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4)
皆是徒勞!
“忠叔……”身後有下人哽咽相詢,堪堪喚出口,卻已是泣不成聲。
衛忠緩緩閉了眼,艱難擡了手,下了命令。
“換白幡——”
泣聲連綿,生者恸哀。
此間種種,衛風吟皆不得知。
用過膳,将自己掃視一番,儀容整潔,并無不妥,方随了那宮婢前去拜見。至少,在這些細節方面,不可落人口舌。
穿過幽暗華美的長廊,經過一重又一重的殿門,一身白衣的小将軍被人領至正殿門前。
那宮婢不再前進,躬了身,恭敬又漠然地開口,“小将軍,我等未被宣召,不得擅入。這大殿,只能請您自己進去了。”
衛風吟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沉着氣,一伸手,推在那厚重的門上。
一聲悶響,昏蒙的大殿中照進一束光亮。
衛風吟一步步走進,大門在身後轟的一聲被關閉,殿中又陷入一片昏暗。只留了點點的蠟燭,靜默照着。
明明是白天,卻幽暗似夜冥。
“風吟來了——”一個慈厚的聲音幽幽響起,親和的,像自家長輩一般,語氣中帶了一絲熱稔。
衛風吟循着聲兒摸去,行至近前,提了裙擺,恭敬地叩首拜下去。
“太後娘娘貴安——”如玉般玎玲清響,衛風吟埋着頭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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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怎地如此生分,”太後笑吟吟地點點頭,仍是越看她越覺得滿意,“我看你如看待女兒一般,風吟,快快起來,以後——都不必如此。”
下方跪着的人兒攥了攥手,細細看去,身子亦有些緊繃。
靜默片刻,衛風吟答:“太後娘娘擡舉風吟了,謝太後娘娘厚愛,但禮——不可廢。”
空氣忽然有些冷凝。
太後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眸中劃過一絲冷意,複又挂上那副慈祥面貌,道:“如此,倒也無妨。”
“說起來,風吟,”她擡手擺弄起自己的指甲,狀似無意問道,“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八。”
她滿意地點點頭,嘆道,“差不多了,常人女子如你這般大,恐都有個兩歲的娃娃了。”
她憐惜地看着地上的衛風吟,接着道,“當日我竟還想着讓你給晏兒做側妃,當真是我老糊塗了,竟如此慢待你。你且放開些,不要與我這老太婆計較。”
“太後娘娘折煞風吟了,您一時說笑,風吟豈會當真?”衛風吟眉頭微蹙,心中不安。
殿中昏暗,幽燭明滅,風吹過簾,撩得那簾子鼓鼓蕩蕩,搖搖晃晃,将這殿中的掩得忽明忽暗。連着太後臉上,也是陰一塊亮一塊,看着可笑,亦可怖。
風聲簌簌,卻又聽太後緩了聲,略帶歡快,說道。
“——我與晏兒,都甚是歡喜你,當日所說,全當戲言。今日,我便賜你——做安王妃,可好?”
嘩啦一聲,簾布被風掀至半空,獵獵作響。
一句輕飄飄的“可好”,卻陡然驚得衛風吟掌心冷汗直流。
她伏在地上,緊咬着唇。
“安王殿下,安王殿下,你不能進!”
“滾開!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來攔本王!”
“安王殿下恕罪,奴婢不敢攔您,只是太後娘娘吩咐,沒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闖!安王殿下!”
“滾開——”秦晏發了怒,一腳将她踹翻在地,“敢拿母後來壓本王,看你是活膩歪了?”
他又狠狠将擋在面前的幾個宮人一把掀翻在地,怒道,“本王說進得,那便進得!”
燭光微弱,如瀑墨發柔順地披在肩背上,地上人兒的臉,已是更泛上一層白。然而語聲,卻是堅定。
“回太後娘娘,風吟,已有婚約。”
高座之人,卻是面色不變,連臉上笑意,都不曾減過幾分。
“風吟——哀家賞識你,你鬧些許氣性,哀家也容得你。小女兒家受了些氣,是得要撒出來,但要把握好分寸,你——省的麽?”
她頓了頓,方繼續開口,“你與那褚沐柒之事,哀家也聞得些許。姐妹之間,感情好些,竟傳出了這等風言風語……”
她溫和地笑笑,看着甚是不以為意,“不過,卻也無妨。哀家是個辨得清的,你不必介懷那些流言蜚語。哀家的厚愛,你也只管接了去,無甚大礙。”
這便是要将兩人的婚事,作了那荒唐言。甚至暗含了警告,若衛風吟懂得識時務,她亦可既往不咎。不然……
衛風吟背後生了些許冷汗,黏在身上,直冷透進骨子裏。夏月的天,竟讓人想發抖。
她心中荒涼——這皇家貴胄,怎能做出此等明奪暗搶的蠻橫之事!要天下的百姓,怎生心涼!
“太後娘娘……”
高座之人卻已是不耐煩,不欲再聽她多言,将她未說出口的話揚聲打斷——
“來人,呈懿旨。”
“太後娘娘!”衛風吟忽地擡起頭,仰首看向那尊貴之人。兩相對視之下,只看到那褪去笑意的漠然臉上,無情的狠意。
“當啷”輕響,一卷黃帛被置于盤中,由宮人雙手托着恭敬請了進來。邊角綴了一顆瑩潤玉珠,走動間,在那托盤上滾動,發出輕響。
太後漠然瞧着她,冷淡開口,“衛風吟,接旨吧。”
大殿門口,一人急促的腳步聲逼近,在空曠的廊中篤篤作響。
他冷沉着臉,厲目如刀子般刮過那欲攔他的宮人,不再欲與這些“小鬼”多做糾纏,他一把推開那宮人。
大手一推,沉重的墊門轟然作響——
“太後娘娘,恕風吟……”
“衛風吟!你還在此處作甚!”一股大力将她從地上拉起來,力道之大,讓她差點摔了出去。
秦晏掃過殿中情形,額上倉促落下一滴冷汗。
那黃帛娟綢還好端端地躺在盤中,無人觸碰。
太後盯着貿然闖進的他,來不及動作。臉上漠然卻漸漸化作一片驚愕,待她反應過來,更是勃然大怒。
“秦晏,你放肆!當真是無法無天了不成!”
秦晏心中慶幸,若是再來晚一步,恐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他仗着太後疼寵,如此場面也是頤然不懼。
微行過禮,他拽住衛風吟,“母後恕罪,衛大将軍昨夜突然去世,如今消息傳開,滿街百姓皆痛首疾哭,舉城皆哀。母後,衛府上下已然無措,此事萬急……”
他頓了聲,轉頭看向慘遭驚變的衛風吟,神色悲憫,卻又無可奈何,“衛小将軍——該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住,我要開虐了——這是全書唯一的虐點,之後就是大大大大甜餅了我愛風吟!
73
耳邊如驚雷炸響。衛風吟呆愣着,面上一片木然。
怎會如此?
她不過進了趟宮,就在昨夜,父親還讓她早些回去。怎麽一覺過去,父親便……
她咬着牙,一張臉已是煞白。嘴唇微微顫抖着,失卻了常有的血色。她一轉身,白色的衣裙在殿中一晃而過,倏忽便沒了蹤影。
“衛風吟!”
接二連三地被人無視,太後臉上已是鐵青一片。
“母後,此事緊急。生死面前,其他事,便暫時擱置吧!”
秦晏面色匆匆,行過禮,便又頭也不回地朝外面奔去。
那黃色絹帛仍靜靜躺在盤中。太後恨恨盯着,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巍峨的宮牆極速自身後掠過,衛風吟一路提氣,速度快到極致,風馳電掣間,片刻間便已奔到了宮門前。
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侯在那裏,聽見聲響,緩緩轉過身來。一雙烏黑眼眸沉沉地看向她,靜默着,沒有說話。
衛風吟望着她,上前兩步,啞聲道,“我父親……當真……”
她說不下去,腦中只剩麻木。
天色陰沉,厚重的烏雲壓在不遠處,緩緩挪動着,似要壓到人的頭頂。從天上,掼下來。
褚沐柒抿唇上前兩步,伸了手。
“風吟——”一個柔軟的懷抱将她包裹。茫茫然,耳邊傳來一聲輕嘆,“回家吧,大家都在等你。”
如今衛峥嵘去世,整個衛府,就剩衛風吟一個頂梁柱了。
褚沐柒心疼地瞧着她,這樣單薄的身子,到底還要承擔多少?
回家?
她腦海中喃喃飄蕩着這兩個字,努力控制着,不讓身體繼續顫抖。
“小柒……”衛風吟埋在她懷裏,一點點攥緊了她胸前衣襟。聲音裏帶着一絲少有的軟弱和不可置信。
怎麽不過一夜的功夫,就什麽都變了呢?
她攥緊了手。
風兒悠悠,烏雲沉沉。褚沐柒抱着她,卻不知該如何出聲安慰。
“回家。”衛風吟輕輕推開她。
此時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她還……什麽都沒見到呢。
衛府,還有一堆子事等着她。
“好,回家。”
褚沐柒半摟着她,将她瞧着,心中微痛。回家這兩個字,此時對她來說,又該是多麽的痛苦和殘酷。
可她靜肅了臉,眸中一片清許的堅毅。
她是衛家的将軍,怎能在此時倒下!
青石路上,馬車疾馳。天氣盡管低沉着,陰風陣陣怒號,呼嘯着将車簾席卷而起,在空中翻飛激蕩。
大祿一百五十七年,六月初。
在這夏日的開頭,大祿發生了一件舉國皆悲的大事。
鎮國大将軍——衛峥嵘,薨。
将軍府。
“忠叔,都已準備妥當,如今……”
衛忠沉着臉望着面前已經布置好的靈堂。厚重的棺木仍敞開着,裏面躺着他跟随了一輩子的主人。
一張青中泛白的臉,被打理過穿戴整齊的衣物。微微閉阖的眼,安靜地,失了眉宇間征伐的銳氣。
就這樣平穩地躺着,胸口再也見不到那微弱的起伏。
“布置好了,便安心等着……小将軍回來吧。”
此時衛風吟不在,他們便要替她将這裏打理好了,再不能給她添亂。
府中人各自忙碌着,一輛疾馳的馬車在衛府門口停下。車上下來一個雪白的身影,甫一落地,便馬不停蹄地,朝府裏奔去。
府中下人見到她,均是哽咽,低泣着喚道,“小将軍……”
她卻無暇理會。
待到得一處挂了顯眼白色喪幡的屋子,那雪白的身影一頓,慢下來,一步一步,移至那廳堂中。
看着中央擺放的棺椁,緊繃着的臉忽而縮得更緊,注視着,上前兩步,又慢慢松緩了,變得輕柔。
“父親……爹……”她低聲喚着。
棺木中,那張平日裏總是威嚴的臉,此時安靜了,看着柔緩許多。臉上泛着虛弱的白,不再費心掩飾,徹底地暴露在衆人眼前。
她伸出手,似想觸碰。卻又緩緩頓住,不願再擾了棺中人的安寧。
“小将軍……”
一聲輕喊,恍然似驚醒了那人兒一般。她靜靜移開眼,緩聲道,“我沒事,謝過忠叔。”
她收回手,接過一旁遞過來的麻衣孝服,往身上一披。纖纖弱質,卻更顯柔韌不拔。
從此以後,衛府的主人,便只有她了。
她肅穆着臉,走到靈前穩穩跪下。漠然開口——
“忠叔,報喪吧……”
一語輕出,四方聞動。此後幾日,前來吊唁之人不可勝數。或真心悲痛,或惺惺假意。衛風吟皆漠着一張臉,一一受了。
皇帝本欲昭告天下的檄文匆匆改過,變成一片沉痛哀悼的訃告;太後也曾派人來慰問,悲痛中,衛風吟再不曾給過好臉色,淡淡冷笑,便當敷衍過。
秦晏再一次因為喪事來到衛府,上一次,還是十餘年前,衛夫人離世之時。他看着堂中跪得挺立的單薄身影,萬分感慨。
怎這世間的磨難,便都讓這樣一名女子受着了呢?
他上過香,慰問幾句,便在衛風吟周全卻又淡漠的禮節中告了辭。
踏至門前,驀然回首一望,那披麻戴孝的單薄身影,除卻慣來的清冷愈發凝實,一雙本是清淩的眼眸,卻漸漸侵蝕蔓延開讓人嘆惋的沉寂。
上天不公,紅顏命舛!
他嘆息一聲,擡腳邁出,頭也不回地離去。
——
衛府的喪事辦了七天。
在第四天時,褚沐柒喚人多置了一只蒲團,輕輕跪在了衛風吟身側。
感受到身旁隔空傳來的溫熱,衛風吟清寂的眼眸動了動,沒有看她。
“風吟,用些飯吧……這般,身子恐受不住……”
褚沐柒擔憂地望着她。近幾日,她是越發的消瘦了。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風一吹,竟似挂不住了一般,飄搖鼓動,仿佛要将她帶上天去,回了那仙宮,再不回來。
清瘦的臉頰微動,她開了口,“你我尚未成婚,你跪于此處,卻是于禮不合……”
她望着前方靈位,不曾回頭。褚沐柒卻心中微恸,說道,“無妨,我與你已是定親,我便陪你一道,也是應該……”
話尚未完,卻見那消減的人兒搖了搖頭,“不必,此事再議,尚無定數,你此時拜過,便自行離去吧。”
褚沐柒皺緊了眉,心下微突,直覺她話中有話。欲要問個清楚,卻思及她此時必然心中沉痛,不好于此事上糾纏,只能暫時按捺下來。
她眸色堅定,一眼也未曾瞧過褚沐柒。靈堂肅靜,褚沐柒瞧了她許久,摸不清她在想什麽。只得鄭重拜過後,起了身。
站在她身後幾步外的靈堂,褚沐柒一直将那身影細細地瞧着。叫人備了飯食,随時等候。
她已是幾日粒米未進,只少許抿過幾口清水,便一直直挺挺跪在那兒。她自己看不着,本就泛白的臉上,此時已有些發青。全然憑着一股沉痛支撐着,不讓自己倒了下去。
這般,如何撐得住?
她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話,褚沐柒不知她是否發現了什麽。只是一想到她話中隐含拒絕之意,心中便吊着線一般忐忑。
靜靜跪着,衛風吟腦中一遍遍回想父親在世時的畫面,褚沐柒每每刻意的聚了他們在一塊兒,有意無意讓她與父親多多親近。
還有提親前夕,她曾拉了自己跪在父親面前,言之鑿鑿,會對自己千疼萬寵,讓父親安心将自己交給她。
如今想來,卻像是……
她靜靜望着前方,恍恍惚惚,眼前似有了重影,身子軟軟地,似踩在雲端。
“風吟——”
那披着麻衣的身影跪在蒲團上,沒了主心骨似的晃悠兩下,乳燕一般就要往後墜去。悠悠然,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
“風吟……你累了,需要休息。”
褚沐柒從容接住衛風吟後墜的身子,她的一丁點兒舉動,都被她一眨不眨地看在眼裏。
她将她抱起,不顧她微弱無力的掙紮,擡腳抱着她往外走去。
“風吟,我帶你走吧……”
再不管這繁雜的一切。找個地方,兩個人單純快樂地生活……
她一聲哀婉的輕嘆,飄進懷中人的耳裏。
衛風吟腦中一陣暈眩,恍似聽見了,又恍似沒有聽見。目光彌散着,轉過頭,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父親……
——
“小将軍這些日子勞累過度,又不曾進食,恐是消耗了些元氣。但好在身體底子在那兒,好生将養兩日,應是無礙……”
“如此,多謝。”
送走皇帝派來的老太醫,褚沐柒吩咐下人送了些炖的軟糯的米粥過來。多日未曾進食,此時也只能喝些粥養養胃。
碗與勺輕輕相碰,發出微弱的清響。她遞了勺,将衛風吟半依偎在她懷裏,方便喂食。
昏睡中的人下意識将粥吞咽進些許,可這殘留的身體反應微弱,那粥咽進一些,卻又從嘴角溢出,喂不進去。
幾次三番,褚沐柒将帕子在她嘴邊揩了又揩,終是不得其門而入。
皺了眉,徐徐将粥碗湊近自己嘴邊。
她本不想在她承受喪父之痛之時對她做出親近之舉,可此時這般,也是沒得奈何。
氣息漸近,她一點點覆上那柔軟雙唇。雖則心中确實想念,可更多的,卻是對她滿滿的心疼。只想快快将這粥喂她喝了,讓身子好受一些。
米粥緩緩渡進她嘴裏,那人兒無意識咽了下去。許是心中有事壓着,睡不安穩。雙唇壓着,衛風吟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了眼。
感受到唇上傳來的異樣,她心中微動,一擡手,便将那人推開。
清寂的眸中泛着冷漠,她撇過臉,緩緩開口,“褚沐柒,我如今尚在服孝,你确定,要對我做這種事?”
74
她清瘦的臉頰半側着,眼眸不曾看向褚沐柒。話語聲并不如何冷,卻讓人莫名涼了心。
“不是,風吟,我不曾……”褚沐柒一陣錯愕,恐她誤解自己竟在這種時候還想對她做那種事。
她張張嘴,卻被入目那冷清消瘦的臉龐刺痛了眼。那人兒不欲看她,她也就無從解釋,再說不出話。
終是無力閉了嘴,将碗端到她面前,遞給她,“你累了……別餓着自己,将粥喝些吧,我先出去……”
衛風吟一張臉上仍是沒什麽表情,接過碗,沒有吭聲。褚沐柒看她不願說話,呼吸一滞,轉身出了房門。
床上的人兒垂眸看着手中的碗,面上毫無起伏。深思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六月陰雨綿綿。
兩人的關系,似一點點降溫冷卻,随着凄凄切切的飄搖風雨,鈍刀子一般将彼此之間的羁絆磨細、磨斷。
這些日子,衛風吟再未與她說過話。
六月十一,衛峥嵘入了殓。衛風吟整日地忙着,即使朝中給她放了假,她亦是忙得腳不沾地。各個親族,大小事宜,事無巨細,皆經她手。
那一襲白裙,攏在身上,松垮空蕩,飄飄渺渺,看着是愈發清減了幾分,叫人心中難受。
褚沐柒有意找她說話,心知她恐是心生暗結,想與她把話說開。可每回上門,皆被她有意無意地避而不見。
她怕衛風吟心傷,有心解釋;然次次找上門去,又怕徒惹她厭煩。只得每日暗中跟随,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麽,只這般遠遠瞧着她,才心中稍安。
“主子,這簿子……”
“放下吧,我待會兒再看。此時先去軍營中一趟。”
“主子……那人……”衛左猶豫着問道,眼神掃向後方不遠處,那個悄無聲息的身影。
老将軍誇得沒錯,那個人确實天賦異禀。這麽些時日,斂息輕身的功夫練得是愈發地好了。
衛風吟沒了聲,默了半晌,才緩緩開口,“由她。”
兩人簡單收拾了下,便匆匆出了門。這幾日重又放了晴,外面的日頭很大。太陽挂在天上,毒辣辣地,讓人眩目。
剛要擡腳,大腦中便忽然一陣暈眩。那清瘦的身影幽幽晃了兩下,複又穩住。
“主子,您……”衛左擔心地詢問。
“沒事。”衛風吟搖頭,忍住不适,又繼續向前走。
不遠處,躲在陰影中的人心中一緊,就要沖了出去。見她又好好站穩了,才堪堪忍住停了下來。
“風吟——”一聲驚呼。
卻不想沒走兩步,那清瘦的身影忽然一頓,眼前視線一黑,便往後倒去。
——堪堪倒進那個迅速沖出來的人懷裏。
依然是熟悉的氣息。衛風吟勉力睜了睜眼——依然,讓人安心。
眸光微散,她閉了眼,任自己陷入黑暗。
褚沐柒心疼地看着懷裏的人兒。那本就輕盈的身子,如今抱起來,更是毫不費力。
她抱着她轉了個身,痛不能自已,“衛左,回去!她需要休息!”
衛左看着抱着自家主子往回走的身影,忍不住嘆一口氣。那人近來也瘦了些許,他離主子這樣近,竟都快不過尚有些距離的褚沐柒……
能做到這般,那個人,又是何等的緊張在意?
他嘆口氣,提氣跟上。
日頭一點點西移。夏日的白天漸長,衛風吟醒來時,雖已快到飯點,卻仍是天色大亮。天上染着一層紅邊,雲蒸霞蔚,頗為絢麗。
床邊趴着一個人,杵着肘,支頤閉目,搖搖欲墜,似欲睡着。眼底下些許顯眼的烏青,襯得整個人精神不濟。
她咬了唇,伸出手,欲要觸碰那人的臉頰。
怎憔悴成這樣……
眼睫微顫,那人支着的肘一個打滑,頓時清醒,眼皮就要一掀。
衛風吟迅速縮回了手。
褚沐柒睜開眼,看見垂着眸坐在床頭的衛風吟,欣喜問道,“風吟,你醒了?”
“嗯,”那人兒輕應一聲,沒有看她,“我已醒了,你既困着,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困成這樣,也不知這些日子,可曾合過眼?
多日未曾與她說過話,此時聽她語帶關切,褚沐柒一喜。她向來是個得寸進尺的,複又問道,“那我能在這裏休息一下麽?”
和風吟一起歇着,必然能安心不少。
她慣會撒嬌,每每拿捏了衛風吟的軟處,只要開口,衛風吟無有不應的。她以為這次也能如此,睜着眼,希冀地将她瞧着,等着她心軟。
被她這樣瞧着,衛風吟習慣性便要動容。張了嘴,卻忽地将她一瞧,又硬了心腸。
掀了被子,她一邊下床一邊道,“自是可以,你便在此處歇着,我軍中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先歇下吧,我讓人去備過晚飯……”
瞧着她的眼眸一黯,褚沐柒心中微涼,卻仍是拉住了她,“你歇着吧,我回去便是。軍中事宜擱置許久,也不着急這一時片刻,你此時需要休息。”
衛風吟掙了掙,手腕上鉗制着的手卻不欲松開。縱然她已是這般姿态,那人卻仍是能屢屢違了她的意願,千絲萬縷地滲透進來。
“确實已擱置了許久,所以容不得再拖下去,”她又掙了掙,終是有些無奈,“你松開我吧,我沒事……多謝。”
她背對着,語氣生疏客氣,最後一句輕飄飄的“多謝”,更是紮痛了褚沐柒的心。
這些日子每每被她回避,兩人說話行事皆是不複往日親密。念着她初初喪父,心中定然悲痛,褚沐柒都疼惜着,按捺下來。
卻不想,她竟是愈發地與她客套疏遠,如今,竟更是如欲與她撇清關系一般。
手腕上傳來的力道漸漸加大,衛風吟忍不住皺了眉,手輕輕甩了甩,卻是紋絲不動。她越是掙紮,那力道越是箍得她生疼。
“你做什麽,松開我……你……”
她總算回過身,卻看見褚沐柒臉上升騰而起的冷怒。倏忽閉了嘴,不敢再掙。
褚沐柒憋着火,手上卻仍是顧惜地松了些許,冷冷道,“衛風吟,你到底什麽意思?”
她發了怒,一雙黑眸冷冷瞧着衛風吟,嘴唇抿得緊緊的,帶着些委屈和憤怒。像頭小獸,帶着些狠意地瞪着她。
衛風吟從未見她對自己冷過臉,此時被她一瞪,竟愣了半晌。回想自己這些日子對她,猶豫着不肯見面,不肯理會,想是讓她傷了心。
她低了頭,在褚沐柒憤怒的眼光中,卻一點點平靜下來。
或許,是該說開,才是對兩個人都好。
“小柒……”她緩緩開口,“我們的婚約,作廢吧……”
作廢?
褚沐柒呆愣在原地,腦中轟地一聲炸響。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衛風吟,不明白她怎就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尚有三年守孝期……這般拖着你,實在不應當,這婚約,便作廢吧。你找個中意的人,男人……或者女人……都好,不必等着我了——”
衛風吟忍着手腕上越發加重的疼痛,咬着牙将話說完。她伸了手,欲拉開褚沐柒,卻猝不及防地,被她猛地拉進懷裏。
腰間也被她緊緊禁锢,整個人順着力道被她全然圈在身前。衛風吟不願,咬了唇捶着她,“你放開我!”
那雨絲似的拳頭一下一下落在肩上,卻全然抵不過褚沐柒心中的悲痛,她狠了聲,整個人都止不住地顫抖。
“倒不想矜貴清冷的衛風吟,傷起人來,自有一番殺伐果斷的将軍氣勢,字字句句,都往人心窩子裏戳!”
她氣的渾身發抖。什麽男人女人,她當她生來便喜歡女子麽——“衛風吟,你當我是什麽!”
萬萬人存活在這世上,她不過一眼便看中了她!如此多的男人女人,她喜歡的,思慕的,從頭到尾,不過一個衛風吟而已!
“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衛風吟……”她泣了聲,咬牙将她揉進懷裏,不顧她微弱的掙紮。
她竟拿這三年來搪塞她。
褚沐柒咬牙,狠狠箍着她的腰身,“衛風吟,你怎敢這樣說?怎敢這樣糟蹋我的心意!”
衛風吟掙紮着,卻被她牢牢禁锢住,與她貼在一起,不留一絲間隙。
“你聽着,衛風吟,我要定了你,認定了你,別說三年,便是要我等你三十年,你也得是我的!”
褚沐柒将她亂動的手緊緊攥住,眼眶泛着紅。
她怎能這樣,便抛下了她?
衛風吟頹然将手打在她肩上,“小柒,三年太長……”
她卻也是知道此時拿這個作借口太過說不下去,她閉了閉眼,一點點平複,終是将心中的話說出口。
“——你知道,對不對?”
她聲音極輕,讓人幾乎以為是幻覺,可抱着她的人身子卻是猛然一顫。
只有褚沐柒知道,她問的是什麽。
衛風吟心中更是确定,揪緊了她的衣襟,“你知道我父親将去,對不對?”
“我……”褚沐柒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衛風吟将頭埋在她懷裏,此時卻是安靜又溫順。可說出的話,卻比讓褚沐柒離去還讓她恐慌。
“小柒,你總是知道許多事,懸崖的事,金礦的事,南思初的事,還有……我父親的事。”
“最後那段日子,你一直想方設法讓我與父親多聚聚,如今,我已是明了了。”
她聲音放得極低,可褚沐柒心中越揪越緊,一字一句,都聽得甚是清晰。
“可小柒,你總是這樣——什麽都不願與我說……”
她擡了手,輕輕一拍,卻似記重錘一般砸進褚沐柒心裏——
“小柒,你有許多秘密……”
“我總是等着,嘆着,想你終有一日會與我說。可小柒,我有些累了……我父親已經去世,你不願說與我聽,我也不願再等下去。”
她輕聲說着,不是不願讓褚沐柒等,而是她自己,等得久了,累了,不願再等。
她輕輕推着她。
“就這樣吧,小柒,放開我吧……”
“不要……”褚沐柒啞聲抓住她,“風吟,是我的錯,我都告訴你,再不隐瞞你,風吟……”
不要讓我放手……
她手中收得死緊,生怕此時松了手,兩人之間,便再無牽絆。
衛風吟一只手悄然落下,放在她搭在自己腰間的手上,輕輕一掙。
力道微弱,可她眼中的決然,卻似烙鐵一般,烙傷了褚沐柒。手中無力一松,再不敢将她禁锢。
衛風吟看過她一眼,閉了眸,緩緩轉過身——
“風吟……”,那人又輕輕從背後擁上來,喚着她,哀求着,“風吟……不要。”
風吟,你不能不要我……不要丢下我……
熟悉的體溫擁在身後,衛風吟留戀着,明明想就這般縱了她去,就這般,偎在她懷裏。
可她終是狠了心,咬着唇,一點點将那人的手拉下。
“放了吧……”
小柒——
她背着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別着急,婚約會“弄”回來的另外,默默問一句,請問今天風吟掉粉了麽…
75
“衛風吟!”
褚沐柒在她身後大喊,雙眼通紅,像個被抛棄的可憐小獸。
可那身影開了門,頓過片刻,便毫不停留地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天邊紅霞漸遠,夕陽的餘晖灑進屋裏,落在那無力蹲下的身影上,随着她微弱的顫抖,被攪亂揮散。
衛風吟,你怎能,如此狠心!
——
夏日悶熱,褚府的書房各處窗戶皆大開着,透進些許清涼的微風。和着叽喳的雀鳴,涼爽,又生機勃勃。
“——風吟,許是讓你等得久了,累了,才叫你這般無情,将我狠心抛棄……”
褚沐柒坐在桌前,愣過許久,才終于下筆,開篇頭一句,便控制不住自己滿腔的怨念,字字戳心。
她頓了頓,又繼續提筆,進行深度的自我剖析。
“——但确是我的錯,你屢屢與我講,兩人之間,要坦誠相待。可我日日将心事捂着,悶着,不願與你瞧見,竟讓你心生了嫌隙……”
她皺了眉,仍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嘴角驀地泛起一絲苦笑。筆尖頓在原地良久,一滴墨汁靜靜垂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暈染開一團濃墨。
“我不知,該如何向你開口——你說得沒錯,我确然知道許多:那懸崖何處設置了陷阱,金礦身處何地,南思初來大祿意欲何為,甚至你父親,大概何時會去世……我都很是清楚。
可我不知你知道後會作何感想,會不會懼我,會不會對我冷漠以待——風吟,我怕極了,難道要我與你說,我們活在一本書中的世界?
如何能信,我不過在家中看過一本書,一覺醒來,便已身處書中。游園驚夢,我惶惶難安,可唯有你,是我唯一願意相信的真實。”
她擡手捂住胸口,衣襟被緊緊揪起。
“你總覺着我将你捉得太緊,風吟……我只是——怕你是我的一場夢……
你可曾疑惑,我怎會這般突然,便纏上了你,口口聲聲說着喜歡,對你做盡了下流之事。”
倏又頓住,褚沐柒一聲凄笑。
“哪有什麽為色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