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德安路267號精神專科醫院。

一點剛過五分,醫院就像一把老舊卡殼的齒輪哐哧哐哧動了起來。

屋外正下着淅淅瀝瀝的中雨,東南風順着未合緊的窗縫呼呼作響。

問診的人群沉默地往醫導臺聚集,像是聞到腥味的喪屍。

忽然,在七樓靠近八樓的樓梯裏,驀地爆發出一聲啼哭,平地一聲驚雷炸開了平和安靜的午休時光。

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粗暴地揪着一團人影從樓上往下走,嘴上不清不楚地罵咧着:“起來!讓你下個樓是要你命啦?怎這麽沒出息!”

被他抓在手裏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上下,穿着醫院統一的藍白病服,這會兒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緊緊環抱住樓梯間的欄杆底,大有躺倒在地上一了百了的架勢。

整個候診大廳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這樣折騰了一會兒,正僵持着,原本抱胸閉目的保安遲疑着抓起警棍上前兩步。

旁邊的保潔阿姨靠着牆,用方言道:“人家是親父子啦!你怎麽管呦!別做聲別做聲!”

兩個保安對視一眼,上前勸了兩句:“有事好好說,這樣拖着也不好看。”

男人右手還掄着往少年頭上招呼,嘴上氣道:“就讓他下個樓做檢查,他就是說不聽!一定要打一頓才長記性!”

鬧哄哄之際,從八樓追下來一個白色的人影。

她穿了身護士服,披肩的栗色長發沒有按照規範戴上護士帽,草草綁了一個馬尾墜在腦後,一掃一掃晃過她白皙小巧的下巴尖。

臉上盈盈挂着笑意:“外面在下雨,新新忘記帶傘啦!”

說着遞給少年一把透明傘面的直骨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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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雨傘,李新新果然安靜下來,眼淚也沒抹,雙手緊緊攥着傘柄。

“不客氣。”

馮之吱自顧自接了一句,隔空指了一下傘內側靠近傘面的位置:“那裏那裏,那個小愛心是我自己畫的,小心點不要被淋花了。”

新新沒有反應,只是臉色慎重許多,把傘往懷裏護了護。

他忽然這麽乖,新新爸爸反而有點不習慣了,抓了下頭:“有嘴巴也不說話,真是的。”

一胖一瘦兩道身影帶走了這段小插曲,午休時間過,醫導臺正式忙碌起來。

馮之吱抓了下口罩下緣,湊到前臺邊:“玲姐,看到臧醫生了嗎?”

小玲忙着對病人單號,頭也不擡道:“八樓。”

“我剛從樓上下來的。”

“午休呗。他上午門診十二點多才結束,估計累到了。”

馮之吱點點頭:“也是,那我晚點再去找他。”

“你們從小膩到大,也不嫌煩。”

小玲從右手邊抓起一疊報告:“小西,你跟吱吱一起把這份報告交到陳主任辦公室去,到點記得盯着病人吃藥。”

馮之吱接過報告往上走,後腦的馬尾搖搖晃晃:“交個報告而已,我一個人就夠啦。晚上不跟你們一起吃飯哈!”

小西抓上紙筆緊跟其後:“等我一下!”

……

德安醫院是個精神專科醫院。

其中四號樓的八樓主要作為特殊患者全封閉居住的環境,進出的把控都需要身份認證,在外人看來總是神神秘秘又叫人退避三分的。

馮之吱是八樓專屬的護士。

照常來說護士是各個科室輪換上崗的,但八樓的病人似乎獨獨對她的認可度最高,她也由此成了八樓的一棵常青樹。

流水的護士站,鐵打的馮之吱。

用臧索的話說,某些人就是長了一張英雄惜英雄的臉。

臧索想了想:“沒有內涵八樓病人的意思。”

馮之吱:“你滾啊!”

大概是因為陰雨天的關系,八樓的小可愛們作怪的興致都不高,蔫巴巴地趴在窗臺邊數雨。

雨水濺在窗臺邊緣,炸開剔透的水花。

砰。

啪。

嘩啦啦。

二號病房住的是一個三十六歲的中年男人,生病前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畫風以詭谲意識流著稱。

小西拿出他的那一份藥,盯着他一顆不剩老實吞下去,拿出記錄板問一些常規問題。馮之吱就蹲在畫架旁,雙手拄着下巴:“周叔,你的畫怎麽越來越抽象了。”

大幅的畫布上堆滿了黑紅的顏料,紅與黑的邊界用大刷子暈染出鋸齒的輪廓,交界線內外各站着一個軟飄飄的影子,籠罩在巨大的十字架陰影下,仿佛要被擠壓爆炸。

周生平時不愛講話,就喜歡聊自己的畫,而這個醫院裏只有小時候學過國畫的馮之吱能牛頭馬嘴地跟他說上兩句。

“我昨天做了個夢,醒來一氣呵成畫到現在,你覺得怎麽樣?”

“唔……”馮之吱仰着臉深深吸了一下畫中的靈氣,說:“萬物終結的絕望,孤注一擲的瘋狂,還有……”

周生僵硬的臉上浮現了一個笑容:“還有什麽?”

馮之吱睜開眼,一雙杏眼撲扇撲扇泛着水光,畫風陡然一轉:“叔,你也覺得我跟臧索今年會結婚對不對?”

“?”

馮之吱情真意切地暢想道:“你看,這兩個小人就是我跟臧索。紅與黑的結合,十字架不就是教堂?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後會辦中西合璧的婚禮喽?”

周生面無表情地捂住畫布:“你的夢真是十幾年如一日地清新脫俗。”

馮之吱站在房間一角調節空氣淨化器:“清新脫俗談不上。結婚多俗氣啊。”

不過人生嘛,就是跟俗氣的人做盡俗氣的事,這是天底下最大的浪漫了。

……

在經歷了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的沈太太、我殺我自己的非主流段小哥之後,馮之吱終于站在最後一個病房門前。

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因為創傷後遺症的緣故記憶混亂得很,在這個以暴力著稱的小監牢裏,她發病的時候反而最難控制。

馮之吱透過門板的小窗看了一眼,依依乖巧地坐在床沿,正對面牆上的液晶屏裏放着海綿寶寶跟派大星。

童趣不分年代。

馮之吱跟小西推着小車進去:“依依,吃藥了。”

依依抱着洋娃娃爬下床,指了指自己右邊的病床,附在她耳邊小聲說:“吱吱姐姐,我有新室友了。”

馮之吱看向房間裏側。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清瘦男人仰躺在病床中央,從肩膀到雙腿結結實實圍了好些圈繩子,整個人動彈不得,只有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看向憑空出現在房間裏的兩個人。對上馮之吱的目光,他微頓了下,仰臉咧嘴一笑。

小西小聲解釋:“他叫遲基。剛來的病人,情況有點複雜,要等周主任出差回來坐精神評估。”

馮之吱朝男人友好地笑了一下,輕手輕腳關上門出去了。

門縫合上的時候聽見依依小聲跟新室友科普:“這是我們的吱吱姐姐。”

馮之吱停了兩秒,聽見她補充上後半句“未來的臧醫生太太”,滿意地遞給她一個眼神,将病房門關上了。

一轉身,被另一個當事人撞個正着,腦門磕到他胸口別着的鋼筆金屬夾上,涼飕飕痛兮兮。

“趴這裏做賊呢?”

“我剛查完房好嗎?你沒聲音站在我後面幹什麽!”

臧索本來不想理她,走開兩步看她還弓成蝦米嗷嗚嗷嗚地叫喚,抿唇:“過來啊。”

馮之吱捂着額頭跟在他後頭,嘴巴在口罩下面一張一合。

臧索頭也不回:“再罵一句就把你扔下去。”

“哼。”

臧索的辦公室和另外兩個醫生擠在一起,總共只占着一個小小的書桌跟換衣櫃,神奇的是他總能從這個小桌子裏摸出點不一樣的東西。

樓內人稱多啦A索。

多啦A索從小抽屜底下掏出來一管紅色的藥膏,腳尖一勾拖過來一把轉椅:“坐。”

馮之吱雙手搭在膝蓋上,乖巧坐姿。

臧索中指跟拇指固定住她亂蓬蓬的劉海,指尖蹭上一點沁涼的藥膏微微低下頭。

灼熱的呼吸軟綿綿地落下來,剛剛撩上去的幾撮碎發又掉下來了。

馮之吱很想撅嘴自己吹兩下,可是下半張臉都包在口罩裏毫無用武之地。

七扭八扭地,額頭上的雜毛都纏在臧索指尖了。

他垂了眼,語氣不善:“我給你都剪了?”

馮之吱沒什麽不可以的:“你技術好嗎?不然你幫我修個劉海?我看你的劉海就剪得挺好看。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劉海長得特別快……”

死亡凝視。

馮之吱最後舉了下手:“我自己來……”

臧索兩邊唇角往下一抿,右手手掌一把撸起她腦門的雜毛,沾着藥膏的手指左右前後往紅印的地方一撇,完工。

辦公桌一角放着張兩個人十歲那年拍的一張合照,鏡框被擦得增光瓦亮,如同馮之吱的腦門。

“啊啊啊啊啊撩我發際線者死!”

“臧索你在我眼裏已經是個死人了!”

“啧。”

作者有話要說: 确認過存稿,是個甜膩膩的袖珍小短篇。(劃掉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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