,牛奶沒能夠喝完,放回了茶幾上。

壁爐裏的炭還在做最後的燃燒,他用火鉗把炭塊撥了撥,讓火星都散開。

不知不覺符欽若盯着火星看了很久,以至于起身時,眼前還晃着星星點點的光。他坐回床前,打開速寫本,用紅色的蠟筆在先前描出的梅花上添一瓣紅。

他數了數,離開春還很遠,滿紙都是枯黑的枝幹,在紙張上肆意地伸展着。

客房把酒店給他準備的車鑰匙送了過來,符欽若戴上手表,坐在沙發上彎腰系靴子的鞋帶,随口讓他把鑰匙放門邊。背上相機,符欽若走到門邊抓起鑰匙和手套,出了門。

SUV不合規矩地停在噴泉旁邊,昨天來時并沒有使用的噴泉如今嘩啦啦地噴灑着精美的水花,在晴空豔陽下幻化出迷離的虹。

符欽若鑽進車裏,手套和相機都丢在副駕駛座,鑰匙插上以後發動了汽車。

劇組的準備工作做了很久,到現在還沒有離開酒店。符欽若在後視鏡裏看了很久仍然在搬器材的工作人員,過了五分鐘,沒有看到施詩磊的身影。他知道跟拍劇組的劇照攝影不一定每天都跟組,撥出手表來看,興許這個時候施詩磊還沒起床。

他不等了。

要是在路上遇到,山路狹窄,反而難行。符欽若調了檔位,踩下油門,把車開了出去。

途中遇上不少從山裏出來的出租車,想必是送旅客去機場,幾次在陡峭的山路上相遇,不免減緩了車速。路上結了些冰霜,養路工還沒來得及處理,車子打了好幾次滑,還有一次險些從山道上滑出去。

好在汽車的性能好,符欽若也開得習慣,一路上平平穩穩地到了岷山。開始有了人煙,從披肩和牛皮帽就可以看出來都是外地來的游客,符欽若路過随處可見旅館的溝口,沿着路牌來到風景區的大門口。

游客零零星星,除了一兩個由小旗子帶領的旅游團,大多都是散客。符欽若把車停好,去游客中心購買了門票和觀光車票,從一個不需要排隊的通行道進入了景區。

寒冬臘月,漫山都是蒼雪霜白挂在松柏之間,一個個依然翠青的海子匍匐在山坳裏,如同一面面明鏡,倒影着藍天白雲。

觀光車上只有符欽若一個人,路過一個村寨,車子靠邊停下來,上了幾個當地居民。

導游沒精打采地介紹沿路的風景,聲音被那幾個當地居民聊天的聲音蓋了過去。

這個時節許多棧道都因為封山不能走了,只能沿路看一看。

符欽若在密閉的空調車裏望着窗外出神,一直到觀光車在服務點停下來,也沒下車。車就這樣一路開往了山的深處,符欽若回望着途中經過的瀑布,如今已經結成了冰簾。

千山鳥飛絕,眼界之間只存有天地和積雪。

符欽若在山頂下了車,呼吸進肺部的都是冰凍的空氣,讓整個胸腔都結成了冰。他用圍巾裹住了嘴巴和鼻子,一個人沿着山路往下走,時不時舉起相機,對焦的聲音卡茲卡茲作響,一個快門的聲響,就記錄下了絕對的色彩。

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由于缺氧,他走得很慢,漸漸,似乎白氣凝結在睫毛上,變得沉重了許多。帶上山來的餅幹因為氣壓的緣故,一個個包裝袋都變得鼓鼓的,符欽若坐在一個車站的休息座上,吃東西補充能量。他轉過身,拍下那個沒什麽飲料供應的自動售賣機,投了十元錢,揀出一瓶紅茶和零錢。

太安靜,他似乎聽到了冰霜在樹梢上融化的聲音。

為了看一個海子,他走進一條棧道以後就再也沒有上來。路很長,時不時看到提醒路滑的标示,符欽若依稀聽到了人聲,但舉目望去卻看不到人影。

呼吸的聲音流離在耳邊。

他的腳步越來越匆匆,越來越不從容。鼻梁凍得發僵,偶爾呵出來的熱氣漫到鼻尖,轉眼更加冰冷。棧道滑得很,山間的水流不少攀在棧道旁結成冰。

符欽若的鏡頭裏出現了一片殘缺的紅葉,孤零零挂在樹梢上。他走近去,指尖才輕輕一碰,葉子就落下來。他看着落在腳邊的枯葉,忽然覺得非常累。

他在冰涼的棧道邊坐下,腳上踏着山泉凝成的冰雪,從背包裏找出一支筆,想了想,在枯葉上寫了幾句詩。

葉子上失卻了水分,稍微用力就被筆尖戳出洞來。符欽若有些後悔一些字眼寫得太用力,将賦詩的紅葉投進水裏時,葉子浮浮沉沉好幾遍才随着水流往下漂。他坐在原地,直到看到那片葉子消失不見,才起身繼續向前。

沒有想到這一路往下走,竟然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符欽若想着是不是那個來拍外景的劇組,沿着棧道一直走下去,果然看到是一個片場,正有演員在鏡頭前對戲,而場外還有候場的演員正在上裝。

或許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有游客,場務連“劇組拍攝,謝絕參觀”的牌子都沒有放。

符欽若看到了正當紅的女明星,在冬日裏穿着飄零的白衣,盡管化好了妝容,但難免還是因為寒冷而表情僵硬。一場對白沒有說下去,導演喊了停,立即有助理送上冰水讓她灌下去,好讓說臺詞時不再呵出白氣。

他看到了好幾個電視和網絡上才會見到的明星,片場對他來說比起熟悉,更多的是陌生。

場務先一步發現了他,一時懵了,看到他手裏的相機,急忙走過來問:“你是曼羅的嗎?”

“曼羅?”符欽若不解。

他一看符欽若的反應,立即說:“對不起,我們在拍戲。不允許拍照。”

符欽若看他誤會了,便道:“我就是路過,正好看到而已。”

場務仍是不太相信,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被圍巾遮住了大半邊的臉。正在這時,一個助理走過來問:“怎麽回事?怎麽會有記者?”

“呃,不好意思,是我忘了……”場務一臉愧疚。

見狀符欽若不得不把圍巾扯松,看着那名明星助理說:“我只是游客,從棧道那邊走過來遇到而已。”

助理和場務看到他的臉,不約而同先是愣住。

副導演高喊着各就各位,要拍下一條,催促要進場的演員快一些。

演員來了脾氣,不禁大喊自己助理的名字。

這麽一來,原本打算就這麽離開的符欽若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副導演一眼便知是出了狀況,在遠處出言責備道:“場務怎麽回事?!怎麽會有人來?”

“對不起!對不起!”場務一個勁道歉。

符欽若打定主意要走,才轉身,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符欽若?!”

聲音很陌生,但符欽若總覺得在哪裏聽過。他望過去,只見到趙文方導演在導演椅旁邊朝自己揮手,樂不可支,全然忘記了還要拍戲:“你怎麽在這裏?過來啊!”

符欽若看到故人,心中訝然,不得不走過去問候:“趙導,原來是您在這裏拍戲。”

“對啊!你來玩啊?”趙文方樂呵呵地拍着他的肩,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喲,好久不見,更帥了啊!”

他赧然地笑了一笑。

場務颠颠兒跑過來道歉,立即被趙文方往後腦勺上一拍,罵道:“什麽眼神?知道這是誰嗎?你這幾天睡的可都是他家的床!”

“诶,趙導……”符欽若忙不疊地提醒。

趙文方沒有說明,但多的是精明人,不消片刻大夥兒就都知道劇組下榻的酒店是符欽若家裏開的了。就連等戲和拍戲的演員,都忍不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這個坐在導演旁邊的青年,助理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議論他秀麗的面容和清澈的眼睛。

符欽若捧着副導演給的熱茶,呷了一口,就這樣被趙文方拉着坐下來,陪他一起看監視器。

聊天的過程中才知道原來是一部仙俠劇情的電影,監視器裏看到的白衣女子正是小說原著裏不能發聲的啞女。她只能用目光表達自己的感情,颦蹙時的滿腔愁緒,還有嘴巴微微張開時的欲說還休,都被特寫鏡頭深切地刻印起來。

她不能說話,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誤會自己。

他們沉默着對話,拾音器裏只有流水潺潺的逝去。

符欽若認真地看完,原先轉好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差了,他向導演問起跟拍劇組的是哪個攝影工作室。

“哦,曼羅。你可能不知道,這幾年才開始拍劇照的,以前都是拍時尚大片。我上兩部電影都是他們跟拍的。他們換了新的負責人,非常年輕的攝影師,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叫施詩磊。”趙文方說到這裏,嘿嘿笑道,“跟你一樣,都是好看得要死卻不願意上鏡的主兒,浪費了老天的賞。我覺得曼羅這兩年能夠發展得那麽快,跟他也有很大的關系。管理上嘛,他是不太懂,但是拍出來的照片真的是——”他比了個大拇指。

他上兩部電影符欽若都沒有看,但依稀記得網上說起過,一部是在法國拍的,另一部則是在越南。這麽跟拍下來,恐怕一整年都不會在國內。

符欽若想了想,問:“他都一直跟着你的劇組嗎?”

“對啊!”提到這個,趙文方更是贊不絕口,“诶,很久不見有天分還這麽用功的年輕人啦!怎麽樣?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你是住你家的酒店裏吧?”

符欽若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用介紹了。”

“怎麽?”他眨眨眼睛,略帶不滿地提醒,“符欽若,雖然我跟你就合作過一部MV和一部話劇,你後來也沒再拍戲。但是老大哥我虛長你幾歲,也是有資格提醒你幾句的吧?年輕人,眼界放寬一些,多交點朋友,百利無害。”

他嘴角扯出一個笑,看起來只是一個簡單的、沒有情緒的表情。

未等他再說話,趙文方對場務說:“你去把施施叫過來,他跑哪裏去了?”

“趙導……”沒想到施詩磊也在片場,符欽若的心用力一跳,生生地發不出聲音。

趙文方倒是高興,拿過他放在腿上的相機,瞪圓了眼睛,說:“哈蘇?哈哈,欽若,你不是也在玩攝影嘛。把我的禦用攝影師介紹給你,你感謝我還來不及。”

夢轉寒宵憶轉悲,去年風雪較今遲。

薄情靈石生青藓,無力瑤臺借紫蕤。

數九迎春春更惡,飄零話酒酒翻卑。

人言劫火從天降,怎奈人言亦是欺。

施詩磊捧着濕淋淋的紅葉,上面的筆跡已經被泉水浸染開,只剩下模糊的印記。不知道上游哪裏來的游客,寫出這樣絕望的詩句。不知怎麽的,他腦海裏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坐在棧道上,将紅葉放在膝頭書寫,潺潺的泉水從他腳底的冰雪下流過,撞到山石,激起的水花打到了他的靴底。

施詩磊來不及看清那人是誰。他忽然聽到有人在遠處喊自己的名字,連忙把還濕着的葉子合在速寫本裏。

場務之一急急忙忙地踩着軋軋作響的棧道跑過來,不小心踩到木板縫間的冰,快跑到施詩磊面前時,陡然臉上露出了張皇的神情,兩條胳膊使命搖晃也沒能穩定,生生地摔在了施詩磊面前。

“哎喲!”他手忙腳亂地抓住木板,好不讓自己進一步滑下棧道。

施詩磊把速寫本塞進包裏,皺着眉頭看他,好笑道:“幹嗎?十萬火急的。”

場務爬起來,拍拍屁股,說:“導演讓你過去呢,介紹個帥哥給你認識。”施詩磊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性取向,這場務也跟了導演一段時間,知道這件事,對施詩磊說起話來沒遮沒攔的。

“有我帥?”施詩磊聳肩,漫不經心地往回走,随口問道,“新進組的小鮮肉?哪個選秀節目出來的,怎麽沒見通知?”

場務嘿嘿笑着,跟在後頭,說:“別的不敢說,肯定比你帥。我預告給你聽啊,那個眼睛老往天上看的喬景霏,看他看得眼都直了,臺詞肯定也忘得差不多了。”

施詩磊不以為意,開玩笑道:“她敢當着趙導的面這麽放蕩?要不是勾搭了趙導,這電影能有她什麽事。”

“年紀輕輕,二十大幾,長得又跟畫兒似的,心動也是人之常情啦!”場務說到這裏,唉聲嘆氣道,“诶,你說人和人的差別怎麽這麽大呢?卧槽,他那臺哈蘇起碼也得四十萬啊!啧!嘛,嘛,畢竟人家是酒店小開嘛。”

他停下了腳步,扭過頭問:“什麽酒店小開?”

“你感興趣了?”沒有注意到施詩磊已經皺起了眉頭,他攤手,說,“導演說的啊,我們住的那個酒店就是他家開的。那好像是家上市公司吧?股價怎麽樣……诶!你行動別這麽快行不行啊?!”

施詩磊沒有等他再吊兒郎當地談笑風生,把相機背好,往片場跑去。

劇組已經在準備轉場了,大夥兒都在收拾東西。平時第一時間都會離場往自己保姆車裏鑽的幾位主演這會兒竟然都還留在導演組身邊。

施詩磊一腳踩到山石上,一個趔趄滑下了棧道,又爬了上來繼續跑。

有人發現他匆忙的身影,開玩笑讓他不要催命似的着急,也有人皺着眉擔心。

正抱臂聽趙文方說話的符欽若聽到了有人奔來的動靜,轉過身,果然看到施詩磊跑到了自己面前。

他好像沒有看到其他人,就連導演跟他說話也沒有回應。

施詩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咽下去的唾液裏好像帶着血液的腥味。灰白的嘴唇一張一阖,鼻翼微微顫抖着,還沒開口,就先紅了眼睛。

數九迎春春更惡,飄零話酒酒翻卑。

“酒鬼……”白氣一團一團的,施詩磊披在身上的羽絨服松了,耷拉在肩上,吃力地說着莫名其妙的語句。

符欽若牙關發緊,怔怔地看着他,發現他眼眶發紅,立即将目光落低。

他看到施詩磊褲子上的污泥和水,還有開始融化的殘雪,心漏跳了一拍,問:“你摔了?”

“這是你寫的嗎?”施詩磊沒管他,自顧自地從包裏翻出了速寫本。

符欽若低頭看到用鋼筆描畫出的消寒圖已經被水跡暈染開,一片殘破的紅葉貼在上面,寫在上面的詩句已經模糊不清。

花開了幾朵?紅色的,淡了痕跡。

一時間好像滿紙都紅了,似乎滿樹都開了花。如同春已經到了。

符欽若脫力地笑了笑,擡頭問:“你撿到了?”

施詩磊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不答反問:“什麽叫做‘怎奈人言亦是欺’?”

不等他回答,施詩磊合上速寫本,用力往他身上拍。

聲音很悶,也很響,一連好幾次,看得周遭的人都目瞪口呆。

符欽若伫立着,任他不斷用本子打自己,眉頭皺着,好幾次想要開口,話卻是被他的眼淚逼了回去。

“對不起……”符欽若不知話要從哪裏說起,也不知自己的道歉是從哪裏開始的。

施詩磊最後一次把速寫本往他懷裏砸,再也忍不下去,眼淚好像已經絕了堤,不斷從眼眶裏湧出來。他站不好,整個人都蹲在了地上。

在衆目睽睽之下,他毫無尊嚴也再沒顧及,抱頭痛哭。

符欽若緊緊抿着嘴唇,低頭看着他像篩子一樣發抖的身體,後頸上的皮膚一片霜白,隐隐透着激動的紅殷。

相機從肩上滑下來,一聲悶響落在地上,施詩磊渾然不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符欽若緩緩地蹲下來,手放到他的背上,輕聲道:“別哭了。”

他埋着頭哭,動作因此停了一停。

好像是錄影帶卡住,只停了半秒,再出現的畫面突兀得如同轉了情境。施詩磊的身體一晃,雙膝撲通一聲跪到了冰冷潮濕的棧道上,一把抱住了符欽若。

熱淚淌到了符欽若的頸窩裏,他腳下一滑,也跟着跪到了地上。

四下仿佛就此安靜了下來,整片靜谧得沒有生機的樹林,隐約回蕩着施詩磊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收斂自己的情緒。

符欽若怔怔地望着樹林的深處,目光收回時,落到了施詩磊的肩頭。他感覺自己的毛衣就要被眼淚打濕,心底自嘲地笑了一笑,鼻子忽然有些泛酸泛涼,他把施詩磊揉進了自己的身體裏。

施詩磊的速寫本裏也記了一首冬至的詩,用鉛筆寫下來的,隔着車窗,光線下看得不甚清晰。

符欽若摩挲着上面的文字,無聲地嘆息。

刺骨冬寒銷未盡,傷心春草避還生。

眉心輕輕地蹙起,他低頭看着趴在自己大腿上睡着的施詩磊,用指尖悄然擦掉他臉上的淚痕。哭了太久,最後施詩磊還是因為太累睡了過去。

保姆車裏其他人都沒有吭聲,但都無一不是時不時地用探究的目光看他們兩個。

大抵誰都沒有料到竟然會在電影外景片場看到這麽戲劇性的一幕,他們二人從前發生過什麽,該有多麽刻骨銘心,才值得哭得如此傷心。

施詩磊睡着以前,趙文方在符欽若耳邊輕聲說,三年來從來沒有看過施詩磊這麽難過。

難過是什麽?它會不會過去?

終将舊憶凝霜黯,忍使哀言繞夢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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