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
助方案發脾氣的樣子,更是滿腹狐疑。
“你寫什麽?”他出聲打斷了符欽若落筆。
符欽若未執筆的另一邊手撐在紙面上,仍然在寫:“《逍遙游》。”
施詩磊驚訝地眨了眨眼,踱步走進書房,抱臂在一旁看着。這幾年符欽若的字變了一些,尤其是行草,結字再沒有從前那麽拘謹。看多了,施詩磊甚至覺得符欽若寫得和他的有幾分相似,可他又不是什麽大家,符欽若沒必要模仿他。
到底要不要和符欽若往明裏說呢?施詩磊心裏簡直百轉千回,又恐在符欽若面前提起那個人的名字,看到他有一瞬間失意的目光。
“你現在的字寫得散了些呢。”半天,他若無其事地評論道。
符欽若擱筆,雙手負在身後,垂首俯看着寫好的卷章,一時沒有置言。良久,他轉頭問:“寫老莊,不就該這樣嗎?”
施詩磊無可反駁,撇撇嘴。
過了一會兒,施詩磊發現符欽若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因為心裏有鬼,他避開了他的注視。半晌,他抓了抓發癢的臉頰,問:“看什麽?”
符欽若收回目光,把筆洗了洗,說:“這段時間給爺爺奶奶打電話了嗎?”
“唔……”施詩磊含糊地說,“太忙,忘了。”
仿佛猜到如此,符欽若淡淡笑了笑,也不多說他兩句。
施詩磊瞄了一眼他寫的字,想了想,打着商量說:“符欽若,我們不回西塘了,好不好?好久都沒見到爺爺奶奶了,回臺門看看他們吧?思思現在應該是暑假吧?好一陣子沒見到那丫頭了,她也回臺門了吧?”
早習慣了他這樣說一出是一出,符欽若疑惑地看看他,很容易就答應下來了。“好,都依你。”
施詩磊眼睛一亮,勾過他的胳膊,靠他肩頭說:“都依我?”
“什麽時候不依你了?”符欽若把筆杆在筆洗邊緣敲了敲,放回了筆架上,慢條斯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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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詩磊撲哧一笑,說:“符欽若,你說話好像古人。”
他眉心微蹙,看他的目光更是不明了。
“我有時候覺得你像個古人真好,不問世事,還長情。”施詩磊望着他,說,“可是,有時候又覺得長情不是好事。”
符欽若看他發愁的模樣,想了想,說:“古人又能有多長情?微之确實寫了‘惟将終夜長開眼’,可薛濤箋又是從何何來?留着些念想,給後人傳誦,其實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除卻天、地,也就只有自己知曉了。”
施詩磊正揣摩着他這話裏到底有幾層意思,想猜,又怕猜不透。
“你覺得呢?”還沒等施詩磊想出個所以然來,符欽若捏了捏他的下巴,“不生氣了吧?”
他眨眨眼睛,擡起雙手搭在符欽若的肩頭,笑盈盈地說:“郎君今夜把我伺候舒坦了,我便不生氣。”
符欽若錯愕,長長的睫毛忽撲了兩下,避開了他的目光。
“臺門的拔步床雖然大,可是好硬。”施詩磊貼到他耳邊,吹着氣問道,“難道撞到床架上的時候,你不疼嗎?”
午夜到來以前,符欽若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種在臺門後院裏的合歡樹開花了。
施詩磊知道那棵樹。那是他們剛剛分開的那年,符欽若從再往南一些的省份移過來的。後來施詩磊還調侃過他,問他怎麽沒種一棵枇杷。
他那時回答,萬一真有亭亭如蓋的一日,反倒看了更傷懷。
對這樣的回答,施詩磊真是無話可說。細細想來,符欽若盡管話不多,可常常他偶然說出的話,反而是讓施詩磊想不出如何應對的。
睡前符欽若所說的話,施詩磊不是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就是在說,從前的事都過去了,就算留下了幾句詩詞、幾首樂曲,那也只是當時事,哪怕如今偶爾翻出來,也未必是為了悼念。
沒什麽值得悼念的了。
“客棧裏的花雕,好像都被我們喝掉了。”施詩磊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說着,良久沒有聽到符欽若回答,還以為他睡着了。誰知轉過頭時,竟然見到符欽若正看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忙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符欽若笑了一聲,移開他的手。
施詩磊還是把他的眼睛捂住,打定了注意,說:“符止敬先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說來聽聽。”他問。
掌心下面,感覺到他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從掌心的紋路上輕輕掃過。“你知道你們公司投資贊助的那部古裝電視劇,男主角本來定的是誰嗎?”
“誰?”他疑惑問。
施詩磊心裏驚訝得不得了,真是不敢相信,符欽若作為一個電影學院畢業的科班生,竟然對這些事一點兒都不關心。他訝然了一會兒,說:“是龍傾,你還記得這個人吧?”
符欽若沉默了。
“可是他前陣子離婚了,大家都說他騙婚,好多合約都沒了,包括這個角色。”施詩磊拿開手,只見符欽若眉心間落着淺淺的皺痕,頓時有些喪氣,說,“聽說要是不換男主角,就不投資贊助了。你知道這件事嗎?”
他靜了靜,問:“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施詩磊一愣,應道:“嗯。”
“方案裏沒寫這些事,所以我不知道。”符欽若睜開眼睛,輕微嘆息,“不過我大約聽說了開機時間因為演員問題而延遲的事,當時沒有細問。”
施詩磊擰着眉頭想了半日,說:“我看他挺可憐的。反正你家這麽有錢,要是別人不投錢,你來投呗。賞他一個男主角,把他打發掉,以後他走他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也不用再聯系了。”
符欽若驚訝地看着他,道:“我本來就不再和他聯系了。”
頓時,施詩磊啞口無言。
“他找過你?”符欽若看出了端倪,見施詩磊目光閃爍,又問,“他威脅你了?”
施詩磊張了張嘴巴,終于組織起語言,叫道:“你知道他是這種渣男,幹嗎以前還喜歡他?你傻啊?!”
符欽若抓住他打過來的手,皺眉道:“以前的事,不要再說了。你也沒必要擔心他。我雖然沒什麽本事,保護你還是做得到的。”
“少裝,我知道你本事大着呢。”施詩磊氣惱地掙開他,沉了沉氣,說,“我不是怕他害我。我是不想你跟他見面!你就隔空給點錢打發掉他,不是挺好嘛!”
符欽若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又沒說話。
施詩磊等得不耐煩了,說:“幹嗎?還留戀老情人啊?”
他搖搖頭,問:“你知道你這種行為讓我想到了什麽嗎?”
“什麽?”他挑眉問。
符欽若看看他,忍不住笑道:“吹枕邊風。”
聞言施詩磊睜大了眼睛,翻身跨坐到他身上,笑罵道:“欠操啊你!”
符欽若後來還是沒有答應施詩磊的要求。電視劇的贊助方案在他離開公司以前,他已經審核通過、簽字同意了。在那之後,公司的事宜他全部交還給伯父,自己無牽無挂地離開辦公室,就像他去時那樣。
施詩磊把龍傾還有他經紀人的電話全部都拖進了黑名單裏,打算和符欽若一起鬧消失。回紹興的列車上,他還是忍不住問:“以後公司裏的事,你都不管了嗎?”
“也不能說不管,畢竟是家裏的事情。不過,我不大喜歡做那些事,也常常做不好。少過問,也就算沒有添亂了。更何況……”他的嘴唇微微地抿起,瞥見施詩磊仍托着腮聽他說話,便道,“家裏人多,本也不該輪到我來管。”
這話讓施詩磊心中一頓,想到符欽若雖然備受老人家的疼愛,但與自己這一輩的兄弟姊妹們卻都不親,牽扯利益關系,肯定還是有一些不願與人說起的複雜名堂。
“符欽若,你過得挺辛苦的。”施詩磊捧着臉,望着他說。
符欽若微微地笑了一笑,卻道:“不辛苦。跟你在一起,哪裏來的辛苦?”
“也是。”施詩磊低頭看看左腿膝蓋上的傷,淤血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但依舊有些泛黃。他怕疼,不想抹藥,可也是自然而然就好轉了。
他不想回西塘,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也不知符欽若會不會聯想到。那就是施詩磊始終都記得,當初符欽若在西塘開客棧,都是為了等那個人回來。他想那個人必定也知道這件事,只不過一直沒想過回去罷了。
以前不想,未必現在不想。
如今墜入深淵,當然要想盡一切辦法爬上來。他能夠荒唐到找施詩磊幫忙,如果要找符欽若,想到的第一個地方還不就是欽若小築嗎?施詩磊可沒那麽傻,明知如此,還拉着符欽若回客棧。
這些年,符欽若的小表妹高睿思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當然也進入了叛逆期。許是和老人相處的時間長,小丫頭秉性還是乖巧孝順的,只不過男女有別的意識逐漸強烈,不願意再和符欽若他們玩到一塊兒去了。
正值暑假她回外公外婆家消暑,施詩磊他們過了街邊的小橋,便偶遇了高睿思。半年不見,她又長高了一些,細胳膊細腿穿着十分樸素的水晶涼鞋,紮着清爽的單馬尾,遠遠見到二人,立即別扭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表哥,小施哥。”她背着一只深紅色的琵琶包,走到他們面前時,不甚自然地仰頭跟他們打了聲招呼。
符欽若點頭,問:“去上課?”
“嗯。”高睿思小時候是個非常愛笑的小女孩,上了初中不知怎麽的,至少在他們大人面前變得不茍言笑了。
施詩磊看她渾身散發着高冷氣息,不禁腹诽,符欽若家裏的人是不是長到一定年紀,就會變成這副不食煙火的嘴臉。可他還是很親切地問:“你不是學琴嗎?怎麽半途而廢啦?”
“琴是早上的課。”她冷淡地回答,好像反而是施詩磊連這個都不了解,十分失禮似的。
他的确不知道小丫頭除了琴,還在學別的。被她這麽冷冰冰地瞧不起,施詩磊頓時啞口無言。
“晚上回來吃飯嗎?”符欽若從旁問。
高睿思點點頭,倒顯得乖順了些。
符欽若叮囑道:“路上小心。”
她連再見的話也沒說,擡眸匆匆地看了施詩磊一眼,轉身就走。
施詩磊不以為意,正要在她扭頭以後朝符欽若做個鬼臉,誰知她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符欽若說:“家裏來客人了,找你的。”
“找我?”他疑惑問道,“誰?你認得嗎?”
高睿思的目光在施詩磊身上停了一秒,淡漠地回道:“一個快過氣的明星。”她頓了頓,後半句反而有了些人氣,“不過他帶來的琴不錯。”
細節根本不需要追問,一切都已經昭然了。高睿思也沒有再和他們閑聊的意思,趕着去上課的她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施詩磊覺得人算不如天算,心裏咒罵了一聲。
符欽若當然也知道是誰上家裏來了,不過他回家的腳步倒是沒有因此加急或放慢。施詩磊心裏納悶,按說也有七八年沒聯系了才是,那個人是怎麽知道他們家搬回臺門裏來的?
家門口的門扉未關,但門口來來往往的人也無法将裏面看得通透。門旁石獅子的邊上貼着一張紙,用大字寫着“民宅勿擾,謝絕參觀”,看這稍顯稚嫩的柳體,施詩磊便猜到是高睿思寫的。
盡管如此,還是有游客在經過門前時,用好奇的目光往裏面眺望。他們走到門前時,正遇見幾個人在門口拍照,一個穿着波西米亞長裙的女子靠在門上,扶着門環沖鏡頭燦爛微笑。女子拍完照,瞧見二人徑直推門走進屋子裏,和拍照的友人面面相觑,滿臉的不明所以。
兩人一人一邊,将臺門的大門關上了。
門闩打上以前,施詩磊聽到門外的人小聲談論道:“這裏是他們家哦。”
這話無疑讓施詩磊心情好轉了一些,往前輕輕一跳,手勾到了符欽若的胳膊上,樂滋滋地說了一聲:“愛你~”
“這是怎麽了?”符欽若好笑地看看他,繞過曬在明堂裏的落花生。
施詩磊卻松開他,蹲下來抓了一手落花生,剝開殼放進了嘴巴裏。
可惜,好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再往屋子裏走了兩進,便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從進門開始就隐約聽到的琴聲确實是由人彈奏而成。非但如此,施詩磊還聽出了其中一小段旋律,恰恰和那天符欽若在湖上吹奏的簫聲相應和。
“琴簫和鳴,你倆是要笑傲江湖嗎?”施詩磊一邊剝着花生米往嘴裏丢,一邊酸不溜秋地說着。
符欽若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在走到自己房間那一進時稍微停了停,還是繼續提着行李往裏頭走。
果不其然,在船廳的廊下見到了正在撫琴的龍傾。施詩磊一看到他,心裏就打翻了五味瓶,不高不興地倚在柱子旁沒再走,往符欽若那裏直勾勾地看。
施詩磊記得,他上一回在北京見着龍傾的時候,這家夥不是這個樣子。好幾年前在酒吧見到他,也不是這個模樣——更別提在他在熒幕上光鮮奪目的樣子了。
出現在符欽若家裏的這個人,竟然穿得那麽簡單而體面。白襯衫、牛仔褲,面前放着一方古琴,奏出和緩憂傷的曲子,看在施詩磊眼中,盡管有諸多不順眼,可還是得承認這的确是個氣質脫俗的人。
龍傾的每一首歌都是他自己創作和制作,他老是被粉絲奉為才子,就連音樂界的大師也說他是個很有才氣的人。哪怕施詩磊不願意接受,但他在音律方面的造詣的确難得。施詩磊知道他是流行音樂界的唱片銷量擔保,卻沒有想到,他對傳統音樂也是一副很有研究的模樣。
見到連奶奶都坐在一旁用心欣賞,施詩磊更是氣堵,想着,造詣高有什麽用?還不是過得亂七八糟?
偏偏這麽想了以後,他又發現,自己沒辦法往下想了。
“旋律不錯,就是缺了些意境。”一曲終了,奶奶輕搖着手中的蒲扇,評論道,“道的是難為情,可也未免太羞澀了。”
龍傾慚愧地說:“的确是需要再潤色潤色。我去年拍電影時,因為角色需要,就随意譜了一小節在電影裏用,之後就沒再想了。前陣子拿到這方琴,才想到要繼續譜。”他說完,似乎才看到站在明堂對面的符欽若,愣了愣,從琴案後起身,喚道:“欽若。”
符欽若看看他,又看看琴案上的琴,說:“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他不甚自然地将雙手背在身後,發現施詩磊站在一旁,驚訝道,“這不是施老師嗎?”
施詩磊張了張嘴巴,頓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他哂笑了兩聲,說:“對啊,是我。”
“怎麽,認識?”許是覺得他的态度有點奇怪,奶奶奇怪地問。
“哦,施老師是圈子裏很有名的攝影師。很多藝人都找他拍照,我們也曾經合作過。”龍傾主動解釋,又看看他們的行李,笑得意味很深,“沒想到,你們關系挺不錯。”
施詩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瞥見奶奶臉上清淡的表情,又不好發作。他把手裏剩下的落花生還有花生殼都放到桌子上,将符欽若手裏的行李箱拉過來,說:“你們聊,我把東西拿回房間。”
“嗯,既然很久不見了,就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吧。我先去午休了。”奶奶也說,走之前,交代符欽若,“廚房裏還有半鍋三豆湯。”
符欽若點頭,想起來便問:“爺爺呢?”
“他已經在休息了。”奶奶将蒲扇放到一旁,轉而對施詩磊說,“我幫你拿一些?”
施詩磊連忙搖頭,滿不高興地看了看符欽若,想聽聽他們還能說出些什麽來,可想到自己以前做過龍傾的生意,又恐他拐彎抹角地當着奶奶的面說起來,只好悶悶不樂地拉着行李走了。
“好多年沒有見,琴藝長了些,人倒還是敦厚,沒有變的。”和施詩磊一起往裏頭走,奶奶提起龍傾,竟然說的是這樣的話。
施詩磊聽得愣了愣,話居然問得不經大腦了:“奶奶您認識他?”
“怎麽不認識呢?那孩子小時候,和欽若一起去上古琴課的。不過也就見過一兩回,似乎……只上家裏來過一次?記得不大深了。”奶奶想起往事,面上的清冷少了一些,道,“都是欽若成天跟我和他爺爺說起那孩子,龍傾這個、龍傾那個,我們人沒見過,他大小事情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聽得不高興,悶悶地,也不搭腔了。
奶奶若有所思地說起:“但欽若為他做到那個地步,那孩子也沒動心。想必緣分好多年前就斷了吧,續是續不上了,無論哪一邊。”
符欽若是為了龍傾才向家裏出櫃的,這個施詩磊知道。
他向家裏出櫃,去北京念電影學院,跟已經出道的龍傾拍了一支MV,沒畢業以前演過一些話劇。
後來的故事不确定是如何走向了終結,總之,龍傾結了婚,符欽若回到西塘,開了一間客棧,等他。
“奶奶,您喜歡他嗎?”施詩磊探問,“那個大明星。”
老夫人擡頭望着他,微笑點頭,瞧見施詩磊面露不甘,又噗哧一笑,說:“他們倆剛散的時候,欽若的姑姑評論欽若這是‘所托非人’,但我是不願信的。我的孫子傾盡全力去喜歡一個人,那人總該有說不完的好處,只差別的人看不見罷了。他喜歡的人,我自然也喜歡。”
這大概也是奶奶喜歡自己的原因,施詩磊心想。他又問:“那您喜歡我嗎?”
“喜歡,奶奶啊,更喜歡你。”老人家掐了一下他的臉頰,“因為,欽若更喜歡你。”
他眨巴了兩下眼睛。
“你乖乖的,不要吵鬧,要相信欽若。他不會負你的。”說到這裏,奶奶唏噓一嘆,喃喃道,“當年欽若能給他的,都給了,他卻不要。現在還上門來做什麽呢?”
施詩磊目送奶奶上樓午休,手中的行李箱不能再繼續拖動,便提起來往裏面搬。
很久沒人住,房間依舊十分整潔,應該是家裏事先打掃過一遍。施詩磊把行李箱放到衣櫃前,想着奶奶剛才說的話,心裏不免有些複雜。奶奶這樣大的年紀,雖然身居老宅,可知道的東西卻比很多行走世界的人還要多。
她該不會看錯人的。所以她所說的喜歡,大約也是因着氣量大。符欽若從前向他們說起龍傾時,應該是掩飾不了的神采飛揚,不然老人家也不會對龍傾印象這麽深刻。
神采飛揚的符欽若,施詩磊是沒有見過的。這麽些年,他看得最多的,是符欽若的颦蹙和沉默。
施詩磊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掏出手機刷新聞。好幾天沒看,刷出來的新聞簡直令人大跌眼鏡,他的嘴巴微微張開,鬼使神差地往外面望了一眼。
可惜看不到龍傾。
難怪他會說,前妻和她的團隊要把他往死裏整。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女人翻起臉來,真是連人都不認。這回出來的勁爆消息,居然是龍傾前幾年的開房信息,其中不乏他和男性去motel的記錄!
施詩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那些記錄裏尋找自己的名字,找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來,那次他并沒有作登記。頓時又松了一口氣。
偏偏這口氣沒有松到底——他看到了一個符姓。名字部分是被馬賽克的,可施詩磊已經懷疑不起別的人了。
那是在龍傾結婚以後的事了,符欽若他到底想幹什麽?他們究竟幹了些什麽?
符欽若依稀記得,他們上一回見面,起碼也是七年前了。具體時間記不清,說不定還是更久以前。
久別重逢,恍如隔世,竟不知要如何開口,他低頭看看案上的琴,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是方好琴。”
“電影最近出了導演剪輯版,劇組送的。”龍傾往琴旁走近一步,“你試試?”
符欽若搖頭道:“不了。”
龍傾的手仍然擡在半空中,聽他回絕,頹然放下來。半晌,他感慨道:“欽若,你變了。”
“是嗎?”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方琴上。
龍傾點頭,說:“以前你總是盯着我看,現在你連眼都不敢擡。”
他沒有用錯字。符欽若把牙關微微咬合,的确不敢擡眼看他。但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敢多一些,還是不願多一些。總歸,之于過去的自己,都是不堪。
“怎麽找到這裏來的?”符欽若看着地上的一條裂縫,心想符家臺門也不難找,又問,“來是為了什麽事?”
龍傾緊抿着嘴唇,思忖良久,自嘲地笑了一聲,道:“我這麽說,你可能會覺得很可笑。不過,我記得你說過,無論什麽事,随時都可以來找你。”
符欽若的眉心輕輕蹙了一下,自己說那句話時的語氣好像就從自己耳旁擦過似的。後來龍傾确實有事就會找他,但這回是第一次站在自己面前。看來還是大事。
“戲劇合同的事,我幫不了你。”他在心裏最後嘆了一聲,擡頭看向龍傾,說。
龍傾終于看到他注視自己的眉眼,人登時呆了一呆。他又将嘴唇抿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苦笑道:“你心裏特別瞧不起我吧?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可笑?”
他搖頭,說:“你不可笑,可笑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欽若……”龍傾痛心地看着他。
符欽若以前就很怕他這樣看自己,好像自己多麽值得珍惜似的。可他後來知道,心疼是一回事,痛不痛惜又是另一回事。
太多事情都是符欽若後來才知道的。
他說:“這不可笑。一樁悲劇,有什麽值得笑。”
“既然這樣……”龍傾抓了抓發癢的眉尾,“我就先回去了。琴送你,這方我不會再要回來了。”
符欽若本應該拒絕,可他開不了口,也狠不下心看他把帶來的東西又拿回去。他緩緩搖頭,道:“你不該結婚,否則現在也不至于弄成這樣。”
龍傾驚訝地看着他,說:“你都知道了?我以為……”
“以為施詩磊不會告訴我,還是以為我不會關心?”符欽若想不起來,自己從前為什麽那麽喜歡和他說話,而現在卻半句話都不願多說,“我本來不知道,是他告訴我的。或許他是怕你來找我……不過他不了解你,你肯定會來的。”
龍傾微微一笑,說:“你比較了解我。”
“嗯。”符欽若不否定,他太了解這個人,好處、壞處,都看遍了。
琴留了下來,人走了。
符欽若悄然回到房間,輕輕地推開房門,看到施詩磊側卧在床上,面朝着床裏面,似乎是睡着了。
屋裏的空調漏了水,底下放了一只掉了漆的臉盆,盛了半盆水。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符欽若站在門口看了施詩磊好一會兒,沒進門去。他和來前一樣,悄悄地掩上了門。
他們不在家的這段時日,偌大的宅子缺人打理,沒人住的地方大多漸漸荒廢了。
符欽若趁着大家都在休息,把屋子裏裏外外都看了一遍,找到幾處要重新修繕的地方,記下來,打算這幾天就聯系工匠。
他在書房裏找到了自己的尺八,本想取出來用一用,可到底沒有動。符欽若把剛剛得到的那方琴放到琴匣裏捆起來,放到了最高的架子上。
本打算到後院看一看家裏的花花草草,沒想到來到後院一看,發現荒蕪的大半,只剩下奶奶的菜地裏還種着一些蔬菜,綠油油的,正等着采摘了。符欽若摘了一片冬青葉,在井水裏洗幹淨,坐在井旁斷斷續續地吹起來。
以為吹的是白藏,可葉子猶自鮮嫩,便吹成了朱明。只差最後一段,符欽若卻怎麽想不到夏天的尾聲是怎樣的。
他猛然想起睡在房間裏的施詩磊沒有蓋被子,立即把葉子丢進了井裏,快步往屋裏走。
符欽若走到門前才放輕了腳步,輕輕地把門推開,看到施詩磊在寬敞的床鋪上睡成了一個大字,忍俊不禁。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拿起放在一旁的夏被,打開來為施詩磊蓋好。他睡熟了,根本什麽都感覺不到,符欽若站在床邊的踏板上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突然,施詩磊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從後面抱住了符欽若,吓得他整個人都彈了一下。
緊接着就是咚地一聲,符欽若回頭看向施詩磊,喊道:“疼啊!”
“還好……”施詩磊剛才一下叩到了硬邦邦的床板上,骨頭木頭都是一聲巨響。他扭到一旁坐下來,籲了口氣,符欽若便把他的腿扶過來,眉頭緊皺地盯着他還沒痊愈的傷口,半晌,輕微地啧了一聲。
多心疼似的。
膝蓋上有符欽若吹過來的涼氣,施詩磊鼓了鼓臉頰,奇道:“剛才又不是你磕到,你喊什麽?”
“疼啊。你不是聽到我喊了嗎?”符欽若看着他淤血還沒散的膝頭,無奈道,“待會兒煮個雞蛋給你敷一下。”
施詩磊當做沒聽到,反而問:“人呢?”
他也問不了別人,符欽若回答說:“走了。”
“琴呢?”他繼續問。
符欽若如實說:“留下來了。”
他眼珠子轉了轉,斷定道:“就是說,你還會想辦法幫他了?”
“嗯。”符欽若看到他咬住了嘴唇,想了想,雙手放在他支起的那邊膝蓋上,問,“你覺得我家好嗎?”
施詩磊不知道他所指的他家是什麽。是他和爺爺奶奶呢?還是他整個家族。他和爺爺奶奶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至于他的整個家族……施詩磊也沒見識過更好的了。
“好啊。”他乖覺地點頭。
符欽若思忖片刻,說:“我也覺得很好。當我的家人,不好嗎?那時我都要答應伯父要回公司上班了,只要他肯離婚,他想拍多少電影,出多少唱片不可以?可他偏偏不要。”
他緩慢地說着這些讓施詩磊不寒而栗的話,聽得施詩磊覺得眼前的他,又陌生、又可憐。
“他只要他的那個家。可是他剛才,他居然說我瞧不起他。”符欽若心裏覺得好笑,但他依然笑不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明明是他看不起我。”
“欽若哥哥。”施詩磊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把他從對回憶的追思裏叫回來,在他擡頭看向自己時,笑了笑,說,“你不要去過你不想過的生活。就算你在家裏閑着什麽都不做,有一天錢都花光了,也還有我養你呀。”
符欽若訝然。他看了施詩磊好一會兒,終于微笑。“虧得你不嫌棄我。”他俯身親吻着他的膝頭,說,“但我怎麽舍得。”
一覺醒來,門前石階的青苔上就結了霜白的露,施詩磊穿着木屐,一腳踏下來,不小心往下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冰涼的石階上。
他才站起來拍拍褲子,就聽見奶奶在身後說:“啊呀,多大的人了,連路都走不好!”
“青苔太滑了。”施詩磊尴尬地說。
奶奶站在門檻裏,踮腳看了看,說:“吃過早飯,你和欽若一道來把青苔鏟走吧。”
“就留着吧。”他覺得可惜,但又想老人家走了滑倒更不好,又道,“留一些,就開條道?”
老人看看他,依道:“好,你和欽若自己商量。該吃早飯了,別貪玩。”
望着奶奶回屋的身影,施詩磊心覺好笑。自己又不是小孩了,但老人家還是慣用原先對待小孩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正這麽想着,他發現旁邊草叢裏有一根不知道是誰丢掉的冰棒棍,猜想肯定是符欽若的表妹哪次吃完了冰棍,随地扔的。施詩磊撿起來,蹲在石階旁,鏟掉剛才被自己踩壞的那一片青苔。
“青苔能吃?”符欽若的聲音忽然出現在了門檻那邊。
施詩磊擡頭,看到他褲腳卷起來,露出白生生的腳踝。因為幹燥,踝骨上透着霜白,像要崩裂的雪塊。“這就擇菜。”施詩磊丢掉木棍,走到菜地旁邊找奶奶要的紫蘇。
符欽若手裏拿着一只笸籃,跨過門檻走出來,将笸籃放到後院的竹架上,擡手整理灑在上面的陳皮。都擺好以後,他擡頭看了看,确認這個位置能夠曬到陽光,又回到屋內取出另一個放滿甘草的笸籃,擺放在另一個架子上。
施詩磊踏着木屐,走過來的時候便帶有聲響。沒等符欽若回頭,施詩磊就把下巴擱在了他肩上,問:“早飯吃什麽?”
“煮了紅豆薏米雙麥粥和生滾魚片粥,看你喝哪個。”符欽若把甘草擺好。
他苦了臉,道:“奶奶肯定又讓我喝紅豆薏米。她老是放很多糖,甜得要命。”
“誰讓你濕氣這麽重?我給你盛了一碗沒放糖的,你待會兒自己添好。”符欽若擺好草藥,彎腰拍拍施詩磊的腿,“褲腿提起來,我看看你的膝蓋。”
昨晚起風,施詩磊穿了秋裝的睡衣,沒把腿露出來。聞言他往後退了一步,把兩邊膝蓋都撩起來,看看之前留下來的傷,嘆氣道:“變黑了。”
那時外傷并不嚴重,只是淤血特別濃。現在外傷好了,瘀傷的位置皮膚還是暗的,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