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輕咳兩聲,他慢慢爬着坐起來。雙膝盤地,又是那個文雅随和的青年人。

他滿意地點點頭,同意道,“那就三天,三天後,再于此處相見。”

既然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雖說暫時還未落定,但他篤定,既然衛風吟動了念頭,衛家人向來擔不去肩上的責任,繼續深想,她也只會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放松地往後一靠,沉沉閉上了眼眸。

他便知道,這世上的所謂情/愛,不過就是閑暇時的寂寥慰藉,這世上,談何真心!

“三天,城中百姓可撐得住?”衛風吟問道。

靠在樹上的人又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知道衛風吟在顧慮什麽,然而——

“好笑,你自己選擇的延遲三天,難不成,還要我為你的拖延體諒,為你照顧城中百姓麽?”

這樣的買賣,他便是不會經商,也知道是不公平的交易。什麽都還沒說,便要他先付利息,天底下,那有這樣的事?

“可是你想知道我的答案,不是麽?”衛風吟并不相讓,在她讨要利息之前,是他先破壞了規矩……這樣看來,此人亦是執念深深。

——止念,也不知,他的字是何人取的。

南恒低笑一聲,擡頭望了望,先前牙尖嘴利的褚沐柒,從衛風吟開口之後,便已是偃旗息鼓,甚至,沉默安靜。

他收回眼,心中卻是無謂,道,“也不是不行。”

仰頭靠在身後的樹幹上,粗糙的樹皮磨得他頭皮發疼。

“黃芩、白芷、紫蘇、半夏、地榆……”他仰頭念了一串的藥名,“這副藥,可暫緩症狀,拖得住三天,但無法根治。”

他笑着,“想要徹底根治的藥,三天後,我等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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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氣未停地念了一串藥名,也不管她二人能否記得住,說出的藥名也是毫無章法,清熱的、解表的、燥濕的、涼血的,既不是藥對,也看不出具體功效,甚至隐隐有些藥味相沖。

褚沐柒皺了眉。

南恒卻是不管,将眼一閉,“愛信不信。”

話已經說成這樣,兩人未再多留,再次轉身離去。南恒仍是坐在原地,靠在樹上,閉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兩人一路策馬,未曾有南國士兵半路攔截,衛風吟已經做好南恒反悔或者他根本就是居心叵測準備半路攔截的準備,然而一路無事,她心中稍安。卻仍是不敢多留,與褚沐柒騎着馬狂奔而回。

她一直将周圍的景色暗暗盯着,戒備着,全神貫注,卻沒有察覺腰間橫握的手将她越箍越緊,甚至隐隐有了些痛意。

直到回了府,翻身下馬之時,才察覺腰間被勒得死緊,褚沐柒沉重的呼吸噴在耳邊,讓人心驚。

“小柒,到了,可以松開我……”她輕輕推了下,褚沐柒似驚醒過來,驀然将她松開。

失了禁锢,她輕身飄然下馬,未曾注意到褚沐柒黑沉的眼眸。她伸了手,将褚沐柒牽下馬來,匆匆回了房。

房門一關,她便提步上前,走向桌邊,鋪展了筆墨,皺着眉頭,回憶良久,才提筆将方才南恒所說一串藥名落到紙上。

可她對這些藥物不太熟悉,背起來,只覺得生澀無比,寫出來,又覺得有些模棱兩可,似乎與記憶中出了些許偏差,也不知到底對不對。

褚沐柒站在門前看她糾結得直皺眉,慢慢走上前去,低着頭查看了兩眼,便握了她的手,帶着她輕輕一勾,提筆了了改了幾個字。之前她覺得滞澀的地方,瞬間便流暢了許多。

衛風吟側頭看了她一眼。

——眉眼仍是溫和的,看着沒什麽異樣。

她心頭一松,彎了彎眸,沖着她笑了笑,淺淺道了一句真棒。便又低下頭去,将藥方重新謄抄了一遍,拿起來,将墨輕輕呼幹。

嘴唇微微嘟着呼氣,軟翹的睫毛輕輕顫着,褚沐柒靜靜看着,便伸了手從背後一點點擁住了她。兩手環在她腰間,溫熱的嘴唇貼在她耳後,密密索吻。緩緩,流連靠近她微微嘟起的唇。

将延緩的藥方拿到手,看起來,小柒也沒有生氣。衛風吟不自覺放松了些許,任她吻着,将藥方用鎮紙壓在了桌上。被細細親了會兒,就已軟了身子,歪倒在她懷裏。

褚沐柒接住她,往後一坐,便抱着她坐到了身後椅子上。

衛風吟伸手環住她的後頸,坐在她腿上,仰着頭任她索求着。細微的聲響從她嘴裏發出,聽得她面皮發燙。

但她想,今日,她該主動些……

于是伸手推開了褚沐柒些許,她抿了抿唇,傾身向前,一個輕柔的吻印在那雙唇上。

褚沐柒烏黑的眼眸動了動,看着她,眼裏泛着沉。

——衛風吟向來如此,每回覺得對她有所虧欠,便會主動勾着她,聊以補償。當初南思初求娶她欲前往南國時如此、她墜下別宮後被她找到時如此、溫養身子那段時間如此、她心灰意冷想要放手時,亦是如此。

如今,又是這樣麽……

她烏黑的眸一點點變得黑沉,濃墨深深像要凝實一般,變成壓迫沉重的黑色巨石,直直壓進人的心裏。

她心中冷笑。

衛風吟輕輕吻着,又似安撫,又似慰藉。小舌微勾,本欲邀她共戲,卻被那人拒之門外。

她詫異地擡起眸。

然而下一秒,整個身子便猛然被推開,狠狠撞到了桌上,發出“轟”的一聲悶響。腰上頓時一陣劇烈的疼痛。

還未來得及倒吸一口冷氣,脖頸便被人一把緊緊攥住,那只平日溫存寫意的手上青筋暴起,手掌微收,緊緊将她掐住。

“衛風吟,你想我死是不是……”褚沐柒咬着牙,驟然爆發的狠意讓人膽寒。她死死地瞪着,眼中一點點爬滿了血絲,手底下溫熱的脖頸讓她心中發狂。

衛風吟心底一抽,身子如線般緊繃。清淺的眸中暗光漸漸凝固,從未感受到死亡這樣的臨近。

她擡起手,想要握住那只狠狠扼住她脖頸的手。稀薄的空氣一點點艱難地擠進她的肺腔,她張了嘴,卻是說不出話,眼角漸漸不受控制地泛出水意,臉頰憋得通紅。

瞳孔微微縮動之際,感受到了褚沐柒散發出的殺意。

“衛風吟、衛風吟——”褚沐柒的眼中倏忽掀起的漫卷潮水,如海底風暴一般狠狠攪動着衛風吟的心髒。

她眼中噬血的紅意四處蔓延擴散,看上去猙獰可怖,然而念着衛風吟名字之時的溫柔,又與這樣的面孔截然不同。

“你心中,便只有你的百姓麽?這麽久了,為什麽你還是可以将我想丢棄便丢棄……”

她狠狠地盯着她,手中愈發用力,語氣卻仍是輕柔,透着一股子涼薄的死寂。

“我殺了你吧,衛風吟,我殺了你,我們就都輕松了!”她手上愈發用力,眼中沉寂,竟是再也不管衛風吟的死活。

——天下與我,孰輕孰重?

她眸中慘然。

南恒,你贏了。這世上便是再多的真心,也換不來她人真心以報。只會被人棄如敝屣,輕之賤之,肆意玩/弄。

她原以為自己追逐的,是一個光風霁月的女子,卻不想,反倒是因為她的高潔,讓她有了将自己随意丢棄的理由。

百姓與她,衛風吟從來選擇的是百姓。一國将軍,護的是國,從來不是她褚沐柒。

從她決定追逐的那一刻起,便将自己從衛風吟要護的範圍裏剝離了出來,成為她随時準備犧牲掉的後盾。

孰輕孰重?

她冷哼一聲,可笑……她只為了這一人而來,卻要為了衛風吟心中的無數人獻祭掉她的婚姻和人生。

她心裏恍似淬了冰,冷到麻木,已分不清是不是痛。

衛風吟掙紮着拍着她的手,卻只能看着她越發狠心要将她扼殺。

“衛風吟,在你心裏,我到底算什麽……”

褚沐柒紅着眼,想起當年,在那礦洞中,她欲對衛風吟行輕薄之事,衛風吟推開她時問她,将自己當成了什麽?

那時褚沐柒心中無限悔恨,心中一遍遍重複,她心中将她當寶,當心愛之人,當成一生的追求與渴望。然而她不敢說出口,一時的避讓,也讓衛風吟失意了許久。

如今時過境遷,她心中忽而蒼涼,便也想問問衛風吟,在她心裏,到底将自己當成了什麽?

耳邊萦繞着衛風吟回南恒那句容我考慮,褚沐柒眸中紅意愈盛,心中已至癫狂。想不到如今得到了她,仍是會落得這麽個下場。

她凄然一笑,退後半步,在衛風吟愈發艱難微弱的呼吸中輕輕松了手。

“想與我和離,衛風吟,你做夢!”她低聲說着,眼神已是漠然一片。看着衛風吟伏下/身子,趴在桌上劇烈喘息,艱難地吞吐着重新湧入的空氣。

衛風吟這輩子大概都沒這般狼狽過。從小天賦卓絕,十五歲開始,便再無敗績,然而一次兩次,她每一次的狼狽,都是褚沐柒。

她視線有些模糊,恍惚只看到褚沐柒伸手從她面前拿走了什麽。幾聲輕微的撕響,細小的輕薄絹紙便紛紛揚揚灑落下來,落到桌上,飄到她頰邊,雪花一般,讓人心中泛涼。

她伸手拈過,瞳孔一陣猛烈的收縮,腦中又片刻的失神。

“再過幾日,便開戰吧。南恒……”褚沐柒吐出的涼薄話語中帶着猙獰的恨意,“我不會放過他。”

既然無所謂活着,那便讓他去死吧。當初,她就該将南國皇室,全都一網打盡。

姓南的,當真沒一個是好東西,便連他母妃,也不過是個朝秦暮楚的女人,男/男/女/女的,倒是心胸寬廣。真是白瞎了一副好殼子。

她心中大恨,複又盯了衛風吟,狠聲說道,“想與我和離,衛風吟,你做夢。”

衛風吟拈着手中輕薄的碎紙,呼吸仍是急促,但較之先前,已是平穩許多。

雪白的頸上挂着一圈醒目的淤青,看之心驚。她張嘴動了動,然而終究什麽也沒說,只是慢慢坐起來,看着褚沐柒瘋狂湧動的眸,問道,“那城中百姓呢?”

褚沐柒站在她身前,對她的問不屑一顧,眸中剎那間的涼薄完全掩飾不住。她從來不将這天下放在心中,本就是無情之人,何必再為了追逐這個人,将自己僞裝得那麽高尚。

百姓?呵!她冷笑,與她何幹。

她漠然盯着衛風吟,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該死,便死了。世界上人那麽多,死幾個又能……”

“啪——”一聲清脆的聲響。

褚沐柒微微偏着頭,臉上逐漸蔓延開清晰的疼意,幾個指印挂在臉上,腫得愈發高漲。

烏眸動了動,轉過臉來,神色仍是淡漠無謂。

天下百姓,才是衛風吟的逆鱗,她半句也不能提。那她褚沐柒,又算是個什麽東西?她心中有一瞬,冰冷又茫然。

這是衛風吟第一次下死力打她。

衛風吟武藝超群,容得褚沐柒對她一次次作弄,不過是顧忌着她病弱的身子。每次被強硬壓着,若非她自己心甘情願,若不是因為她對褚沐柒心軟,如何能将兩人縱容發展成如今這副模樣。

褚沐柒一次又一次的追逐,也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和退讓。

她從未真正打過褚沐柒,每一次,都只是做個樣子,憐她病弱,惜她情深。然而,當她從褚沐柒口中再一次聽到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的話語,終究是寒了心。

為什麽到了現在,她仍是這樣一個人活着?城中角角落落裏癱着的百姓,難道不是命麽?

“褚沐柒,你滾……”她垂着頭,身子微微顫抖着,眸中再沒有了情緒。

“嘩啦”一聲巨響,橫在地上的凳子被褚沐柒一腳踹飛,帶起一道凄然風響,險險掠過衛風吟頰邊。

墨發風動,衛風吟沒有反應。

“你再說一次。”褚沐柒眸中劇烈翻湧。

她低聲咬牙,濃濃的失望在她身周凝成了實質,壓到衛風吟身上,心中一陣接一陣的無力。

“你……”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悶響,兩個人影交疊着撲倒在桌上。

衛風吟手腕被死死壓在桌上,她側着頭,看着自己被束縛的雙手,方才打過褚沐柒的手上隐隐泛着疼。她心裏一抽,閉了眸,不再掙紮。頃刻間,被褚沐柒一口猛地咬在了脖頸。

“嘶。”猝不及防,一股尖銳的疼痛從脖上蔓延開。

滴滴鮮血順着優雅的頸線往下滴落,暈染在桌上,開成一朵朵血花。

褚沐柒紅着眼撲到她身上,嘴唇觸到的是衛風吟溫熱的脖頸。她想親她,要她,然而她有多愛她,此刻就有多想殺了她。

鈍器刺進肉裏的聲音順着骨骼清晰傳進兩人的耳中。尖牙已深深陷進那脆弱的脖頸。嘴中含的是她汩汩淌出的腥甜血液,牙齒下,是她微弱波跳動着的血管脈搏。

再進一點,就能刺破她的頸動脈,片刻後,就能讓衛風吟香消玉殒。

衛風吟側着頭,感受到她濃濃的殺意和執念,鼻頭一酸,默然不語。

血液滴滴答答地淌着,她腦中因失血有片刻的放空。然而,身前卻忽然一松,嵌入她頸中的牙齒抽出。

兩聲微弱的腳步聲響,似乎是褚沐柒退後了兩步。

她轉過眸,又是一小股血液湧出。

褚沐柒站在那裏,背着光讓她的臉看起來模糊不清,只那一雙薄唇,沾了血染成了一片驚人豔麗的緋紅。

她低笑一聲,眼尾的紅意卻更甚唇上沾染的薄紅鮮血。

“——衛風吟,愛你真累。”

她心中遺憾,眼中蒼涼,慢慢轉了身,不再回頭,開了門離去。

衛風吟看着她淡去的背影,抿緊了唇。

——

褚沐柒茫然走着,天地之大,她只覺得從來都是她一個人走在路上,踽踽獨行。多年的追逐和執念,仿佛只是個荒涼的夢。

她無知無覺地走着,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回過神來,頓了頓步子,轉了方向,去了書房。

桌上的紙墨鋪開着,筆都整整齊齊挂在架上。她坐于桌前,靜默許久,眸中漸漸定下來。細長的手腕慢慢伸出,握了筆,良久,總算在紙上落下。

衛風吟,我不欠你……

她坐得挺直,背部卻有着一絲絲的顫抖。

寥寥那麽些字,她寫了許久才停筆。靜默着,紙上無聲暈開兩滴濕痕。她佯作無事,将寫好的紙折好,收進袖中。

一切塵埃落定,她心中再無情緒。

——衛風吟,我從來不欠你。

她喚了人來,将近日積累的東西全都抱進來集中處理。

近日事務繁多,又因了南恒找出來的事情耽擱許久,抱進來的東西在桌上堆積如山。

她草草瞄了一眼,默然伸了手一本本拿來翻閱。心涼之時,手中紙頁卻翻得嘩嘩作響,沒了牽絆,也沒了桎梏。她甚至不需要思考太多,掃過一眼,便已提筆落下。眸中淡漠,已然無情。

直到夜裏,她才方覺眼睛有細微的澀痛,眨了眨眼,總算站起身。揚聲叫人來将書房收拾出來,臨時置了張小榻,收拾收拾,便合衣在上面睡了。

夏日悶熱,一張單人小榻,卻是剛剛好夠她輾轉,不會覺得虛涼,不會翻身空落。

衛風吟深夜召了衛束和軍中将領,左右事情繁多,她與幾人探讨許久方才敲定了大略。暫定之後,她又将姜曲靖單獨留下,與他低聲囑咐了許多事宜。

姜曲靖行走邊境多年,對兩國交界地形無比熟悉,連衛風吟都不曾知曉的小路,他也能說出個仔細。見他沉聲侃侃而談,衛風吟索性讓他說些自己的想法策略。雖則經驗不足,然而很多神鬼之處,卻然值得稱道。

與他糾正些許,衛風吟便讓他放手去做。

“這樣,你可聽明白了?”衛風吟擡眸,低頭看沙圖布置了一晚上,此時她方才第一次擡起頭來。

姜曲靖看了一眼,急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夏日的衣裳領子不高,她一整晚低着頭,又陷在陰影裏,竟是無人發覺。此時擡了頭來,才看到她雪白的頸上一圈猙獰淤青,一側還有一個深深的略圓傷痕,看着,像是牙印……

但姜曲靖又不敢想,這樣的痕跡,只有一個人才能在将軍身上弄出來,但……這兩處痕跡,卻都不似一般的閨房之樂能弄出來的痕跡,倒像是……

倒像是,真心下了死手。

他心中一驚,不敢再想。

衛風吟本就心緒不佳,此時看他走神,竟是頗為煩躁。重重在桌上一磕,喝道,“姜曲靖!”

“是……”姜曲靖回過神,匆忙低頭請罪,認真聽她說完了,再提出些疑問。臨走,終是忍不住出聲提醒。

“将軍……您,稍後還是包紮一下,免得傷口加重,危及身體……”他低着頭道。

衛風吟反應半晌,才察覺到隐隐作痛的脖頸。竟罕見地默了聲,再一開口,竟是已有了些遷怒,“出去。”

她聲調泛冷。

“是。”姜曲靖不敢擡頭,躬身退了出去。

夜裏,衛風吟留了房,然而一夜冷清,無人歸。

蒼白的夏日,忙碌的人在這府裏來來往往,走走停停,窗外的蟬鳴撕心裂肺,叫得人肝腸寸斷。

兩人各自忙碌着,誰也沒有再去找誰。

本也不是閑人,原先日日黏在一起,覺得随時都能見到,如今,冷漠起來,一個小小的府邸,卻整天都未碰到過一面。

翌日,城東醫館傳來消息,說館中數名病患已然好轉,只是情況尚早,不能妄下定論,仍得觀察數日。

消息傳來,舉城皆喜,只願情況能一直好轉下去,方能讓人秉着着一線希望,一直等下去。

衛風吟總算在這日見到了褚沐柒。

她行色匆匆,身後跟了幾個人不停問着。路過轉角,一眼看到拐角後的衛風吟。

她頸上抹了些時候的藥,淤青已然消散,只那一處極深的咬痕,看着仍是可怖。大夫說傷口極深,不可将表面包紮蓋嚴實了,反而可能導致傷口惡化。她便只能在這炎炎夏日,着了件領子高些的衣裳,人多之時,勉強扯起來遮一遮。

她面色冷清,泛着些白,許是晚上沒有休息好。遮領子的動作一下晃進褚沐柒眼裏,那一閃而過的猙獰傷口,驀然刺痛了褚沐柒的眼。

烏黑的瞳孔微縮,身後的人感覺到氣氛不對,答話的聲音漸漸低弱。

衛風吟望過一眼,悄聲頓了腳。

她抿抿唇,靜默半晌,複又擡了腳往這邊行來。

然而人聲漸遠,待她擡頭,褚沐柒已領着人,遠遠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她心裏一抽,眸中微涼,抱了身前書折,默默朝前行去。

不是所有的等候都能等來佳音,不是所有的期望,都能讓人歡喜。

世間世事無常,聖人刍狗,碌碌囚拘,人人都只是過着自己的生活,恍然看過一眼世間慘狀,三分無謂,三分同情,三分慶幸,剩的一分,吃飽喝足之後居高臨下的指點方遒,讓人難堪而麻木。

及至夜幕,醫館中壞消息傳達,好轉幾人情況忽然急轉直下,個個口吐白沫,肚腹疼痛難忍,面色青紫,危在旦夕。

衛風吟趕到之時,褚沐柒已将他們挨個查看,與醫館主人一起,險險将病情穩住,然而本已生命垂危,遭遇這般動蕩,病人已氣若游絲,眼看着,便已不行了。

只能将其稍微打理,又基本都是無家無根之人,無牽無挂,換上些體面衣服,便睜着眼,漠然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褚沐柒與大夫商量着,拿着紙筆勾勾畫畫,不時皺眉,提筆将先前所書塗改。

見到衛風吟,便回頭與那大夫又匆匆說過兩句,點了頭,似是說定了什麽。便收了筆,不再停留,往外走去。

她看着精神不濟,步履走得不是很穩,但路過衛風吟時,依然沒有停頓。

兩人擦肩而過,衛風吟驀然頓住腳,轉身将她衣袖扯住。

“小柒,我有話與你說……”

褚沐柒停下來,低頭看了眼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慢慢轉了身去。手上微微用力,衣袖便從衛風吟指間抽出,滑落下去。

她涼涼擡了眼眸看着她,容色疏冷。

“說什麽呢?是要說城中百姓撐不住了,要我快些将和離書寫與你,還是說這麽多條人命,一紙和離換得?”

她心中鈍痛,口口聲聲說出的和離,便似一把又一把的刀子,直戳到她心口,劃得鮮血淋漓。然而卻又在這鈍痛中找到一種淩/虐的快/感,她看着衛風吟驟然縮緊的瞳孔,總算感覺到一絲報複的暢快。

原來并不是只有她一人痛啊……她笑笑,心中似有一只手緊緊揪起。

緩緩上前一步,她靠近了,伸手握住衛風吟的下巴。指腹流連着、摩挲着,說不出的輕佻呷/弄。

怎麽能只有她一人痛呢?她心中不甘。

“衛風吟,還有一日的時間,也許時間還夠。”

衛風吟皺眉看着她,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麽。

褚沐柒笑笑,總歸,她現在只想讓她也痛一痛,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沒有心。

她說,“總歸你在床上拘謹了些,成婚這麽多日子以來,我竟一點也不夠盡興。你若當真想要和離書,此刻同我回去,一日的時間,若能讓我放手玩個夠,那和離書,我便與你……”

她字字輕浮,衛風吟靜靜聽着,倏忽面色已冷了半截。

捏住她下巴的手猛然用力,細嫩的下巴上頃刻便多了兩個清晰指印。

褚沐柒眯着眼,聲調更冷。

“怎麽,不是要為了你心中的百姓?不過是和離之前,讓我玩玩,也不願意?”

誅心之言,卻也不知,誅的,究竟是誰的心。

從來将她含着捧着,衛風吟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這樣跟自己說話。

她面色青白,落進褚沐柒眼中,更是冷怒不已。

松開她,一手緩緩往下,撫在她頸上的傷痕上,那雪白肌膚上,漸漸冒出一顆顆小疙瘩。

衛風吟輕輕顫抖着,咬緊了唇,忽然覺得,或許方才并不該叫住她。

“怕什麽,你我數回,不是都将你玩得欲仙欲……”

“啪——”

“說夠了吧,”衛風吟臉色蒼白,一把将她的手拍開。她深吸一口氣,後退半步,眼中全是失望,“當我沒有叫住你。”

她轉身朝館中走去,背影孤絕。

她不是沒有聽褚沐柒說過這些床笫間的葷話,但那時在情濃之時,水到渠成。然而此時之言,不過是些許輕賤,些許侮辱,些許玩/弄。

不過是把雙刃劍,說出來,又有誰能脫得了淋漓血傷。

褚沐柒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面色鐵青,本就不算紅潤的嘴唇更是一瞬間毫無血色。心中的抽痛讓她皺眉,她狠咬了牙,半分不顧。

若是相傷,是否相愛。

若是相愛,這般消磨着,又有何意義?

褚沐柒越發茫然,這樣的衛風吟,是所有人心中的高潔,是所有人信仰的依賴,可褚沐柒從來一葉障目,心胸狹隘,所有念想,都只系于一個衛風吟。

一個執念成魔,一個心懷天下。

褚沐柒想,這便是她們之間永遠也跨不去的鴻溝。

她只想要衛風吟……褚沐柒垂下眼,攏在袖中的手漸漸收緊。

她只想要,她的衛風吟……

——

書房中燈火通明,褚沐柒整宿沒睡,沒日沒夜地在桌前伏着案,筆耕不綴。

衛風吟在醫館中忙了半夜,又回了府中召集了人。一夜過去,一群人才從府中散去。

第三日午時,城中再次傳來消息,另一批人夜半服了藥,已然見好,晨時起來,面色回溫,已能吃下飯食。

大夫察脈探過,胃氣漸複,尺脈也已不複沉細。先後天相互溫養,營衛已漸通明。

衛風吟再次前去查看,親眼見證過諸多病人的好轉,才終于放心。回了府中,身子一松,無數倦意困頓而來。

然而她又拖着沉重的身子起了,出了房門,拐了角,倏忽不見了蹤影。

她在冷泉前見到靜靜站立的褚沐柒。

水汽氤氲,在夏日,撲到身上泛起微微的涼意。那人一身軟紅,腰帶翩飛,走近了,眸中墨色,卻是越發沉靜。

“小柒……”

她嘆一口氣,喚了一聲。

褚沐柒沒有動,待她走到身前,方才側眸看她。

烏眸中毫無情緒起伏,從來一見她便晶亮的眸,如今,也熄了其中的跳躍。

“現在只有半日,已經不夠我玩了。”她語聲淡淡,細細的水汽撲在臉上,看着越發冷漠。

衛風吟抿了唇,“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

褚沐柒不做聲,側了頭去。

除了這個,兩人之間,竟似再無話可說。

“我知你……”她上前一步。

然而褚沐柒倏又接了話,“知我與館主研制出了藥方,所以才來同我說話?”

她終于轉過身來。

“衛風吟,總要涉及你的百姓,我們之間,你才能朝我邁進這一步,是嗎?”

“我不是……”衛風吟皺了眉張口。

褚沐柒輕呵一聲,心中只覺嘲諷又無力。

她怎會愛上這樣的人?

她只是一介凡人,甚至,心裏陰到了地底,心中黑暗,從來照不進一絲光明。卻又怎會愛上這樣心性高潔,清風朗月一般的仙子。

她笑了笑,心一點一點冷硬。

她說,“不必了,衛風吟。那藥方,你不知道是如何研制出來的——将所有的人分成多組,用南恒的藥方不停删改,将可能的藥方一個一個試,才從中找到有效的那個處方。昨日那些死去的人……”

她停住,看着衛風吟微僵的臉,頓了頓,複又繼續,“昨日那些死去的人,便是失敗的實驗品。”

她面上雲淡風輕,心中卻知,從此以後,她與衛風吟,再無可能。

她用人命做實驗,即便是最後成功研制出藥方,以衛風吟對生命珍重的程度看,怎會接受她這般毫無人性的作為。

她垂眸。

也幸好是研制出來了,否則,恐怕全城的人都實驗失敗死盡之日,便是她命喪衛風吟之手之時。

衛風吟臉色有些泛白。

褚沐柒看着她笑笑,擡了手,然而細細看去,卻是微不可見地顫抖着。

她從袖中抽出一頁紙,伸手向前,遞向瞬間更為僵硬的衛風吟。

她說,“我向來疼你,你想要的,我從無不允。衛風吟……”

她遞過去,輕聲喚着,最後一聲親昵,“風吟……”

她溫柔笑着,“你要的東西,我給你。”

她一手捏着紙,騰在空中,久久未見那人兒接,她卻也堅持立在那裏不動,靜靜等着。

衛風吟面上瞬間慘無人色。

“風吟。”褚沐柒喚着,催促着,明明溫柔,聽着卻叫人發冷。

衛風吟漸漸擡了手,将那紙捏在手中。指節用着力,泛着吓人的慘白。

“你不是說,要和離……除非做夢麽……”她耳側墨發垂落下來,襯着毫無血色的臉。

“是啊,”褚沐柒微微一頓,複又開了口,柔聲說着,“我予你,最後一個夢。”

紙張在手中微微變形,衛風吟的唇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可喉中艱澀,發不出聲音。

“你為什麽……”她倏忽咬緊了唇。

褚沐柒靜靜看着她,等她将話說完。

衛風吟擡起眸,眸色清淺,周身氣勢卻一點點冷凝。

她伸了手,當着褚沐柒的面,将紙張扯碎,顫抖的手,讓褚沐柒覺得她是在淩遲。

“褚沐柒,你憑什麽不要我……我從未想過與你和離,我拖着南恒,只是想拖出時日來,休整兵馬。”

“明日一早,姜曲靖便會奇襲,從宜水河畔繞道,直取南王宮,”她看向褚沐柒,“我從未想過答應南恒,從未想過舍棄你。你說我只顧着心中百姓,褚沐柒——可我這次,将他們放棄了……”

衛風吟眼眶紅了許多,清淩的眸中汪汪一片,然而強忍了淚意,倔強地挺直了身子,“我放棄了他們,只等将南王宮打下,還以後的百姓一個安寧。若非你研究出了藥方……”

她蒼白的唇竟被她咬出一絲血色。

身為衛家人,終有一日,她竟枉顧百姓,置無數生命于水深火熱之中。待過了明日,她再無顏面對城中百姓。哪怕她還了兩國安寧,換來一個盛世太平,可此時城中的百姓,她是真真切切地放棄了!

她衛風吟,從産生這個念頭開始,便再不配做大祿的将軍。

“褚沐柒,你為什麽就不能再等一等!我從未,想過與你和離——”她聲音顫抖着,若不是憑了一股意念撐着,早已站不直身子。

從看見褚沐柒從袖中掏出那張紙開始,她便身處懸崖邊上,輕輕一推,便會身陷萬劫不複。

褚沐柒看着她渾身緊繃,不敢稍動的樣子,眸中黑沉如許。

她上前一步,捏了衛風吟用力咬合着的下颌,迫她不許再咬。

手中一個用力,衛風吟吃痛出聲,下意識便又要咬唇。卻又被她強硬掰着,掙脫不得。

“不許憋着,哭出來!”她沉聲喝了一聲。

衛風吟心中委屈之意更甚,眼眶更是紅了,她忽然劇烈掙紮着,欲撇了頭去。

褚沐柒卻是不許,手中愈發用力,冷聲喝着——“哭!”

“你走開!”衛風吟一個用力,反手欲将她推開,然而激憤之下,卻是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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